“起来吧。”敖丙一时喑哑,那日他与哪吒一晌贪欢,回龙宫后不久便被龙王发现怀了身孕。
龙王以敖丙天劫将至为由逼他落了胎儿,他不愿,便被关了三个月,甫一逃出来就看到哪吒跳入了轮回道,如今又四个月过去,他的腹部已然隆起,人间已过百年,哪吒怕是为了躲他,又转世投胎了一回。
敖丙胸口闷得难受,刚让碧水先出去,却见他衣襟泛着血色,立马撑起身子厉声叫住他,“站住。”
待敖丙骑了逼水兽赶到,只远远看到轮回井中升起火光冲天,盘旋起一条数十丈长的火龙,那巨龙见到他,竟然一下偃旗息鼓,又缩回了井中,火光渐熄,敖丙知哪吒已散了法力,投身到凡间了,只来得及呼喊一声,便两眼一翻,从半空中直直坠了下去。
转眼天上已过了四个月,人间斗转星移,已是一百多年。
“盆子……快点…呕……呕…”敖丙一手抓着床沿,一手隔着被子反复推揉着小瓜似的肚子,蓝色的头发从他颤抖着的脊背上滑下来垂到两侧。
敖丙…对不起…对不起…
哪吒……
“乖徒儿,你若想修行,为师再送你几样法宝你慢慢练就行了,何苦非要到人间去嘞。”太乙苦着一张脸,怀里抱着风火轮,火尖枪和混天绫,唯有乾坤圈是哪吒的本命法器,仍套在他手腕上,发出嗡嗡的铮鸣声。
原来你是同北海水君一起长大的,我吃醋了。
你莫同我开这种玩笑。
敖丙,我想要你…
一时冲动?朋友?敖丙被他气得不轻,甩了甩尾巴想挣开哪吒,“放手。”
“我不!”哪吒扁着嘴,红着一双大眼睛不撒手,敖丙干脆将龙尾化成了双腿,缩回了被子里。
哪吒抱了个空,一屁股坐到了池子里,水只及腰,他垂着头沉默了几息,竟抽抽搭搭地落起泪珠子来。
“你下去吧。”敖丙瞥见哪吒那副被抢了糖吃的泄气模样,身上顿时爽利了许多,兀自端起药碗敛着眉头喝了。
等碧水走了,哪吒才一下跳上去,半跪半坐在敖丙身边,拾拾掇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错了。
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几百年,敖丙便回他,知道了。
完蛋了,完求了,完犊子了。
他记得有一年敖丙生辰,邀他去,还送了他一颗避水珠,他在家里梳妆打扮误了时辰,敖丙嘴上不说,却足有三日没同他踢毽子。六十年,敖丙怕是得几千年不理他,等他俩身死道消的时候,才轻飘飘地同他说一句:我原谅你啦。
哪吒法力尚未恢复,只得驱使了乾坤圈带路,没想到绕着村子气都不带喘地跑了一圈,又回到了藕花田旁,哪吒正要发作,乾坤圈叮地一声落到地上,骨碌碌地往前滚,哪吒迈了两步捉住它,已然跨过了敖丙设下的结界。
敖丙低头看到他手上挂着的金色铁环,终于没忍住,掩了面别过头去,啜泣了两声后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日,敖丙便同碧水一起搬到了离藕花田不远的地方,设下了结界,凡间日月长,可凡人的一生在敖丙身上不过是几个月的痕迹。
六十年,弹指而过。
敖丙一时觉得天旋地转,三花尽失,腿一软,就往地上跪。碧水一把扶住他肩,见他脸上毫无血色,陡然睁大的眼睛里只是流泪,半张着朱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来之前,碧水一直拦着他,后来拦不住,才又同敖丙说了数次,去了大概会见到什么场景,让敖丙心里有个准备,即使见到了,也不要相信,不过恍然一梦,都不是真的。
待碧水终于扶着敖丙绕过了藕花田,方才嬉闹的垂髫小儿已躺在他阿爹怀里睡熟了,眉宇扬扬,同哪吒小时候有七八分像。
小爷今日偏要在这东海里洗澡!
你…你…你…不许!
哈哈哈,你是什么大宝贝,连骂人都不会?
“主人,要不,我们过两个月再来吧…”碧水扶着敖丙,从方才进村开始敖丙就不停地打着旋揉压着腹部,脸色已十分难看,走一段路,便要拧着眉头歇好一阵,碧水越劝他,他越死忍着,直到走到一片藕花田,才深喘了几口,撑着碧水的手臂直起腰来。
其实碧水也才找到哪吒不久,他为了把哪吒带回去见敖丙,同哪吒打了一架,哪吒法力全失,乾坤圈却护主,他打不过,反而受了伤。
敖丙深吸一口气,将兜帽往下一拉,就要绕过一片翠色的藕花田,藕花田掩映之处,有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门前的院落,忽然传来几声孩童的嬉笑声,“阿爹!我要骑牛牛!抱!抱!”
他压着喉咙呕了许久,先是哇哇地将一碗安胎药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后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是捧着胸口干呕。
“找到人了吗?…”敖丙偏着头瘫在床上,苍白的脸上挂着两条泪印,五指放在腹部一下有一下无地顺着肚子。
碧水,即敖丙的坐骑逼水兽所化,一黑发黑衣的年轻男子,将铜盆端至一旁,又跪到床边,“回主人,还没有。”
“我做了错事。”哪吒垂着头,眼睛里映出的是一口上通九重天下达十八层炼狱的轮回井,此井乃孟婆汤之源,洗尽凡尘,得入轮回。
“做了啥子错事!你告诉为师!为师………诶!诶!你莫跳!你莫跳!”
哪吒闭上眼纵身跳入井中,能躲一世是一世。
哪吒!我们,我们是好朋友啊!
你里面好热…好暖…好舒服…
哪吒…慢些…
敖丙扶额,这气性,同小时候一模一样。
“哪吒,你哭什么?”敖丙坐起身子来,又扯了薄被将肚子盖严实,这孩子随了哪吒,贪热怕凉,稍微吹吹风都要闹一阵,偏敖丙身上常年温寒,水族又离不开水,这两月来可把他磨得够呛。
“我没有…哼……哼………”哪吒哭得打嗝,干脆也不遮遮掩掩了,扬起头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你不理我了…呜呜呜…”
敖丙哪里知他此时怨哪吒不开窍,多年后却无比怀念这个情窦初开的哪吒。
“敖丙…”哪吒耷拉着眉眼,若是他也有尾巴,此时怕也是垂头丧气的。哪吒从未觉得自己嘴笨,降妖伏魔之时,总要先同那些妖怪对骂上三百个回合。
哪吒见敖丙偏过头不理他,又跳到水里去,抱过敖丙冰凉水滑的龙尾,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委委屈屈地说,“你是不是还在气我…我…我就是一时冲动…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失去你…”
他一抬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接天的翠绿色荷花池就在他脚边,池水已漫过他的脚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池子中央巧立了一座小舍,玉屏蓝烟,清雅非凡。
微风习习,又有水声阵阵,哪吒走近了,却见敖丙披了一件白色曳地长袍,靠在栏杆旁,正一边轻轻拍着盖在肚子上的薄被,一边用映得翠蓝色的龙尾慢悠悠地拨水。
“敖…”哪吒正想再走近些,却有一黑袍男子走了出来,跪在敖丙身侧,将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在一旁,又细心地为敖丙揉捏起腰肢来,虽是隔着一床被子。哪吒一下醋海翻腾,又因着自己是“待罪之身”,不敢太嚣张,只能踏着水走过去,一双眼睛愤愤然地盯着两人相触之处。
哪吒一生未娶妻,唯一知己竟只有寥寥几封书信往来。八十六岁,须发斑白的哪吒,怀中揣着敖丙给他写的信,享足而喜乐地闭上了眼睛。所谓寿终正寝,倒真像是睡了一觉,等他醒来,一身轻松,黑白无常正拘着手在床边等他多时了:“拜见三太子。”
哪吒一愣,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不再是他与敖丙相识相知相别离的一幕幕,而是那一日,梧桐树下,敖丙婆娑着泪眼对他说:“我等你。”
完了!哪吒只觉得心尖大恸,跳下床去就往外飞奔,黑白无常还来不及说一声恭送,哪吒已经跑得没了影。
敖丙站在影影绰绰的树荫下,描摹着青年的眉眼,终是叹了一口气,不过黄粱一梦。
“两位站在我家门口,有事吗?”
不知何时,一个俊朗的年轻人窜到了敖丙和碧水身后,脚上未穿鞋,裤脚半挽,沾了些污泥,手上提着七八节新鲜的莲藕,面相与院中所坐男子有十分想象。
我…我叫敖丙…
敖丙!一起踢毽子!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