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强大且有魄力,”黑龙的嗓音不再那么哑,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子民们会信服你。”
桑德尔在对上她那双平静的、凝望着远方的金眸时,咽下了喉头劝说的话语。他的蓝眸中滑过一种惺惺相惜的遗憾,沉默片刻,最终只是问道:“……你要去哪里?”
强大的黑龙收敛起双翼,神经放松后,身上各处火辣辣的刺痛才迟钝地传来。她声音不大,堪堪让桑德尔听见:“……回家。”
嫉妒,不甘,委屈,怀疑,绝望。
她知道这伤口又在顽固地阵痛,流脓,腐烂。
一个灵魂杀手并不能杀死上百条灵魂,它只会杀死一个灵魂上百次。
龙血契还在发挥着效用,它提醒着她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现在会在干什么呢?也许正跨过人龙国界绵延的山脉——这对他来说并不费事,按照魔力恢复的速度,他现在应该已经可以飞行了。
然后他会回到人国。虽然他在抚养院长大,但人类的慈善体制完备,他又幸运地在一个正规的大型抚养院,所以他虽然没有父母,但他有如同父母一般的老师与护理阿姨,还有一群兄弟姊妹。他虽然大概不能重回军队,但在小镇里安稳地度过一生也不错。
她打开冰箱,看见里面塞满了食物,打开衣柜,发现新增了好多春夏秋冬的衣服。
她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他们为了离开她,竟然连屋子都不要了。既然不想跟她一起生活,把她赶出去不就好了!为什么又要有这个祝福的纸条,为什么又要给她买这么多新衣服,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爱她在意她,又将她抛弃!?
一天晚上,深夜十分,偶然醒来的伊娃听见男主人在客厅对妻子低声说:“……那孩子是龙。”
伊娃几乎立刻惊醒了,一种被抛弃的预感冰冷了她的四肢,第二天早上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问他们:“爸爸妈妈,你们会离开我吗?”
犹豫一下,女主人露出一个笑容:“不会的,小伊娃,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他挥出一个光波,突围,然后张开无形的翅膀,极速飞向他来时的山头。
她一生经历过三次刻骨铭心的离别。
第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条好心的母龙在各处抚养失去父母的龙族幼崽——只收养有精灵的祝福的。小小的她想办法混了进去,可惜没过半年就被发觉,被要求离开的那天她哭着央求,眼泪鼻涕抹了一脸,然而母龙只是一直淡淡地摇头,她于是尖叫着发脾气、哭喊,用一切她能做到的事来宣泄她的不甘,最后只被给予了一个眼神“看,脾气这么差的孩子,让她离开果然是对的。”
更不要提她浑身上下数不胜数的小伤——也许,要是因为这些小伤而心疼她的话,对她而言都算一种侮辱。因为她的侧腹、翼骨,都是伤疤叠着伤疤,而那些脊背的鳞片断掉又长新,故而,龙的鳞片越是光泽,你越是要畏惧——它的鳞片已经翻新了数次,这是一条无数次击败了死神、经历了狱火的淬炼的龙。
伊娃视野有些模糊。额头留下来的血粘黏了睫毛,她费力地睁着眼睛。秋天了,大地是苍灰色,天空是浅白色,二者以枯败的树木为界限,此刻在她眼中没有什么区别。
瞬移过来从龙王刺下救下他时,她满心是几乎让她落泪的狂喜——“赶上了!我赶上了。幸好……幸好他没有事!!”
桑德尔没有说话,他踩了踩脚下的土地。
尤尔斯反应了两三秒,随后疯癫地大叫:“不,不可能——她那么强,怎么可能被战阁……”
“她没有被战阁杀死。”桑德尔残忍地抬眸看向他,“屠龙的勇者,是你把她杀死了。”
所以说,哀莫大于心死,不是的。
……哀莫大于心不死。
尤尔斯踉跄着降落在地面时,遍野的血污正在被清理。魁梧的蓝眸男性站在旁边出神,在看见尤尔斯来时,他露出一抹厌恶的神情:“叛徒,你是怕伊娃死不了,再来补刀的?”
他骗了她,背叛她,离开她,甚至也许还想杀死她,她想他大概是恨她的。可是,如果这样,他又没什么要送她这束白蔷薇?昨天,他又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地流泪?
说起这一路走来的艰险孤独,她一直都觉得,大概是自己天生不值得别人的爱,如今她恍然地眨眨眼,看着那一束白蔷薇,靠在展柜旁边的墙上。
她并不是不值得——她只是,没那么值得。
伊娃有些自嘲地笑了两声,嘴中尝到了些许咸味,她后知后觉地抹了一下脸颊,发现,那竟然是泪水。
“哈……”她笑着摇摇头,收回了手,走向小屋。她不知道他昨天的顺从是为什么,也许是他迷惑她的计策,也许是他伤害她的补偿。
但无所谓了,她甘之如饴。
她在降落到地面的时候化作了人形,眼前是她熟悉的小屋。
她看见了地面上的血迹与脚印。血是她的血,脚印是他的脚印。步幅很大,他是跑着下山的,走的是她领他走过的路。
真是急切啊,她有些麻木地想。
be支线——接颤抖的龙息,龙皇重伤,结界消散之时。
——哀莫大于心不死。
结界退散,她黑黄的视野中,看见黑压压的龙族军队整齐待命。桑德尔被她一身血污、以及她身后大地上的一层鲜血惊的一悚,一旁的医师立刻跑上前。
身材魁梧的雷霆巨龙微微一顿,怆然地闭上眼。
下一刻,这位龙国的太阳,历史的奇迹,身形消失在龙宫里。
回家。
十几年前她把它从心口剜下来,而如今……脑海里浮现他翠绿的眸子,她苦笑——这一次,她恐怕要把心全剁碎才可以。
眼看她浑身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黑龙毫无预兆地站起了身。几位医师不明就里地停下治疗,听见她说:“继位吧,桑德尔。”
雷霆巨龙愣了一下,拧起粗眉:“现在不是说傻话的时候。”
一生啊。他会有喜欢的姑娘吗?
伊娃的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一阵阵锥心的痛让她被迫停止了思考。
啊,她明白。这是她多年前剜掉的那个伤口,如今,它又长回她的心上。
她不敢想象他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的样子。她会疯的,她一定会疯的非常彻底。
还好……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这种几乎失而复得的喜悦战胜了对他背叛失望与对他占有的欲望。结界升起的瞬间太短暂,她脑海里只来得及浮现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必须,必须要活着”。
她信以为真,直到两三天后,她一人在屋子里醒来。她本来没有多想,直到她看见桌子上一张纸条——
“好好活着”。
宛如一痛冰水泼下,她一动不动。她跟着夫妇两人学会了人族语言,可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要是自己看不懂就好了。
她从此学会了安静地接受离别。
第二次,是这间屋子的主人离开的时候。
哈哈,是的。昨天她讲给尤尔斯听的只是故事的一半。
尤尔斯的双手颤抖起来,他后退几步,不肯接受地摇着头。
“来人,抓住杀死先皇的凶手!”桑德尔一声令下,尤尔斯立即被内卫层层包围起来。
“不、不可能。”尤尔斯的眼中布满血丝,低吼:“给我让开!”
“不、她在哪?”尤尔斯没时间跟他辩,急急问道。
雷霆巨龙沉默两秒,决定让他知道自己行为的恶果:“她回家了。”
“回家?”尤尔斯愣了一下,来不及多想,“在哪儿。”
也许他也曾犹豫过,也曾纠结过,只是,比起和她在一起,他终究选择了更好的生活。
她靠着墙,身体缓缓滑落到地面。刚才恢复的那一点魔力因为瞬移而消耗干净。她知道如果自己再继续维持人形和这些植物的生机的话,会很快因为魔力枯竭而死。
但是她不在乎。总是有那么些念想,比活着本身更重要。
她推开门。除了门口有些泥土与血污证明他来过,这里几乎与往常别无二致。杂物室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依然那么整齐,中间的一大束白蔷薇最为惹眼。这是他唯一送给她的东西。
她把花束拿下来放在眼前。
她低低笑了——他肯定不知道白蔷薇的话语是纯洁的爱情,知道的话,他肯定不会送她的。她想不明白他送花的原因。
庭院因为她的魔力仍然生机勃勃,恍惚之间,她感觉从那压抑的冷秋逃了出来,得以喘息。
她抬手抚摸着那颗巨树的树干。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她怀里,搂着她的肩,在她耳边低吟。在这里,他第一次主动的迎合她的动作,精瘦的腰肢,迷醉的双眸,没有抵触没有抗拒,让她甚至蒙生了一种“他终于有那么点喜欢我”的错觉。
然而冰冷的现实是他离开了,甚至想让她死。
她身后土地焦黄破碎,显然被数十种法术侵袭过。不远处更是有无数残肢与尸体,黏稠的血液覆盖着那片土地,黏稠而温热,很难想象是怎样的攻击才能将装备优良的高级军团捣碎成如此模样。
血腥与死亡的气息笼罩着龙族华美的宫城,它的主人此刻伤痕累累地接受着治疗。即便是桑德尔也不愿意细看她的伤——一道巨大的鞭伤从右肩拉至左肢,无数的鳞片外翻着,血肉模糊;右爪完全被撕裂,即便是龙骨也近乎被打折;更有一道贯穿伤在左肩,显然她的左臂因此完全丧失了功用,他认出这是龙王刺留下的伤。
龙王刺之所以狠戾,是因为,它留下的伤口能令龙流血不止。桑德尔想,那这道伤应该是在战斗的末尾留下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