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记得,你前几年日日不离手的,后来不知怎么丢开了。我还以为是你喜欢了哪个姑娘……”
殷广祺轻抚着扇面上的墨迹,眸中映出怀念的笑意。“的确是心上人,但不是姑娘。上一科的探花郎,阿兄总还有些印象吧?”
殷广祜神色骤变。“是孟垣家的那个……”
“行吧。”殷广祜缩回手,又问:“小皇叔呢?”
“去榆关了。鄂隆部趁乱来犯,边关危急。我方才亲自送大军出了城,小皇叔说,这次胡人仓促出兵,准备不足,更兼敌寡我众,守住榆关不成问题。但是再过几年……”
“我不想听这些。”殷广祜打断道:“他此番摆出一幅忠臣嘴脸,不就是想拿你当祭台上的牺牲吗?将来的日子,你得怎么熬?”
“……”惠春娘哽咽着瞧了殷广祺一眼,默然颔首,转身进了偏殿。白允中立即下拜,颤声道:“请王爷决断。”
殷广祺立于榻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兄憔悴的病容,良久才轻声道:“饮鸩止渴,终非良策,不如听听皇兄还有什么嘱托罢。劳烦诸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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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八百里加急,说是北边的胡人来犯,慎王正和幕僚商议对策。”鲍勇没过脑子就答了,说完才反应过来,惊奇地问:“王爷怎么知道?”
“猜的。椒房殿那边如何?”
“哦,柳太医替您瞧完病,就赶着过去了,说是陛下的情形不大好,王爷您……”
冯如晦吓得双膝一软,磕头求饶。“陛下明鉴……臣也是受形势所迫……”
“行了,办正事吧。你按照朕的意思,拟一份遗诏。若写得好,朕便饶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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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监们皆是一愣,谨慎地道:“陛下,诏令不都是由司礼监禀笔太监……”
殷广祜怒道:“朕命你们去东府,找一个会草诏的知制诰来!听不懂吗!”
众人不敢再多言,小跑着去办差了。半晌,一名中年官员战战兢兢地进殿,在下首跪拜,哆嗦着道:“臣……冯如晦……叩见陛下……”
“那个孩子,其实也是我杀的。”
“什么?!”
殷广祜望着惠春娘肿如胡桃的泪眼,轻笑道:“我在东宫的时候,许多事情还没想明白,再加上娶到了你,颇有些兴奋过度。后来你生了个哥儿,我瞧着那孩子,才猛地回过神来——若我留下后嗣,待他长大成人,又要被迫背负多少沉重的担子?莫不如在我这里了断干净,省得日后麻烦。”
殷广祺蓦地怔住,再次泪流满面,听得皇兄继续道:“譬如你的仲徽,若叫他从青春年少熬到霜雪满头,耗干了心血,最终也无力回天,到那时候,你觉得他还活得下去吗?左右都是一场熬煎,长痛不如短痛。你说呢?”
“可你凭什么替旁人做选择!”殷广祺哭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如若甘愿去撞那南墙,你又怎知苦中无甜、痛中无乐?”
殷广祜沉默片刻,莞尔道:“你这样想啊……也罢,反正我不后悔。别再哭啦,都快变成兔子了。这个讨人嫌的昏君马上就要被阎王捉去十八层地狱,该放挂爆竹庆贺一下,高兴点。”
“但你知道仲徽怎么死的吗!”殷广祺红着眼眶道:“他是受了几天几夜的严刑,被活生生折磨死的!就为了逼他认一个子虚乌有的谋逆罪!末了,连尸身都被野兽啃得一干二净,我连替他收尸都不能够!!”
说话间,殷广祺已忍不住滚下泪来。殷广祜想替他擦擦,却实在没力气,只得苦笑道:“终究是我不够周全,你怨我恨我,理所应当。”
“可是,为什么啊?”殷广祺哽咽着道:“你为什么非要做个遭人唾弃的昏君,为什么刻意放纵奸佞祸国殃民,为什么要忠良之士屈辱而死?!菜市口的血迹到现在还没洗干净呢!难道天下人欠你吗?难道是他们活该如此吗?!”
“醒了?来,吃口粥罢。”
病榻旁,顾夫人端起青瓷小碗,眼中写满心疼。“从小身子骨就不好,却偏要逞强,去操那份天大的心,闹到如今才算踏实了。哥儿,听老婆子一句劝,咱们安安稳稳地把病养好,旁的什么都别管,行吗?”
殷广祺缓缓地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掀开被褥就要起身。顾夫人忙放下粥碗,拦阻道:“你又要干什么去!”
“嗯。我们在书院相识,那时仲徽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得空总喜欢画几笔,我收藏了不少,看来看去,还是这幅墨梅扇面最好,有他的气韵风骨。
“仲徽可不止会画,他还有满腹经纶,满腔抱负。我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特别郑重地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惜,他遇上了桀纣。”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和他……”
“横竖都是一死,或早或晚罢了。我不要紧的。”
殷广祜被噎得无话可说,瞪了他半晌,最终长叹一声,道:“我的确没打算当个好皇帝,但我是想做个好兄长的。广祺,你原本是个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如今这般,究竟是为何?别扯那些大道理,你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我,这其中必有隐情。我就快死了,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正好,我也有些不明白的事情,想请教兄长。”殷广祺笑了笑,从袖内取出一柄折扇,纸面徐徐展开,现出一幅无名无款的墨梅图。“这东西,阿兄还记得吗?”
待到红霞漫天,殷广祺再次踏入椒房殿时,病榻上的人已醒了。惠春娘依旧躲在屏风后抹眼泪,殷广祜抬眸看见弟弟,笑道:“白允中都与我说了。呵,把你能的。”
殷广祺不言,只是摆手挥退宫人,自己搬了个绣墩坐下。殷广祜艰难地动了动,勉强碰到他衣袂,轻声道:“让我瞧瞧你手臂上的伤。”
“已经快好了,不必看。”
话音未落,只见顾夫人抱着狐皮大氅追上来,轻叹道:“寒冬腊月的,好歹披件衣裳。这么单薄的身子骨,自己不知道爱惜,老婆子替你心疼!”
殷广祺任由顾夫人替他披上大氅,喉结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感激地一笑,转身离去。须臾进得椒房殿,但见侍从都换了人,形容整肃,不似往日那般乱哄哄。太医们围在皇帝病榻前,正低声说着什么,皇后却只是哭,并不答话。殷广祺悄声走上前,听见柳泉林的声音:“陛下中毒已深,无可挽回。为今之计,或继续服那蛊毒,疯疯癫癫地拖延数月,直至精力耗尽;或及时止损,以药石唤回神志,但最多只剩两三日……请皇后娘娘尽快拿个主意罢!”
惠春娘仍是恸哭,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殷广祺上前见礼,白允中看到他来,趁机向皇后道:“娘娘若实在不忍,臣便斗胆,请睿亲王拿个主意,可好?”
腊月十五,帝崩于椒房殿,遗诏睿亲王为皇太弟,上承宗庙,下安黎庶。礼部拟谥十九,新君择平谥曰闵,牌位不入太庙,书史不必称宗,亦废其年号。是故后世议论,仅曰闵帝某某年,盖自此始。新君嗣位,尊惠氏为贤宁皇后,加封慎王为亲王,荆、兖、雍三州军,及参与平叛者,各有爵赏。诏三法司重申稷下旧案,洗雪沉冤,树碑以记之,另嘱收拢遗骸,各归祖茔安葬,尸骨无存者立衣冠冢,勿使英灵不安……
“陛下,翰林医官院柳泉林来请脉。”
“平身。你活见鬼似的乱抖什么?”
“臣……臣……畏惧天威……”
“哦,知道了。”殷广祜露出了然的神情。“你应该是属于——那话怎么说来着——阉党,对吧?”
“可那分明是个意外啊,哥儿睡觉的时候……”
“婴孩俯卧,若自己翻不过身来,会窒息而亡。”殷广祜轻阖双目,苍白的唇瓣微微颤抖。“他入睡时本是仰卧,我夜里起来,亲手把他翻过去的。孩子最开始一直哭闹,只是我提前给你和侍奉的人都下了药,你们睡得太熟,根本听不见。我在旁边守着,直等到他没了声息,才回去装睡……”
话音未落,惠春娘已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殷广祺连忙将她扶住,高声喊人。须臾,太医和侍从鱼贯而入,乌泱泱站了满屋子。惠春娘被抬去偏殿休息,殷广祺正要跟过去瞧瞧,却听见皇兄虚弱的声音:“广祺留下,还有事没完呢。你们,去中书门下,找个知制诰来。”
他这么一说,殷广祺更绷不住,痛哭失声。惠春娘原本坐在屏风后面流泪,骤然听到这个动静,还以为是殷广祜大限已至,连忙扑出来,抱着殷广祜大哭道:“夫君,你别丢下我,带我一起走吧!”
“同生共死……春娘,白允中没告诉你真相吗?”殷广祜低声笑道:“这么多年,你膝下寂寞,全都是我的授意。你不怨我?”
惠春娘哭着摇头。“当年我一时疏忽,没能留住咱们的哥儿。总归是我不配做娘亲……”
殷广祜静默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待到笑得够了才道:“皇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打量这片江山,就觉得快要到头了。可朝廷里总有些人,拿心头血强撑着,不让它到头。皇爷爷那时是这样,父皇那时也是这样,等轮到我坐上这个位置,朝廷里依然有些老顽固和小顽固,预备着拿自己去填那无底洞……我就想啊,末世明君,累死也不讨好,莫不如做个昏君,还能活得舒坦自在些。我想照顾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偏心;我喜欢春娘,就可以让她做皇后;我懒怠听一群老头吵架,就可以不上朝。正巧,何进那厮颇有些野心,我便顺水推舟,让他掌权,把江山社稷败得更彻底些,再杀了何进,坐等亡国。真到那个时候,我会送你和春娘去一个世外桃源隐居,或者去海外。余下的,小皇叔也好,胡人也罢,由着他们争去,我不想管。”
闻言,殷广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眼眶依旧是通红。“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原来旁人的性命和尊严在你眼里,真的一文不值。那些无辜的冤魂呢?他们不愿消极避世、不肯急流勇退、不畏前途坎坷,就活该受尽折辱而死吗!”
“也不是。”殷广祜轻叹道:“他们于这世道而言,太奢侈了。”
“我没事了。”殷广祺轻轻推开乳母,自己找来衣袍冠履穿戴整齐,向殿外走去。肖福贵和鲍勇本就守在门口,见状也是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相劝,却听得殷广祺问道:“慎王呢?”
“在凤凰台。那儿据说是从前尤贵……不不,庶人尤氏……”
“嗯,我知道。”殷广祺径直向前走着,又问:“边关没有军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