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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歌】水咽冰(第1页)

镇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两兄弟,总结起来就是两点:好看且贫穷。

不久前,有个游玩的高官,看上了镇里青楼中最当红的姑娘,用好大一笔钱买走了,没了门面,楼里的生意大不如前,于是吴姨三番两次上门劝说,还发动身边的关系,叫他们不时接济这兄弟两,软硬兼施的劝说苏汀。

但苏汀颇为固执,宁可街边代笔写字,让自己的傻子弟弟一起有上顿没下顿的挨饿,也不肯到楼里来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有人送吃得来,可谓是雪中送炭了,但苏汀的脸色却没有好转,甚至对这位好心人,有着明显的抵触心理。

“邹哥,谢谢你了。”苏汀起身迎接客人,闵印冰总是慢着好几拍,等他移动过来的时候,二人全都寒暄完了。

“小苏,不怪吴姨老在楼里念叨,像你这样的身段面容,何必受这些苦。我也是有兄弟姐妹的人,都知道自己挨饿受冻没什么,总得为家人想想不是?你弟弟还是个带着病的,全靠你养,生计越发艰难了。”

闵印冰见状异常着急,偏偏脑子、心与身体无法同步,隔了好一会儿,才笨拙的哄道:“阿、阿汀,别哭,别哭。”

苏汀听出其中担心,勉力一笑,抬头道:“我没事,我没有哭。”明明满脸的哭相,却没有半点泪水,还强撑自己努力的笑着,拼命抑制却流露痛苦,往往更令人难受。

恰在此时,肚子饿的声音从闵印冰身体里发出,苏汀莞尔一笑,握紧了闵印冰的手。“明天我再去镇里的店铺问问,看看还有没有掌柜想要写些文书,做做账目。若是情况不错,回来给你带你最爱吃的米糕。”

闵印冰不知如何答话,许笃却不在意,继续说道:“闵将军,我知道你不过是为了文武之间面儿上的关系才陪我来的,但老实说,我还挺喜欢你们的,比起那些摸不透的文官,和你们混在一块比较轻松。”闵印冰知道许笃说得多半是实话,随军其实条件挺苦的,文武之间又有些膈应,若非自己的意愿,以许家的人脉早该回长安做官了。

吴姨是在某个姑娘的房里找到苏汀的,青楼的姑娘生病,医师大多不肯来诊治,他原本只懂得粗浅医术,来到这里之后,经手不少病症,再加上照顾闵印冰的时候和医师请教,精进了不少,大病没有办法,小病却没有问题,算得上是楼里的专职医师了。闲暇之余也教愿意学习的姑娘们读书认字,点拨琴棋书画,不知不觉中姑娘们对他的称呼都变成了苏先生,为此吴姨还额外给他加了工钱。

苏汀一开始是无法挑选客人的,或许是穷苦生活的磨砺,也或者是常年都照顾着傻大个的弟弟,让他有着绝好的耐心,无论对姑娘还是客人们都异常温和,让周围人的心也变得柔软。

许笃看闵印冰表情僵硬,知道他不是惯常寻花问柳的人,先请闵印冰入了座,随即也坐下道:“这位是咱们战无不胜的闵大将军,你便是怠慢我也不能怠慢他,叫最好的来服侍。我来的时候就打听好了,你们这里藏着一位与众不同的大美人,别舍不得拿出来见客啊。”

“您说的必然是小苏了,记得大人一向喜好女色,他可是名男子。”

“所以我才更要瞧一瞧,吴姨这里的姑娘都眼高于顶,能被你这里的姑娘们都称作大美人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每每望着苏汀身陷淤泥之中,依旧动人的俊秀面孔时,吴姨总是忍不住感叹真是奇人奇景。

渐渐恢复的记忆洗去了虚假的日子,闵印冰心中复仇的怒火驱使他再到战场,他本就是九死一生的英雄,归队后在战场屡立奇功,天之骄子在哪里都如光芒一般,无往不利。不到半年就喜上加喜,成了军功赫赫的将军。

绝对不会踏上风月之地的闵印冰,为了让那位军队随行的官员解闷,只得勉强陪着他,到了方圆百里内最有名声的镇子里来。奇怪的是,从踏上这片土地,他心里就觉得熟悉又烦躁。

苏汀四处寻人,最终来到了掘开的墓前,瞧见那个箱子,他好似明白了,却未放弃搜寻,直到某天有个深夜归家的猎户告诉他,看到闵印冰跟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情绪非常好不稳定,突然得了神力飞走了。

医师说闵印冰既然醒了过来,性命已然无碍,肿块消除后行动说话便与常人无二,可能是意识模糊之间才会离开,苏汀大可以去找他,但苏汀走不了。

苏汀是个君子,必须信守承诺。

好不容易到了屋子旁边,苏汀忙往火盆边靠,他们没什么钱,买不了好炭,烟大了在屋里呛得很,只能在外头被寒风刮着烤火。闵印冰艰难的移动着视线,望着身旁这张冻得乌青的脸,想为他擦掉脸上刮着的水滴,却因动作过慢而被苏汀发现了,于是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怎么好。

苏汀自己动手抹了脸,笑了笑捂着彼此的手,依偎着烤火,闵印冰很喜欢苏汀的笑容,一看到他笑,便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寒冬的风雪也不难熬了。

二人全靠苏汀出去摆摊写字过活,没人会在风雪天出来找人代笔写信,自然是白跑一趟,这样冷的天气,再加上饿了一天,越发觉得身上冷了。

苏汀按照医师的药房,购置了一年份的天价药材,从此之后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始终住在破旧的陋室里,医师日日过来诊治,为闵印冰施针泡药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情也非一日之功,闵印冰昏迷不醒已有十月,如同活死人一般,吃喝拉撒全靠苏汀伺候,偶尔医师也会代劳。

闵印冰在深夜醒来,屋内空无一人,只觉得身体脱力,在昏昏沉沉之间,仿佛有股力量冥冥中将他引到了两座坟墓面前,他甚至知道哪座坟是空的。

镇里的医师一直为闵印冰看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闵印冰的情况,已经是性命攸关的地步了,必须尽早医治。

按理说像苏汀两兄弟这样的贫苦人家,是看不起病的,更别说请到镇上最好的医师了,只因这名医师的独子在江边与其他孩童打闹时意外落水,江水湍急,凶险万分,路过的苏汀毫不犹豫入水将人救起,因为饿得脱力,自己也差点丢了性命。自此之后,医师便一直为闵印冰看病,且只收药钱,诊金分文不取。

“你很清楚,他的头里有肿块,光拿手摸都感觉得到,之前肿块只是影响他的意识和四肢,再拖下去便是性命之忧……小苏,我治得好他,甚至不要任何诊金,但涉及的数百种名贵药材……便是倾家荡产也采买不起……”

“他是杀人魔没错,但他的哥哥是一只鬼啊。”

阿汀这么好的人,怎可能是鬼,更何况他还经常带着他晒太阳呢。

“我上次可是听苏汀自己说的,坟墓里头埋着他的尸体,我娘也说男人长得过于好看会很奇怪,所以他一定是鬼变的。”

冬去春来,积雪尚未完全化去,但天空却放了晴,一旦来往自由,镇里淘气的顽童们就开始无视大人的话语,趁着苏汀外出时,悄悄跑来镇郊陋室,捉弄闵印冰。毕竟这人明明有着高大魁梧的身躯,说话动作却十分迟缓,是个好欺负的“纸老虎”,很是有趣。

他们当着他的面踢打着家里破旧不堪的家具,将屋内的粗布麻衣翻得一团乱,再拎着苏汀的家常衣裳,裹到手里好叫闵印冰来追赶他们,瞧着那个大个子急得团团转,却抓不到任何人,那样焦急模样实在滑稽可笑。

今日,他们照常欺负着闵印冰,引着他跑着闹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两座坟面前,一座坟是收留二人的老叫花的,另一座却不知是谁的。

总是在说……他不会饿,不会冷,不会累。

骗子,他的阿汀是个骗子。

一想到这些,手里的饼就完全不香了,不知怎么地,迫切的想抱抱他。

明明耳力极佳,远远便听见了脚步的声响,但脑子就是没法反应,连带动作也是迟缓的,无论是移动眼珠让视线固定到那个方位,还是起身想要迎接他,都格外吃力。最后闵印冰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站了起来,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但是他还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的踩进积雪里,比常人更为艰难的向另一个身影靠近。

“别——!”看见了想要迎接他的人,苏汀张口想让他别过来,结果就吃了一口冷风,通过嘴巴直冲鼻腔,差点没把眼泪给逼出来。

苏汀一着急就加快了脚步,差点一个踉跄摔进积雪里,看得闵印冰更加着急,但他的四肢偏偏和脑子就是不搭调,哪边都不灵活,虽是这样,他反倒是那个寒风积雪怎么都催不倒的碉堡,似乎很习惯这样的环境,稳得很。

苏汀接过了蒸饼,万分感谢,却对邹哥的建议置若罔闻,对方见他装聋,也没什么办法,聊了几句后便打道回府了。

蒸饼虽然凉了,但对饥饿的人来说,实在是世间不可得的美味,苏汀将饼掰开大半给了闵印冰,看到他着实饿了,几大口吞吃下肚,明明意犹未尽,却硬说自己饱了,苏汀将自己的剩下的饼放到了闵印冰的手里,他心里根本不想要,却因为身体的迟钝而无法第一时间避开,望着苏汀只是摇头。

“回来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好心的阿婆,她给了我一个馒头,我吃过了,不饿的,你吃吧。”

此处陋屋原本是破庙的别院,住着个性格乖张的老叫花,有一天两人突然出现说是老叫花的远方亲戚,关键是老叫花自己都这么承认了,也就不深究了,半年前老叫花得病去世,只剩二人相依为命。

苏汀生得俊秀,再加上是个念过书的人,带着儒雅的斯文劲儿,浑身透着江南水乡,小家碧玉的温柔感,他的弟弟虽然不太聪明,但高大的体格再加上一张英俊的脸,同样是迷惑世人的资本。

虽说长得不像,但同样好看的两个人是兄弟,似乎也能接受,再加上老叫花在世时常说,这两兄弟一个长得像爹,一个长得像妈,有什么奇怪的,全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大惊小怪。

闵印冰只觉得他握着全天下最暖心的宝物,他虽然生了病,却知道谁真心待他好,苏汀的笑容是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事物了,苏汀那双宛如江南烟雨氤氲而生的秋水明眸,平常总是带着淡淡的愁绪,唯有看到他的时候,才会雨过天晴,露出最温柔明媚的笑意,他只待他如此,他亦全心全意信赖和依靠着他。

迟钝到被孩子称为傻大个的人,慢慢吻住了苏汀的手心。从未料到对方会有如此举动的苏汀,心里的震惊远超所有情绪,呆在了原地。

想着该怎么抽回手的时候,门外来了访客,远远喊道:“小苏,吴姨说昨日厨房多做了几张蒸饼,让我给你们送来。”

“阿汀,我,我也想……去找份差事,不想你这么辛苦。”闵印冰说话不慢,只是思考迟缓,往往要隔一会儿才能表达,这种慢三拍的沟通,常常令人感到辛苦。

苏汀很辛苦,不止在外头赚钱,回家还要做事和照顾他,闵印冰从心底想为他分担一些。

闻言苏汀一怔,一双黑眸中糅杂了太多的情感,诸如心疼、歉疚、悲伤……最后汇成了最复杂的温柔,他看闵印冰一眼后就慌忙的移开了视线,低头咬了紧牙根,唇角微微发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漏出的却是如同碎片般重复的话语。“对不起……”

绝佳的外貌,再加上这样的性情,名气和工钱水涨船高,成了门面之后他有了一部分选择的权利,再加上兼职教习和看病,陪客的时间反而少了,后来就只有往来的几个老主顾。

其中最大的主顾,是全镇最有钱的人,称得上年轻有为,祖上有丰厚的家产,家里娇妻美妾不缺,但他就是不快乐,认识苏汀之后就常来楼里了,每次都是一掷千金,偶尔有时候一整夜什么都不做,就是两人聊聊天,或者苏汀想做什么都行,写字、看书、帮姑娘治病或者给她们上课……他就只旁观着,苏汀能顾虑他的心情,对他笑着说怠慢了,他便很高兴,用他的话说,就是花钱找个人注意自己,陪着自己罢了。

苏汀没有卖身契,自然谁也赎不走,当然也有要替他付清欠债作为代价,带他离开的人。

这番对话过后,勾起了闵印冰的几分好奇。

“好好好,二位贵客且稍后,姑娘们先陪着两位大人喝喝酒,吃点菜,我这便让小苏过来。”

吴姨走后,许笃突然用手肘拐了拐闵印冰,煞有其事的说道:“那位小苏必然是个刺儿头,不然吴姨命人喊过来便可,不用亲自去找,必是提前交代一番。”

器宇轩昂的玄甲将军,一个眼神就能让姑娘们害羞跑走,而看热闹的孩子们,崇拜着争相模仿他的姿态,他们的父母还向他深深鞠躬,表达对保土安民的军士们的感谢。

越是如此,闵印冰越不想去,但若真的与军队随行官员交恶,惹祸上身自己不打紧,害了他身后的兄弟们。面对如此识趣的武将,随行官员甚是高兴,熟门熟路的来到此地,还说他一年前曾在这里遇到个漂亮姑娘,可惜命薄,赎回去没几个月便得病死了,怪可惜的。

一声吴姨过后,一位风韵犹存的四十岁妇人盈盈而出,见了二人及一干随从,眉开眼笑的招呼道:“许大人,一年多不见您还是如此的丰神俊朗,这位是?”

从吴姨听说了苏家老二的病情加重时,便知道苏汀一定会来,趁火打劫一向是拖好人家孩子下水的有效方法。

吴姨待苏汀其实不错,破例允许了苏汀白天去陋室睡觉,照顾昏迷不醒的闵印冰,晚上再到楼里来接客,所有人都说她疯了,苏汀一定会逃走,但她却一点也不担心,直到后面用事实来印证。哪怕闵印冰走了,他都留在这里继续还债。

吴姨不担心苏汀可能会有着见不得光的身份,这样的人往往无处可去,要知道君子一旦踏进此处,终身便只能躲在此地。长歌门人本就饱读诗书,擅长乐理,连培养都省了。

内心有道声音拼命叫嚣着,催促着闵印冰将里头的东西挖出来!

埋着的是一个方盒子,里面全是断刀残刃和染血的甲片。

闵印冰从模糊的梦境中清醒,大量记忆涌入,太多的信息交织,他宛若疯子发狂一般吼叫着,以不可思议的轻功消失在黑暗中。

身为长歌门人的苏汀,虽不是修习相知心法的弟子,耳读目染也知道一些粗浅的医理,医师也是有妻子儿女的人,他已经帮助他们许多了。“我知道的,光是不要诊金这块,我们已经非常感谢了。”

“小苏……”医师知道他们家的情况,想要再说什么,但一文钱就是能难倒英雄好汉,缺银子的事,其实说什么安慰话都没有用。

苏汀用手指轻轻描摹着闵印冰脸的轮廓,什么都没有说。

说自己不要紧,但涉及到苏汀,闵印冰就会真的生气,他突然冲向顽童们,这般高大的身形着实有些压迫力,顽童们明白他是真恼了,顿时一哄而散。待孩子们跑光后,许多奇怪的片段涌进闵印冰的脑子里,他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全部落空,这种焦躁能把人生生逼疯,他痛苦的大吼了一声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傍晚苏汀才寻到人,将昏迷的闵印冰,艰难地背了回去。

本以为只是偶然,但闵印冰接下来开始频繁的昏倒,以至于苏汀无法外出,必须在家里看着他,避免意外。

说来诡异,大人们都知道原本这里是没有任何东西的,两兄弟来了之后莫名其妙立了一座坟在这里,只怕是埋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但二人不像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之后也都老老实实的生活着,附近更没有失踪的人口,于是大家不会多做深究。

“坟墓是你们来了才有的,杀人魔兄弟。”

顽童讨人厌的话语十分刺耳,想反驳的闵印冰却没法如愿的说清楚。

长期生活在一起的的默契,让苏汀知道闵印冰有话要说,所以他耐心的等待着,目光安定又温和,让急于表达的闵印冰十分舒适,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在告诉他,你怎样都没关系,我永远都在你这边。

“阿汀,我想抱抱你。”

苏汀又是一愣,继而一笑,伸开手主动抱住了闵印冰。

靠近了闵印冰才发现,苏汀的脸色不大好,被雪打湿了的头发贴在前额上,因为体温水不会凝结成冰,却会沿着头发与脸颊往下落,寒风再一吹,着实冷得很。

闵印冰瞧着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喉结一上一下的抖动着,最后全化为了沮丧。他伸手想把人揽住,但过于迟钝的反应,伸出的手半天落不下去,苏汀干脆就把人的手拉在自己肩上,两个人紧挨在一起的时候,忍不住相视一笑,相互搀扶着往屋子走。

闵印冰平常不灵活,在雪地里却比常人稳健,更知道前倾半个身子,为苏汀挡下不少风雪,加快了行进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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