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些突然,我被搞糊涂了。
“那……”我想问莱斯特的事,可话到嘴边又连忙改口,强自镇定道,“我妹妹呢?”
“那位女士已经在门口等了。”
几天后的清晨,当我躺在木板床上开始回顾一生,为这二十多年的短暂旅程做总结的时候,一位长官模样的人出现了。他亲自打开牢门,毕恭毕敬。
我被带到一个布置雅致的房间,在那里,我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阿尔索神父。
“天啊,你怎么弄成这样了?”他一身黑色教袍朝我走来,前排的银色纽扣闪闪发亮。
在其后的三天里,我过得惴惴不安。局势对我们很不利,我们没法抗辩什么,因为事实明摆着,安东尼奥死了,我们得为他的死亡负责。
我很后悔把玛格丽特卷进来,她还那么年轻,即便不会判罚,也会因此名誉受损,再难嫁人。
至于莱斯特……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难道他真的为旧情人的死而责怪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地面上的,只知道我跟在主教之后,不敢回头看莱斯特一眼。
尽管我心里清楚,这将是我和他最后的诀别。
一周后,莱斯特的判决下来了,是火刑。
这是个犀利的问题,我大着胆子回答:“我害怕时间来不及,决定自己先去,我妹妹给我指路。”
“那胡安的死……”主教沉吟,问莱斯特,“也是冈萨雷斯先生造成的?”
“我不知道,但他曾经说过要消除后患。”
“我劝他自首,把人交出来,不要执迷不悟,结果他假意答应,却趁我不注意时将我推下河。”
主教问:“后来呢?”
“我让我的妹妹玛格丽特去跟踪冈萨雷斯夫人,暗中调查他们的活动,发现了冈萨雷斯先生在乡下的一些反常行为。”
我的莱斯特,在最后关头保护了我。
一切都明了了。
他的证词早在去羁押庭的路上就已经想好,所有的行为都是在与我划清界限,让我再次成为别人眼中不带一丝情感的宗教裁判所的调查员。
“是……胡安……”我强迫自己镇定,脑子转得飞快,临危生智下冒险祭这个名字,说完小心偷看费尔南多的表情,他似乎根本没听见我说的话,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稍稍放心下来,轻声道,“我观察到他有一段时间出手阔绰,花销远远大于他领的薪水,于是暗中调查,发现他有一笔不明来源的收入。我旁敲侧击了一下,得知是冈萨雷斯先生给他的,就这样,顺藤摸瓜。”
卡斯利亚主教听后没什么表示,又让莱斯特说一遍。
也不知莱斯特有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但他的回复相当巧妙——安东尼奥被约了出去,其余只推说不知情。
而莱斯特则安静许多,任由别人对他驱赶,一路跌跌撞撞不声不响,甚至都不看我一眼。可是,就在进羁押所之前,他突然停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厉声道:“你杀了他,我不会原谅你!下地狱吧!”
被这突如其来的诅咒弄得不知所措,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满脸仇怨,仿佛我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
“莱斯特……”我想问他怎么了,可话没说完,他突然挣脱束缚冲到我面前,直接打了我一拳。
冰冷的语气让我打了个激灵,重新聚集起精神,逼回泪水,在座位上坐好,暗自庆幸主教大人老眼昏花不曾注意到我的异样。
莱斯特被打得气喘,金发湿透,他勉强用脚尖撑住身体,目光从我面前飘走,定在卡斯利亚主教身上,哑着嗓子说:“这一切,都是安东尼奥·冈萨雷斯的主意。”
他的声音很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就在这嘶哑却悦耳的声线中,我听到了一个足够颠覆一切的故事。
手中的羽毛笔松了,掉在桌子上,又滚到地上,洁白的尾羽沾染血红。
我伏下身子去捡,不经意间抬头,那双美丽的眼睛正看着我,星河璀璨,夺目耀眼,竟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那里面有我从没见到过的情绪,如泣如诉。
卡斯利亚主教就坐在我身旁,表情冷峻,他甚至都没有讯问任何就直接下达了鞭刑的命令。
他在发泄被欺骗的怒火。这种怒火让他暂停下一切事务,以最快速度赶了回来,在他还没有成为笑料之前控制住局面。
沉重的鞭打声和凄厉的惨呼让我窒息,指端紧紧捏着羽毛笔,要是不这样的话,手指一定抖得厉害。我一动不动,盯着羊皮纸上的一点污迹发呆,努力回想这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我一向很注重卷面整洁,断不会洒上什么脏东西。
玛格丽特宝石般的眼睛空洞得可怕,轻轻道:“也许回到裁判所,你就不用死了。”
“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似乎说出了你的身份。”
“不,我还得等一会儿,囚车要过会儿才能到。”
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只觉有些眩晕。
“那辛苦你了。”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又冷漠,可实际上声音还是发颤,好像一根紧绷的琴弦被人用指甲来回磨擦。
★看清楚:【be结局】
19
接下来的事,如梦似幻,如噩梦,似冥幻。
我在大门口遇到玛格丽特,她坐在长条凳上,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朝我身后张望,明显在找人,我抢在她开口之前使了个眼神,她会意低下头。
阿尔索神父跟在我后面,把我们送上马车:“回去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我来办就好。”
“你不一起走吗?”
“你怎么来了?”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腿在发软,心中涌起一股恶寒。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真不应该这么鲁莽,缉捕犯人的事有专人去做,要是你出了危险,主教大人会伤心的。”他转过身,对羁押庭里的负责人说,“你们怎么能这么不认真,没有搞清楚状况就一并关押,太不负责任了。”
那人连忙道:“我为我们的鲁莽深感歉意,希望您不要见怪。村民们都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幸好没酿成大错。”他带着讨好似的笑容,微微欠身。
不过尽管如此,我心底还是隐隐希望能尽快开庭。捅刀子的是我,莱斯特没有杀人,他不会判死刑,大概率会是流放。至于他的身份是否会曝光……我相信只要开庭审理的速度快过舆论传播的速度,加之两个法庭之间信息流通不畅,等卡斯利亚主教从外省回来知道真相时,莱斯特已经踏上流放之路了。
他会活下去的,这很好。
当然,我会死。死在刽子手的斧头之下,又或是被绞死,随便吧,无所谓了。
力道并不大,但足够鼻子出血,血流进嘴里,我忍痛仰面,等我缓过来时,他已经被人拉走了。
之后,我们三个人被分别关押,见不到面,说不了话。
第二天,我从看守那里得知,安东尼奥被抬回家之后不久就重伤而亡,他年轻守寡的妻子对我们——包括玛格丽特在内——正式提起控诉。我们所在的羁押庭便是当地法庭的一部分,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就会开庭审理。
卡斯利亚主教说,唯有烈焰才能洗涤他魔鬼般的行径。
多可笑啊,被诸多酷烈的刑罚加身之后,他却被人称之为魔鬼,要是这样,那些折磨他的人又该是什么?比恶魔更恶魔。
而他所谓的魔鬼行径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难道爱也有罪?
说话期间,费尔南多一直盯着我,我回应他的目光,试图在气势上压倒他,用无声的语言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最终他败下阵来,缩回角落,
卡斯利亚主教又问了莱斯特一些问题,莱斯特全都对答如流。
至此,重审结束。
“比如?”
“他有时会支走妻子,独自外出,去城郊的一处小屋。我前去捉拿,但扑了个空。于是又去往伊萨小镇,那是冈萨雷斯先生乡下别墅的地址。”
“为什么不报告,而是要带着一位女士前往?”
“你和他怎么说的?”
“我让他……”我深呼吸,剩下的事顺理成章,只要都推给安东尼奥就好,然而就是这短短几句话却说得无比艰难,因为它们一旦被连成词句说出去,我的莱斯特必死无疑。
可同时理智告诉我,就算我不按莱斯特的计划走,他也同样得死,区别仅在于我的结局。
我心下松口气,用胡安的名字赌对了,莱斯特不知道谁是胡安,因此就算答案不一致,卡斯利亚指主教也不会多想什么。
“是你主动约冈萨雷斯先生出去的?”主教问我。
“是。”我的脑子逐渐清晰起来,呼吸却越加沉重。
“我和安东尼奥一直是情人关系,他为了救我,买通了这里的人,用假死的方式将我运了出去。他把我安置在了城郊的小屋里,后来……”他突然停下来,紧皱眉头像是在忍耐巨大的痛苦,然后才道,“你的这位书记员发现了我的行踪,安东尼奥本想把他推河里淹死,但没有得逞。于是,我们商量一起逃走,结果被他跟踪,我们在玉米地里发生争斗,安东尼奥想杀了他,却不想反被杀死……”他说完后看着我,喊道,“凶手!你要为他偿命!”
卡斯利亚主教看了我一眼,像是再做评估,灰蒙蒙的眼珠在我身上打了几个转,忽然凑到我耳边,小声问:“你是怎么发现端倪的?”
我还想着莱斯特的话,根本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完全没有防备,立时慌乱无措六神无主。很明显,卡斯利亚主教在怀疑我,在问完我之后再问莱斯特,如果答案不一致……
我极力抑制泪水涌出,控制胸膛起伏的幅度,视线从他惨不忍睹的胴体上移开,落到黑漆漆的穹顶,借由虚空来按捺内心的狂乱。
可这终究是无济于事的,泪水最后还是缓缓落下。
“现在,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卡斯利亚主教说。
当鞭声止住时,我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了——莱斯特身上的血肉。
那一点点碎肉细小乌黑,抹在指腹湿滑细腻,带着血腥气渗透进皮肤,像剧毒一般令我所有感官停止运作,只剩心脏机械跳动。
精神被彻底压垮了,我像个即将溺毙的人在绝望中放弃挣扎,任由身体落入深渊。我靠在椅子上,视线一点点上移。从双腿紧绷的肌肉到伤痕累累的胸膛,莱斯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分崩离析。
直到多年以后,我还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小镇羁押庭最先提审的是我,那么所有人的命运会不会都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答案,但世间之事最怕如果一词。如果我没有带上匕首,如果我没有带莱斯特去见安东尼奥,如果我没有在莱斯特即将招供时堵住他的嘴,如果我没有去宗教裁判所工作,如果我没有去秘书学校学习,如果我在数年前掉进河里时淹死,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是不是我可以在天堂永生,而莱斯特还能过着平静的生活?
我憎恨“如果”这个词,更憎恨自己的懦弱,因为当我又坐在熟悉的桌案之后,看着被吊起的莱斯特在鞭下辗转求生时,连个眼神都不敢给他。
当马车重新驶上返城的林荫路时,我再也绷不住了,双手插进头发里拉扯发丝,痛苦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玛格丽特把手搭在我肩上,小声道:“一定是莱斯特说了什么,他们最先提审的他,我听见他们把他带出去过。”
“可他为什么要提裁判所,他回去死路一条啊!”一想到他要遭受的苦难,我的心就要碎了,绝望如寒冰让我血液凝固。
直到我们被村民们绑着押送至镇上的羁押所时,我都还沉浸在迷惘中,周围嘈杂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是要离开的,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现在却被人推搡谩骂。
有人嚷嚷着说杀人了,还有人说发生了抢劫。
我还看见有人故意去摸玛格丽特的腰身,去碰她丰满的胸脯,她的衣袖被扯破,头发也乱了,惊恐地在人群中躲来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