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徽盯了他半晌,忽然“嗤”地笑出了声。两只手于袖内握紧,十指交缠,将掌心温热彼此互换。
却原来,不是落花有意水无情,而是一见知君即断肠。
……
“仲徽,你听我解释!我是一时冲动,鬼迷心窍了,才做出那么冒犯的事。要我做什么来赔罪都行!我……我也不指望你能原谅,只求你别与我形同陌路,好吗?”
“仅仅是一时冲动么。”仲徽似有瞬间的恍惚,却又淡淡一笑,道:“那便无妨了。然而,你我今后,恐怕也不能似从前那般亲密无间,明日起就当是普通同门,也罢了……”
字字如惊雷,在脑海中轰鸣而过,留下一片空白。只是冲动么?他在心底问自己。不,不单是如此。其实那日于山路上初见,少年的惊世风采便印在了他心底;其后相处起来,仲徽的学识、性情、才华……无一不令他深感惊艳。试问,成日家对着这样如瑾似瑜的一个人,又俱是轻狂少年,焉能不动心?久而久之,情愫在角落里深深扎根,隐秘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直到那日,嫩芽破土而出,化作试探的一吻,搅动满池春水。
其实昨夜……他被梦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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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梦里仍是昔年光景。大雪过后,红梅迎寒而绽,明洛先生来了兴致,特许书院放假一日,叫众人随意游赏,只别忘了交功课。他与仲徽本打算去凿冰垂钓,还没找全工具,他竟一时手痒,朝仲徽掷了个雪球。仲徽也不甘示弱,立时还击,两人你来我往地玩闹着,早把钓鱼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后来他玩得太累,索性往梅树下一躺,仲徽笑着来拉他,却不慎滑倒,仰面跌在雪里。精致的五官被满地洁白一衬,更添几分出尘的秀逸,肤莹珠光,明眸清透,双颊泛着浅淡绯色,朱唇带笑,呵出丝丝寒气,那白雾轻盈地洇开,散于天地间,再难觅踪。
“皇兄看什么呢?”
“你眼底有血丝,面色也有点泛白。莫不是刚才着了凉?还是昨夜没睡好?”
殷广祺顿了一下方道:“哦,昨晚老毛病又犯了。我吃了两颗药,折腾到卯时才胡乱睡下。现已无碍。”
但,死有何惧?于殷广祺而言,每次心疾发作,都是在生死边缘徘徊。真正令他害怕的,是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他所珍视的一切,将支离破碎。
噩梦中的场景搅动着识海,殷广祺深深地呼吸,却无法平复纷乱的思绪。仲徽到底在哪儿呢?自从他冒险传书,仲徽便音讯全无。这或许是好事,他心心念念的人儿也许还好端端地活着,在某个平静的角落安稳度日。然而……殷广祺其实很清楚,何进的势力遍布天下,仲徽可能已经被他们找到,甚至被秘密地谋害。
黎明将近,殷广祺踱至窗前,伫立良久。朝晖渐起,如血的光芒遍染天地,他用手指紧扣窗棂,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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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魇里哀嚎着醒来时,心口绞痛难耐。殷广祺自枕下摸出药瓶,颤抖着倒出两粒吞下,又歪在枕边喘息良久,才慢慢缓过来。内侍闻声而至,被他一概挥退,明眸沉在黑暗里,直挨到更漏将阑,他捏紧手中药瓶,嘴角漾起丝丝苦笑。
殷广祺这病与生俱来,平日里瞧着与寻常人无异,行走跳跃都不耽误,也能骑马,只是比旁人慢一些、累一些。然而,若遇情绪激烈起伏,痼疾便会发作,心口痛如刀绞,眼前发昏,喘不上气。就算日日有太医来把脉开药,再加上明洛先生配的护心丸,也无法根除,只能暂缓病情。这么些年熬下来,他也慢慢摸索出了门路,逐渐学会克制情绪,喜怒不形于色。旁人只当他是个天生的温吞性子,也只有殷广祺自己知道,那些貌似轻松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辛酸艰苦。
“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他着了慌,连忙去探对方脉搏,指尖搭上细腕,却触到一片温热湿滑。再次抬眸,却见仲徽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狰狞伤口,他努力地用手去堵,鲜血却仍在汩汩流出,比树上的梅瓣还要凄艳几分。
“景祚……我……要走了……”
“臣弟见过皇兄。”
“没淋着罢……哎,说过多少次了,这儿又没外人,弄那些虚礼做甚么。”殷广祜拉过弟弟的手,径直走到御案前,展示着他刚刚完成的玉雕。殷广祺凝眸片刻,含笑道:“皇兄的手艺越发精湛了。”
“你一夸我,准是又要提意见了。说说罢,这花鸟相映,哪里不足?”
然而,昨夜的梦里,于那莽撞的一吻后,他竟见到一抹刺目的红。
“仲徽!”
玉琢似的人儿躺在雪地里,身下晕开一片又一片鲜血,温暖红润的双唇变得冰冷苍白,血沫从嘴角溢出,蜿蜒成线,顺着弧度柔和的秀颈滴落。
眼见仲徽拂袖而去,他连忙握住对方的手,道:“其实,也不只是冲动!”
清瘦的背影颤了一下,并未尝试挣脱。须臾,那无瑕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仲徽真诚地望着他,缓缓开口:“那么,是从何时开始的?”
“我……说不上来。只知道已经……很久,很久,很久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了片刻,仲徽望着树上的红梅出神,他盯着仲徽的侧颜出神。不知不觉间,心下忽地一动,酥酥痒痒的,好似有细绒在撩拨。他竟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指尖触到对方微微发凉的鼻尖,随后在唇角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这并非他的旖旎幻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犹记当时,仲徽如受惊的小鹿,一跃而起,飞也似的逃离,独留自己在那里扶额懊悔。其后整整三天,仲徽连走路都绕着他,即使冷不防地撞见,也是半句话都无。直到第四天晚上,他正在房中来回踱步,思量着该如何赔罪才最合适,忽闻得窗外有响动,开门瞧去,竟是仲徽立在那里,神色犹豫。
“那天……你……”
“身上不好还出来乱跑?”
“不就是为了来皇兄这儿蹭口点心嘛!”
殷广祺说着顽话,复拈了一块糕在手,似是无意间望向窗外,笑意盈盈的眸子却黯了一瞬。
仲徽,求你,千万别出事……
不过,靠着这副画皮,殷广祺的确骗过了不少人,包括骨肉至亲。其实令他义愤填膺的人和事太多太多,比如玩物丧志的皇兄,比如一手遮天的何进,比如诏狱里那些含冤受苦的臣子,比如街巷里冻馁而死的百姓……
但他能做什么呢?一个痼疾缠身的亲王,没有任何实权,甚至自己府上都被何进安插了不少眼线。他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才能在权阉把控的朝廷里保全自身。
至于皇兄……只是把他当个需要照顾的残废而已。况且这几年来,殷广祺越发看得明白,皇兄并不可靠。何进的野心一日大过一日,天子只是权阉手中的傀儡罢了,如果傀儡不再听话,换之即可。殷广祺深知自己不在何进的备用傀儡之列,否则他怎会隔几日就到皇兄面前吹风,撺掇着要殷广祺去死。
吐出艰难的几个字后,那双曾经流光溢彩的眸子里,再无任何亮色。
“不!!!”
朔风透骨,他跪在遍地猩红之间,痛哭失声。
“寒梅凌霜而开,自是傲骨凛然,然而皇兄这梅花……太娇柔了些,略略失真。”
殷广祜听罢,想了一想,又抚掌而笑。“是极。我只惦记这块玉料颜色合适,不雕些花草着实可惜,却忘了各花自有魂。也罢,这丹桂已开,寒月未远,待我赏罢园中红梅,将花鸟重新雕过,再拿给你瞧。”
说话间,内侍捧了茶点过来。二人闲闲对坐,与寻常兄弟一般扯着家常,毫无君臣隔阂。殷广祺嚼着桂花糕,却发现对方正盯着他的脸,左瞧右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