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广祺本无心宴饮取乐,此刻也只得强颜欢笑,却是食不知味。眼前舞姬不知疲倦般左旋右转,袖摆与裙裾翻飞成残影,似回雪飘飖。他佯装认真欣赏,脑中却闪过一句唐人旧诗:
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
明主?殷广祺在心底冷笑一声,余光瞥见侍奉在御案旁、满脸谄笑的何进,真是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把他掐死。是了,皇兄虽然糊涂任性,但若没有这个阉竖煽风点火,也不至于如此荒唐!何进啊何进,你欠下的血债,终究要用血来偿的……
“夫君究竟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别想了。”殷广祜轻吻着爱妻的额头,语气近乎恳求:“永远也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们是夫妻啊,原本就不会分开的!”
柳泉林走后,殷广祜独自闷坐良久,才慢慢地踱出殿门,失魂落魄一般毫无目的,只管乱晃。行至椒房殿门口,可巧皇后惠氏正在院子里闲坐,冷不防撞见满面愁云的殷广祜,难免吓了一跳,忙扑上去拉住他,焦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殷广祜瞧见惠氏,立刻把人揽入怀里,紧紧抱着不肯松手。周围的宫人都尴尬地杵在原地,也不敢乱说乱动,只见皇后轻抚着皇帝脊背,柔声安慰道:“夫君,我在这儿呢,没事了。”
“春娘,你快活吗?”
“所以……你真的是故意……”
“嗯,所有昏庸、荒唐、无情无义的事情,都是我故意的。但我依然想护着你啊!广祺,你是我弟弟,无论将来如何,阿兄都会保你一世平安的!”
殷广祺望着自己的兄长,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陌生。眼前逐渐变得朦胧,耳畔嗡鸣阵阵,剧痛自心口炸开,迫得他呼吸困难。
“阿兄!”殷广祺也忍不住滚下泪来。兄长真切的关怀之心他当然明白,骨肉亲情也毫不掺假,但是……兄长做下的事,实在让人……
“但你为什么不快活呢?”殷广祜擦了擦泪,继续道:“我想了好几天,才勉强猜出点眉目,刚刚用那曲子一试便彻底清楚了。对,是我的疏忽,我只把你当成个生病的孩子,竟忘了你有多聪明、多会读书。在稷下书院那几年,他们没少教你大道理,是吧?”
“是……”
“最多……撑不过而立之年。如若一直这般思虑重重,三年五载便会油尽灯枯。”
闻言,殷广祜猛地立起身,却僵硬着迟迟未动,沉默了半晌方轻声问:“祺哥儿自己知道吗?”
“臣自然讲过,可是王爷似乎……不大在意。”
殷广祺已彻底恢复了冷静,摆出惯常的温和笑容,轻声道:“没有。刚刚只是发了病,一时糊涂。”
“还在骗我。”殷广祜苦笑着道:“你……你是有多不信任阿兄,才会这般?”
“皇兄,我……”
话未说完,他忽然紧紧地按住胸口,向后退了半步,似是心疾发作。立于椅后的顾夫人第一个冲上前去,将人扶住,哭着嚷道:“药!快找药!哥儿挺住啊……别吓老婆子……”
殷广祜本想用这曲子试探一番,如今看来像是应了自己的猜测,却未想到殷广祺的反应如此激烈,也不免慌张起来,疾步奔下御座,扶着弟弟单薄的肩膀,心疼地道:“阿兄同你玩笑呢,怎么就弄成这般……药在荷包里吗?我替你拿。”说着便要动作,殷广祺却一把将他推开,径自颤抖着从袖内摸出药瓶,倒出几粒吞下,靠在顾夫人身旁费力喘息。
“广祺……”
曲调新颖,歌声曼妙,席间众人皆愉悦地听着,甚至频频颔首,唯有殷广祺面色转阴,眉心越蹙越紧。原来殷广祜年纪尚轻,宫中嫔妃并不多,他又素来任性,选秀不论门第高低,只凭是否喜欢,故而满宫妃嫔大多出身寒微,根本没读过书,不少人连字都不识得,听曲儿就听个热闹,哪懂曲词中的讲究——从前还有个沈昭仪出身官宦人家,算是饱读诗书,如今也凭着一股气性去了——至于侍奉在侧的宫女内宦,也多半胸无点墨,只能勉强识得账本子,故而这首的深意,竟只有那皇室兄弟二人懂得。
这厢,何进见众人都好好地听着曲儿,唯有睿亲王脸色大变,气得手都在抖,正纳闷不已,忽见他猛地拍案而起,愤愤地道:“停下!谁许你们唱这等靡靡之音的?!”
殿内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不尴不尬地僵在原地。殷广祺盯着那群歌女,毫无平日的温润风度,高声逼问:“说,是谁叫你们唱这曲子的?”
“伤身?”殷广祜瞧见弟弟的笑颜,又想起柳泉林那番话,更觉胸口堵得厉害,叹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可是皇兄……”殷广祺本想再说点什么,却见一群妙龄女子手执红牙板上前,询问是否还要献乐。殷广祜嚷了句“唱”,丝竹之声悠悠而起,朱唇轻启,宛转歌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惠氏就着夫君的手轻抿了一小口,立刻皱着眉道:“酸酸涩涩的,味道太冲,喝不惯。”
“也是,你素来喜甜。”殷广祜将残酒饮尽,又吩咐道:“多取些桂花酿来,给皇后满上。淑妃,把你那葡萄酒留在朕跟前吧,朕再尝几杯。”
章氏照吩咐办了,惠氏在旁劝道:“喝得够多了,再来最后两杯,就丢开罢。”
柳泉林缓缓道:“回陛下,臣实在无能,睿亲王是天生的心脉孱弱,就算神仙也犯难,眼下只能靠着那丸药支撑,但……”
殷广祜见他面露为难之色,忙问:“怎么了?你快说啊!”
“药石所能有限,医得了病,医不了命。那丸药虽有效,却也仅限于压制症状,且病人需得保持心情舒畅,方能勉强周全。然而睿亲王近日神思郁结,忧虑积滞,服药的次数也愈见增多。臣昨日去请脉,觉出王爷肝气疲弱,恐是夜间不得安寝之故,若长此以往,只怕……唉!”
思量间,一舞已毕,但闻殷广祜拍案叫好,又开始劝酒。淑妃打扮得妖娆明媚,怀抱琵琶上前请安,四弦铮铮,献了一套。殷广祜兴致更高,难免多饮几杯,待到酒过三巡,已有些醺醺然。何进向旁递了个眼色,淑妃忙端出早已备好的两盅酒,含笑靠近殷广祜,娇滴滴地道:“陛下,臣妾敬您。”
殷广祜双颊酡红,眸中已有些朦胧,斜睨了一眼那深色酒液和剔透玉杯,随口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淑妃有心了。”
章氏本不通文墨,哪里知道这是首旧诗,只管讨喜地笑着,曼声道:“陛下,这可不是一般的葡萄酒,是从西洋运来的,据说出自什么珐琅国,还是难得的陈年佳酿呢!臣妾巴巴儿地弄了来,就等着与陛下共饮。”说着,她放下托盘,捧起左手边那杯递到殷广祜唇畔,但见对方抬手接过,慢慢地品了半盅,点头道:“的确不错。春娘,你也尝尝?”
闻言,殷广祜目光颤了颤,旋即又爽朗地放声大笑,如往常一般随性洒脱,还有点没心没肺。他拉着惠氏向暖阁走去,愉快地道:“带我去瞧瞧你那猫蝶图绣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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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便是立冬之日,合欢殿内筵开玳瑁、褥设芙蓉,无处不是暖意融融。一曲清商乐刚刚献毕,管弦之声忽转急促,羯鼓密匝如雨,几名舞姬翩然而至,跳起轻盈灵动的胡旋舞。殷广祜用手指和着节奏敲击,露出赞许之色,自斟两杯饮下,又向旁望了望,笑道:“没事的,你那壶是甜醴。早问过太医,这东西蜜水儿似的,多饮亦无妨。今儿高兴,就当陪我两盅?”
惠氏被问得一愣,随即答道:“今儿挺高兴的啊。”
殷广祜松开怀抱,转而与她执手相望,十分认真地问:“你真的快活吗?不是在骗我?”
“我……我骗你做什么?”惠氏困惑地笑了笑,目光却真挚动人。殷广祜盯着她瞧了半晌,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又将人揽入怀里,莞尔道:“是啊,无论如何,你都不会骗我的。春娘,我可能……只剩下你了。”
“不在意?他怎能不在意……”殷广祜喃喃低语,颓然跌坐下去,心湖内波涛翻涌,困惑不已。
广祺,你到底怎么了?哪里受了委屈,可以找我倾诉啊!阿兄已经尽可能让你远离一切纷争,只希望你能快活,若还有不顺心的事,为何不跟我讲呢?
难道说……你现在……不信任阿兄了……
世间那么多苦难……诏狱里那么多条性命……竟然都是白白填进去的吗?
仲徽……死得毫无意义吗?
他疲惫向后倒去,彻底阖眼之前,看到了兄长焦急的脸。
“广祺,我不让你参与朝政,是想保护你啊!这天下是个破败天下,阿兄自有收拾烂摊子的办法,你就舒舒坦坦地过日子,好不好?”
殷广祺闻言一愣,瞳仁微微放大,颤抖着问:“破败……天下?”
“怎么,你没看明白?”殷广祜再次露出苦笑。“父皇郁郁寡欢了一辈子啊!皇爷爷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再往上数两代祖宗,也都不怎么样。眼见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我就想着,不如毁得更彻底些。”
“你大概不记得了吧。”殷广祜从山石缝隙里摘下一根枯草,拿在手里摆弄。“当年咱们还没搬去东宫,你也还只有丁点儿大,整天不是喝药就是睡觉,睁开眼就知道哭,可烦人了。
“我那时还挺气你的,因为自打你出现,阿娘就没了。直到那日……你好容易能出门见见风,被乳母抱在怀里,裹得跟个棉花球儿似的。我自顾自地跑在前面,听见你奶声奶气地喊:‘阿兄,阿兄……’
“就在这儿,假山这里,我突然明白自己还是个兄长,要照顾好弟弟。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很快活,以为我尽到了为兄的责任,不叫你烦心,却原来……原来你那么不快活,还要在我跟前强颜欢笑。我不是个好兄长,不是……”
殷广祜被弟弟那一推给推愣了,半晌都无反应,呆呆地瞧着春娘冲了过来,扶着病人坐下,边替他顺气边一叠声喊着太医。殷广祜默立良久,忽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继而放声大笑,抬脚便向殿外走去,宫人拦也拦不住。可怜惠氏两头着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殷广祺也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就要去追,还喘着粗气道:“我没事了,不用管……我得找他问个明白!”
“哥儿!”“广祺!”“王爷!”“陛下您快回来啊!”“夫君你去哪!!”
众人乱作一团,何进精明地当个看客,殷广祺反而从人堆里找出缝隙,灵活地钻了出去,径直往前追。七拐八拐地绕进御花园,最终在假山后头找到了皇兄,却见他无力地靠在那儿,眼眶泛红,看到弟弟追来也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广祺,你在恼阿兄,是不是?”
“是朕。”
带着醉意的熟悉声音响起,殷广祺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兄,却见他笑着道:“我想听,就叫她们唱了。”
殷广祺真的动了气,双目变得赤红,颤声说:“难道你……你真的……明知道……”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今日高兴嘛!春娘,你就让我多……”
“不行,最后一杯。祺哥儿,快帮我劝着点儿他。”
殷广祺闻言,笑着向这边望来,朗声道:“皇兄,多饮伤身。”
“郁结?忧虑?夜不安寝?”殷广祜目光发怔,难以置信地道:“可朕日日都能见着祺哥儿,他总是笑眯眯的,精神也不错,怎会如此呢?!”
“陛下,老臣绝无虚言。其实王爷怕陛下担忧,原不让臣将真实病情告知陛下,但臣毕竟是医者,不忍见病人暗自受苦,陛下若知道王爷为何郁闷至此,还请您开导开导,否则……恐怕年寿难永啊!”
殷广祜愣了许久,最终挤出一抹苦笑,叹息着问:“柳泉林,你说实话,祺哥儿还有几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