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从未开口,但一直在默默地跟她学,学着表达善意,学着去爱。
但是她太笨拙,学的也太慢。以至于在遇见他之后,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自己的喜爱。
也许她的强迫太极端,但她只是太想得到他了。
也许爱能留住一个人。
……可是她不会。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霍尔珀。救下她的时候,她已经昏了过去。她被她母亲抱在怀里,身上是浸湿了的被子,他的焦黑的父亲倒在一边,哥哥在火焰中全力摇晃着窗子,醒着的人身上着着火,都在叫着:“求求你救救她!好心人,求求、求你!”
可现在,这颗心,突然有点跳不动了。
已经不想去谴责他的背叛,也不再抱有什么别的期待了。
哀莫大于心不死。总是这样期待着,真的好累。
但他留下来的草图与概述却为今天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人们将他们葬在一起,这凄美的故事,也算有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
“不……!”全不似人类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嘶鸣传来,他咳出一口血,哑了嗓子。
手无力地攥紧又松开,他苦涩的泪水糊了龙皇一大片鳞片。他靠着她龙首上冰凉的磷甲,轻轻地抱住了他曾经无比仇视的敌人,接受这个残酷无比的现实。
他……没赶上。
他给了她一个吻。
渺小的人类虔诚地贴上她紧闭的唇——冰凉的鳞片那么坚硬,獠牙外面的唇竟然是柔软的。
他笨拙地舔吻着她的唇,多希望下一刻她就会狡黠地睁开那双金黄的眸子,昂起她巨大的龙首,嘲笑他:“哈,被吓到了嘛?宝贝儿,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死去呢?我还要再把你捉回来问罪呢!”
她终于明白,她确确实实又孤身一人了。
这一次,她学会了在离别之前,不闻不问。本来就是留不住的人,再怎么问,得到一个善意的谎言,也不过是显得自己更加可怜罢了。
第三次,就是今天。
“伊娃、别这样……”他推开门,看见屋子空空荡荡,他焦急地推开杂物室的门,那里只剩下一排排精美无比的花瓶,各个插着一支光秃秃的花杆,精美的碟子上,那些华丽的蛋糕坍塌腐烂。
他不忍再看,泪水不要钱似的留下来。
他来到后院,一片枯败的萧瑟秋木之中,黑龙身着洁白礼装,安静地卧在那儿。
她最珍惜的人,一个接一个,终究都离开了她。
庭院的花草枯败时,她淡淡笑着,闭上了眼。
——这个物是人非的旧地,曾经有她最好的一切。
伤痕累累的身体被洁白优雅的长裙覆盖,她碾平领子,颤抖着手系好腰带。
镜子里的人美貌依旧,看起来,依然那么高傲完美而坚不可摧。
只是对不住老霍尔珀和小爱丽丝。但是,她们很快就会从悲伤里走出来。
她感觉自己的神智有些模糊了,秋天的感觉包围上来,她想,这个维持了十几年的结界终于要失效了。
这颗不屈地跳动了几十年,怎么也不愿孤独地死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的心……也终于要败给它的宿命了。
她笑的有些惨然,用最后的力气站起来,强撑着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洁白的连衣裙。
她想要的不是一个性奴,她想要的是一个救赎。
她一直抱有一个隐隐的期待——她不奢求他为了她背叛祖国,她只希望他能留下。她潜意识里抱着能再见他一次的念想拼死从战阁的围剿中活下来。但是,他既没有留下,也没有回来。
还能怎么办。今早她咽下“等我回来”的恳求,已经是在保全最后的尊严。
温柔刀啊,伤人最痛。
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怎么也不肯相信。
半个月过去,她吃空了冰箱。天气入了秋,她固执地用魔力将一切留在他们还在的那个夏天。她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觉得他们是不是有一天还会回来。
对此,她只能说一声抱歉。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可能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她没有任何得到他人喜爱的成功的经验。
“啊……”伊娃低低地因为疼痛而呻吟一声,嘴角流出一丝血来。魔力早已透支,她顽固地以生命为燃料,维持这里一切如故。
在看到尤尔斯与九席碰头的时候,她曾想过把他锁回床上。但是她没有,因为那没有意义。
一家人,在烈火中痛叫着,共同托举出一个生命。
救下霍尔珀并不是大发慈悲,她只是突然想知道,被这样爱着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
霍尔珀果然跟她不同。她活泼灵动,善良体贴,仿佛天生知道怎么去爱。家人去世的阴影笼罩了她一年,但那之后她渐渐走出来,变得成熟而动人。
一次次被拒绝,一次次被抛弃,还一次次地相信自己可以拥有。
……多蠢啊。
愤怒,哭叫,央求,这些都留不住一个要走的人,也不会使他们再回来。
……
这次,其实,反而没有前两次那么歇斯底里的难过呢。暴怒、绝望、悲怆……通通都没有。也许也是因为,这具将死的身体负荷不住这么激烈的感情了吧。现在层层上涌的只是脱力与疲惫,还有一阵枉然的空虚感。
她的一颗火热的跳动的心,经历过重重惊险的死劫,也经历过三番五次相似的不辞而别,却还依旧不甘地,奋力地,剧烈地跳动着,相信着光,渴望着爱,奋勇地想厮杀出一片开阔的星垂平野阔来,仿佛永远永远不会被击败。
这罪恶的十字架,他会用一生的忏悔,一直、一直背负下去。
数百年后,起死回生的法术首次面世。虽然这法术条件苛刻且代价巨大,但人们仍狂欢着雀跃,同时对数百年前一位学者致以最高的祭奠与敬意。
那是一位传奇而疯狂的学者——哥优特。关于他年轻时的记载语焉不详,最早的记录也已经是他的三十多岁。据说,他是为了他故去的爱人而疯狂地研究起死回生之法,传说他走遍了山川大地,拜访了各族首领,收集各类卷轴药材,在五十岁时,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启动了他所认为的必然会成功的法阵,然而,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失败了。
但是没有。
风声萧萧,乌鸦嘶鸣,他的哽咽声越来越大,唯独没有她的声音。
她还是安静地卧在那儿,冷冰冰的,用沉默惩罚他的背叛。
她的龙角被晶莹的水晶头铠点缀,颈部钻链萦绕,中间镶嵌着一颗巨大的金黄宝石,却比不上她平素熠熠的眸子。龙爪处的护甲美感而不失严肃,她卧在那里,端庄高傲,一如既往。
地狱黑龙,是用死亡来展现生命的美的。
“伊娃、醒醒!不、别骗我……伊娃!”他不甘心地呼唤她,他拨开她的额发,他紧握她的双手……
尤尔斯降落的时候突然感到小腹一阵灼热,他以为这是她活着的证明,近乎是狂喜地掀开衣服去看龙血契的暗红符印。
却看到……它在消失。
“不!”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从十几米高处摔下来。
镜子里的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拿着手中那束蔷薇花,走进了后院。
她靠在那棵巨树的树干上,感觉视野渐渐失去了焦距。
那条母龙,那对夫妇,还有他。他们啊……都大迈步地走向了更好的光明的未来,只有她,一个人被留在了这儿,怎么都打不破那层障壁,兀自徒劳地固守着美好的幻梦。
这是老霍尔珀送给她的,据说是人龙两态的通用礼装,她一直没舍得穿过。
此刻,连施展清洁用都小法术都是如此艰难。她用它清理了血污,嘴里因此含了一口血。
她生生把那口血咽下。
分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灵魂的震颤那么剧烈,她直觉的惊喜那么明显。
到头来,都是错觉。
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来。伊娃放任它们留下来,酸涩和委屈从眼里流出来,她心中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冬天的时候,她站在小屋的门口,眼中一片死寂,嘴角却有淡淡的笑容:“妈妈,为什么穿着你买的棉袄,我还是这么冷啊……你回来给伊娃焐焐手,好不好?”
“如果你们现在回来的话,院子很漂亮的,你们喜欢的鸢尾花,都还开着呢……”
轻烟从远方的镇子里生气,没有人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