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广祺眼睫微颤,缓缓道:“所谓沈、彭、杨、孟聚党谋逆一案,实属诬陷。请皇叔务必替枉死者平冤昭雪,来日史书页上,留他们二字清白。否则恐令天下士子寒心,朝廷难以招揽人才。”
“这是自然。”殷鉴笑道:“我既声称奉召勤王,理应谨遵‘圣旨’。血诏中说何进构陷忠良、滥杀无辜,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冤枉,我怎能不重查旧案。”
殷广祺微笑颔首,端起瓷瓶递到嘴边。“大厦将倾,民生多艰,还望皇叔尽力而为,替世间多谋几年太平。”
“老样子,活一日赚一日。也就这两年吧。”殷广祺品着自己那盏茶,复笑道:“皇兄在东边的暖阁里养病,皇嫂寸步不离地照顾着,此外再无旁人。皇嫂软弱糊涂,却实在可怜,万望皇叔对她网开一面,留条生路。”
“应该的。”殷鉴面上笑意未减,低声问:“那你呢?”
殷广祺将一把晶亮的匕首摆在桌面上,笑道:“侄儿自知命不久矣,却也不想反复受病痛折磨。请皇叔赏个痛快罢。”
“宫中侍卫?”殷鉴略惊诧地挑了挑眉,随即笑道:“他们倒会邀功。先将何进关押起来,严加看守,万不可懈怠。至于那两位……先让他们歇着,本王还有些事要处理。”言毕,他挥手示意步辇前行,亲卫却继续道:“王爷,那两名侍卫说想求见……”
“不见。无论什么事,都等本王面圣之后再议。”
一路行至内庭,血迹逐渐减少,椒房殿已近在眼前。殷鉴下辇步行,挥退随从,独自推开了殿门。偌大院落空空荡荡,并不见半个服侍的宫人,枯枝轻曳,萧瑟凄凉。再向深处行去,却见南面石桌旁立着一道颀长单薄的身影,那人向殷鉴郑重一礼,含笑道:“皇叔回来了。”
从椒房殿出来后,殷广祺一直有些恍惚,浑身寒浸浸的,手脚冰凉。他靠在乳母肩头,疲惫地合上眼,喃喃道:“我累了,想歇一会……就一小会儿……”
“哥儿!”顾夫人连忙抱住软倒下去的殷广祺,一边颤抖着找药,一边焦急地喊:“快去请太医!请柳太医啊!!”
“王爷,那何四畏惧熬刑,把什么都招了。”亲卫跪于路旁,细细禀道:“如血诏中所说,何进诬陷忠良、下毒弑君、混淆皇嗣、谋朝篡位等罪行,都有实证。按照王爷的吩咐,淑妃和德妃已经被严密看守起来,留待您亲自提审。只剩阎平不肯吐口,臣等正在抓紧审问。”
“事到如今,他招认与否都无妨。要紧的是……何进在哪?”
“臣等无能,没找到何进,恐怕是让他趁乱逃了。”
当时,他喝下那瓶“剧毒”,却什么都没发生。殷鉴含笑望着他,问:“西湖边的桂花蜜,味道还不错吧?”
“你……你难道不想……”
“我当然想。”殷鉴笑道:“天家子孙,有几人当真不想坐上那张龙椅?何况我那兄长,你那父亲,本就是个糊涂种子。我虽出身尴尬了些,也没什么不配的。”
殷鉴笑道:“本王这小侄儿,邀买人心的本事当真不小。让他们进来罢。”
半刻钟后,肖福贵和鲍勇跪在慎王面前,叩首道:“臣等愿以捕获何进之功,换睿亲王性命无恙,恳请慎王爷成全!”
“原来是你们。”殷鉴打量着二人,忍俊不禁。“忠心可嘉,但你们说的话却让人听不大明白。本王奉诏讨贼,目今何进及其同党已经伏罪,睿亲王体弱多病,从不干政,如今还是安静养病,这些纷争又与他何干?”
“什么德妃?我从没听说过。”何氏微微昂首,流下两行晶莹。“我有名有姓,何青青。王爷别弄错了。”
话音未落,兵士已将麻绳套上她项颈,系好活结,向两侧拉扯。何青青并未挣扎,只是闭上眼默默流泪,片刻后便没了气息。殷鉴命人将她的尸首送还何家,垂眸继续批阅军报,却听得亲卫禀道:“王爷,那两名抓了何进的侍卫……他们不肯收赏赐,只是坚持要见您。”
“怎么,嫌赏赐不够丰厚?”
“再多说一个字,便不给你留全尸。拖下去。”
章盼儿惊恐地瞪圆凤眼,被几名亲卫堵住嘴,拽出殿外。须臾,殷鉴看向直挺挺跪在殿中央的何德妃,冷笑道:“你也要喊冤吗?”
“我不冤。”
“婢子青角,原是披香殿的侍女,后来被淑妃娘娘调到御前伺候,还给了这盒毒药,让婢子每隔十日在陛下的饮食中放一匙……”
“那不是毒,是蛊,南诏的癫蛊!”章淑妃跪在殿内,哭得梨花带雨,及时打断侍女的话,啜泣着道:“每十日服一小匙,时间久了,人便会失心疯,这时只要控制好药量,可以随时要人性命,也能一直施加折磨。据说这邪门东西在南诏也是禁术,中原医书里没有记载,太医验不出端倪,只能用安神药压制,所以陛下整日昏睡,神智不清。这种害人的勾当,妾身本不愿做的,可我是教坊司出身,在宫里无依无靠,如果不照何进的吩咐办事,就只有死路一条啊!慎王殿下……殿下,妾身是受奸佞所迫,逼不得已,并非存心谋害君上。求殿下发发慈悲,您要妾身怎么报答都行!”
“哦?你准备如何报答本王?”
殷广祺长叹一声,面上笑容不再。“何进不是个好东西,放任何进祸害苍生的皇兄,自然就是昏君。天下有不少人在暗地里骂他,就连我也……有些怨他。
“这江山是破败了,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若皇兄励精图治,未必不能再撑二十年,到时或许能见转机,也未可知。然而皇兄一意孤行,定要让我大昭一败涂地,朝堂乌烟瘴气、四海民不聊生……是,那些丧良心的恶事,明面上都是何进做下的,但若非皇兄刻意放纵,一介阉宦何至于到权势熏天的地步?嫂子,与你同床共枕的这个人,他手上沾了多少无辜者的血,你知道吗?”
话音落地,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良久,轻微的啜泣声响起,惠春娘哭着道:“好,好,你要替天行道,你要杀你亲生的兄弟,那就连我一同杀了罢!反正我无牵无挂,若他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你快动手啊!”
言罢,他毫不犹豫地饮尽瓶中物,拢在袖内的另一只手攥成拳,握紧了那片沾血的草席。
仲徽,你慢点走啊,我这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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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家年头久了,不喜欢见血。”殷鉴说着,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瓶。“这药起效极快,几息之内便解脱了,不会让你受苦。”
“好,多谢。”
“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吗?”
殷鉴走到他面前,亦笑道:“广祺,咱们有八年没见吧?”
“是,八年了。”殷广祺将茶盏端至殷鉴面前,眼中满是轻松的笑意。“侄儿做的茶,皇叔尝尝,可还能入口?”
殷鉴看着盏中那副山水图,莞尔道:“好手艺,我都不舍得喝了。话说……你身子还好吗?”
殷鉴轻轻地“哦”了一声,正待发话,忽见另一名亲卫飞奔而来,跪下禀道:“王爷!抓到何进了!”
“活口?”
“是是!宫中有两名侍卫追了一整夜,最终在太液池里捞上来的,还有气儿。”
殷广祺盯着对方轻松的神情,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听得殷鉴继续道:“但现在不是好时机啊。大昭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仅剩的那几个清正能臣,也被何进杀光了。你是聪明人,如今这内外交困的局势自然看得懂,我若现在坐上皇位,不是明摆着要做亡国之君吗?何苦?”
“所以你千里迢迢地赶来,是图名。”殷广祺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缓缓道:“不辞辛苦,只为让天下人都知道,慎王忠义贤能。你要民心归顺,要谋臣勇将入你麾下,对否?”
“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畅快。”殷鉴笑了笑,神色又忽地一变,轻声道:“其实,你方才喝那蜜水时若有犹豫,我说不定会起杀心,可你既然真的想死,我反而不愿意成全。总要有个人来背这亡国之君的骂名,殷广祜已病入膏肓,恐怕活不到那时候,你正合适……哦对了,你跟那个何进是不是有些私仇?我虽然不清楚其中曲折,但看得出来,你恨透了他。这个人我留给你处置吧,凌迟车裂,随你高兴……”
鲍勇怔怔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肖福贵虽聪敏些,闻言也没太反应过来,直着眼珠道:“难道您没有……”
“罢了罢了,回去好生照顾你们正经主子。本王方才见他面色发白,像是旧疾又要发作,可能得请个太医来瞧瞧。该给你们的赏赐,一样都不会少,去罢。”
肖、鲍二人飞速赶回猗兰殿,果见寝阁的门开着,顾夫人正拉着殷广祺,一行哭一行絮叨。两人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拜见。殷广祺看着他们,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阒然颔首,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化作一声悲哀的叹息。
“好像不是。”
殷鉴看了那亲卫一眼,又问:“他们是宫中哪个地方的侍卫?”
“猗兰殿。据其他宫人说,睿亲王这段时日一直住在猗兰殿养病,臣猜测,他们可能原本是亲王府的人。”
“本王听闻,何进以你全家性命相要挟,逼你就范。你不替父母兄弟喊冤?”
何氏扫了一眼地上那个假孕用的棉花包,淡淡地道:“他们财迷心窍,自己巴巴贴上来的,不算冤。我已将知道的都说了,该怎么处置,慎王爷看着办吧。”
殷鉴略一沉吟,肃声道:“德妃何氏,为虎作伥,混淆皇嗣。依律绞杀,即刻行刑。”
“妾身……愿为奴为婢,日夜侍奉……”
说话间,章盼儿挤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当真是姿容惑人,我见犹怜。殷鉴却不为所动,冷冷地道:“这等下作娼妓,竟也配进宫?来人,把这个毒害君上的妖妇拖出午门,杖毙示众!”
“殿下,我是被逼迫的呀!都是何进的阴谋,我冤枉!冤枉!!”
“我下不去手。”殷广祺垂下眼,声音有些颤抖。“人非草木,兄嫂多年来的好,我都清楚,也一一记在心里。等到宫门被攻破,我也是砧板上的鱼肉,听天由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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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尽,一场混战终于落下帷幕。殷鉴坐在步辇上,垂眸打量路旁的尸骸,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这场仗并没有预想中那样困难,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早就看清了风向,暗中沆瀣一气,替勤王军铺路。禁军中的世家子弟纷纷临阵倒戈,城门不攻自破,有些缉事厂的番役见情形不妙,也缴械投降,负隅顽抗的只剩阎平手下的那批人。天下熙攘多为利,宫中内监更是极擅审时度势,何进的势力一夕土崩瓦解,更有试图戴罪立功者,譬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