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些钗环裙袄也就罢了,只要人不俗,穿什么都是好的。可你瞧瞧那画儿,乱七八糟,没的叫人着恼。我看呐,他们不如画几幅门神,四下里一贴,更吉利!”
殷广祺展开画轴瞧了瞧,也觉得浮夸靡乱,不堪入目,又听见皇兄问道:“我记得画院里有几个清新脱俗的,工笔和写意都别有风致,怎么偏拿出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来?”
“是了,臣弟也记得,伍知秋的工笔人物,彭寰的泼墨山水,还有杨崇节的花鸟、高执礼的楼台,都是极好的。”殷广祺刻意捡出这几个名姓,又佯装无心地问:“往日不都是院首伍知秋来送画吗,今儿怎的换人了?”
“哟,王爷!快请进,陛下刚还念叨着您呢!”
“王爷且慢!”尚服局女官抓住机会,连忙禀道:“烦请王爷在陛下跟前提一句,请陛下拿个主意,否则就来不及做冬衣了。这皇后娘娘从不管事,淑妃和德妃娘娘小月,沈昭仪又……总之,婢子们真的不知道该找谁了,求王爷帮帮忙!”
殷广祺眉尖一皱,刚想问沈昭仪出了什么事,殿门后却传来殷广祜的声音:“外面是祺哥儿吗?”
天际逐渐露白,晨光漫入庭院,照亮了梅边断肠人。飞雪未至,尚不是梅花盛放的季节,枝柯寂寞地伸展着,看不出半点生机。殷广祺却眷恋地轻抚着那些秃枝,甚至将唇瓣贴在其上,极尽温柔怜惜,好像他吻的不是干枯的树皮,而是某人温暖的脸颊。
仲徽,你若在天有灵,便仔细瞧着罢。血债血偿,他们欠你的,我必定一一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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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祚,醒醒。”
再一睁眼,却是身处桂花阴下,仲徽拿着卷书站在他面前,粲然笑道:“你约我早起读经,怎么反而先睡着了?”
他正欲说点什么,却见周遭猛地一暗,仲徽正伏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呕着血。他踉跄着把人揽入怀中,只见对方满身都是伤,双眸痛苦地半阖着,不复昔日光彩。
“……是啊。”
“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绣的!”
“我看到两只蛐蛐儿在草叶子上打架,觉得好玩,就随手这样绣了。有什么不妥吗?”
三人叙话之时,茶点已然齐备。殷广祜拈了块海棠酥给弟弟,打趣道:“赏绣品是假话,带你来吃东西却是真的。赶紧多吃几块,我也能多蹭两口。”
殷广祺附和着尝了些,又仔细瞧了瞧那幅半成的绣品,笑道:“虽然如此,但猫儿体态已隐隐可见,蝴蝶更是灵动鲜活,想来成品必定精美无匹!怨不得皇兄常说,皇嫂的绣功若称第二,天下便无人敢称第一了。”
“你们兄弟俩呀,惯会说些坐井观天的漂亮话来哄我。且不论世间之大,单说这宫里的尚服局,里面多少会绣的人,哪个不比我强?何况我不过是闷着无聊,绣两针打发辰光罢了,又敢与谁比呢?”
侍女答应着要去,殷广祜又顽笑道:“说来说去,都是给祺哥儿预备的,那我呢?”
“你?跟着沾点光就知足吧!”
殷广祺见惯了这对夫妻打情骂俏,此刻也只是笑道:“臣弟每次来问安,皇嫂都要费心张罗,这叫臣弟怎么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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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灵动,丝线翻飞,轻软薄纱上,一只玉色蝴蝶正迎风翩跹,灵动无比。宫妆打扮的女子蹑手蹑脚地上前,低声禀道:“娘娘,陛下和睿亲王来了。”
绣架旁的少妇闻言,忙放下针线,刚要起身,却见殷广祜含笑进门,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亲昵地道:“快歇歇,小心熬坏了眼睛。”
“这里面道道多着呢,你就甭操心了。”殷广祜哄小孩似的往他手里塞了颗蜜饯,又转向瑟瑟发抖的画工,含笑道:“滚吧,画你的门神去。尚服局的人也散了罢,冬衣就按着呈上来的样子做,最好再晒些谷子和蒜,往各宫门口一摆,特喜庆。”
众人领了这番讥讽,缩颈而去。殷广祺默默地尝着蜜饯,半晌无言,殷广祜却长舒一口气,笑道:“总算清静了。呵,百子千孙图?亏他们想得出来!我若稀罕那种福分,早就有了,轮得到他们来讨巧?……对了,说到画儿,我记得你有柄扇子,上面的墨梅极佳,还题着王元章的诗,颇有几分意趣,不知是谁的手笔?来日我把他收进画院,将那俗气好生洗洗。”
殷广祺心底一寒,不动声色地道:“当初随手买的,哪里还能记得。”
“别走……”
帐幕沉沉,一副玉容陷在锦衾间,时而低语几句,似是睡得不甚安稳。
“是我啊……你看,真的是我……
那画院官员战战兢兢地禀道:“回陛下、王爷,前任院首伍知秋,待诏彭寰、高执礼,以及祗侯杨崇节等人,都因逆案牵连入狱……”
权阉把控之下,连画院都没了人才,何况朝堂?
殷广祜闻言,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殷广祺趁机道:“逆案不是朝政事吗,竟能牵扯到画院?”
宫人极有眼色地拉开殿门,殷广祜含笑上前,拉着弟弟的手笑道:“你来得正巧,快来帮我骂一骂画院这群酒囊饭袋,简直俗不可耐……诶,你们不是尚服局的吗?找朕有事?进来吧,杵着做什么。”
一众女官禀明情由,将钗裙等物样样摆开。殷广祜只淡淡扫了一眼,竟忍不住嗤笑出声。“你们是不是撺掇好了,排着队来碍朕的眼啊?画院奉上百子千孙图,尚服局就送来石榴钗,弄得满目俗气……你们瞧着舒坦吗?”
宫人们齐齐跪地,画院的官员也俯身拜倒,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有殷广祺淡然闲坐,笑着劝道:“他们也是好心,为了讨个吉利彩头。皇兄消消气。”
待到日光澄明,殷广祺照例进宫,却见几名女官也赶着往宣室殿去,手中捧了好些东西。行至殿前,只听得小黄门低声道:“诸位姐姐还是迟些再来吧,陛下正在赏画,不知要等多久呢。”
为首的女官急道:“接连几日都扑了个空,好容易今儿赶上了,可不敢再耽搁。这些钗裙环袄的新样子,怎么着也得有人点个头,才能做给各宫娘娘们冬日里穿戴呀!”
小黄门正欲相劝,却闻得一个清朗声音道:“是尚服局的人吗?怎么找上皇兄拿主意了?”
“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家!”他泣声安抚着怀中人,正欲转身冲出这黑暗的囚牢,却忽觉手上一空,再低头看时,只余满手鲜血,哪里有仲徽的半点影子?
“对不起……我来得太迟……太迟了……”
又一次,他在梦中崩溃恸哭,醒来后却只能默默地流泪,脑海中回荡着比梦境还要不堪的现实,想到深埋于屋后梅树下的草席碎片,心如刀绞。从永平回京的路上,殷广祺病得昏昏沉沉,若非药备得足,恐怕早就折在中途了。行程过去大半,他却奇迹般地好转起来,气色一日强似一日,待到进京之时,他看上去只是旅途疲累,根本没有大病初愈的样子,甚至连乳母顾氏都没瞧出来,遑论旁人。清楚内情的也只有那两名侍卫,然而此二人曾受睿亲王大恩,只要殷广祺吩咐一句不许外传,他们必能装作无事发生,半个字都不会乱说。
华服少年粲然一笑,三月暖阳般温柔又明亮,惹得她心头酥酥痒痒,好像有绒毛在撩拨。四目相对了片刻,少年唇齿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见一名内侍急惶惶地跑来,嚷道:“我的哥儿哟,您怎么跑这破地儿来了,叫奴好找!快跟奴过去罢,陛下来了,要见您呢。”
“不年不节的,皇爷爷见我做甚……哎,何伴伴你拽我干嘛!”少年被那内侍拉着向前走,还不忘频频回头,高声问:“姑娘,你叫什么?”
“春娘。”
“只要皇兄喜欢,皇嫂的绣品不就是天下第一么!”
殷广祜抚掌大笑,惠氏登时红了脸,低下头去摆弄衣带,嘴角却漾开甜蜜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原本只是个普通的苏州绣娘,父母亡故后便整日辛勤劳作,靠双手吃饭,从未有过非分之念。尽管被苏州织造荐入东宫,她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做活,再没别的想头。然而忽有一日,陌生的华服少年拿着架桌屏出现在她面前,没头没脑地问:“这上面的草虫,全是你绣的?”
“你这话也太见外。做嫂子的照顾小叔子,是天经地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说起来,你身子可好些了?”
“不过是旅途疲累,本就无甚大碍。方才和皇兄聊过几句,提起皇嫂这幅猫蝶图已绣完大半,臣弟难免心痒,不知……能否一饱眼福?”
惠氏闻言,嗔怪似的推了推殷广祜,又笑道:“他说话何曾有过准的?瞧这架子上,猫儿四爪都没齐全呢,哪里就绣完大半了!”
“这光天化日的,祺哥儿也瞧着呢,别闹。”
说话间,只见殷广祺在旁行礼,口中道:“皇嫂万安。”
皇后惠氏连忙起身,笑着回了礼,又道:“坐吧。你们快快奉茶,记得多拣几样新鲜酥饼来,祺哥儿爱吃。昨日那蜜柑和甜瓜不错,也取些摆上。”
“不对不对,外头卖的扇面都有款识,你那副墨梅却没有。是别人送的吗?”殷广祜见对方眸中有躲闪之色,故意打趣道:“难道是佳人所赠?唷,咱们祺哥儿喜欢上谁家千金了?快跟为兄说说,立马帮你赐婚!”
“……”殷广祺险些滚下泪来,缓了一口气才强颜欢笑道:“臣弟也不希求那百子千孙的福分,皇兄还是省下这份心吧。”
“怎么了这是?眼圈儿都红了。莫非那姑娘没瞧上你?不能啊,以你这身份、样貌、心性,还能辱没了谁?”殷广祜说着,忽见对方神情郁郁,生怕他又发病,连忙安抚道:“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唉,都怨我,平白竟惹你伤心起来。话说,你嫂子的猫蝶图已绣完大半,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咱们回家……回家。”
泪水悄然滑落,濡湿了苍白的面颊。血丝交错的眸子倏然睁开,帐中人静静地出了一回神,随即披衣而起,踱至屋后。时辰尚早,残月犹在,天色灰蒙蒙的,似有什么东西要缓缓地压下来,迫得人透不过气。殷广祺习惯性地行至梅树旁,伸手触上光秃秃的枝干,发出一声悲叹。
方才他又梦见仲徽了。这次他们是在湖上泛舟,一路谈诗论赋、采荇弄水,有说有笑的,快活极了。小舟划过桥洞,景色忽然改变,眼前的湖水不再清碧,而是泛着可怖的猩红。他刚想开口询问,却发现仲徽也不见了,不远处却缓缓浮起一具尸体,面容秀雅出尘,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拼命地向前划,想要把仲徽救起来,却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沉下去。悲惶无助之际,湖中竟掀起滔天血浪,小舟霎时被掀翻,他也随之陷入黑暗,失去了一切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