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幕往事像是隔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有些模糊不清,真恍若一场大梦一般。
怀暄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想尽量淡忘和摆脱过去,专注于眼前的生活。
立春之后,天气转暖,怀暄看着院中冒出的嫩绿草芽,这才发觉从自己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一年。
大人们觉得过意不去,除了束修学资外,常常让孩子送来一些新鲜蔬菜、腌鱼腊肉,怀暄也不推辞,收下后便做给孩子们吃。
很快地,整个白石村的人都对怀暄有了好感,尤其是那些未出嫁的姑娘们,在这粗率简陋的乡间,能遇到这样一个俊美如处子,且又斯文有礼的青年书生,实在是一件难得的事。
怀暄早已将从瑞王府带出的丝罗衣服压在箱底,日常只穿着粗布青衫,却仍掩不住他那清雅蕴藉的风韵,反而更添了一种楚楚风姿,令经过他院落的女孩子们都红了脸,不住地向里面偷瞄。
晚上,怀暄在单荣家吃过晚饭,提了一些单荣送的米菜回来,放置妥当后,便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这晚没有月亮,但天上繁星点点,如盘上的棋子一般,错落有致,一颗颗如此璀璨夺目,令夜空更显得深邃宁静。这一刻时光仿佛都凝滞了,似乎这种意境会永远延续下去一样。
一阵微风吹过,送来乡野间闲花草的清香气息,怀暄深深吸了一口,这时他才感觉自己真的是为自己而活。
第二天,柳怀暄的私塾便正式开课了,村中十几个幼童叽叽喳喳过来拜师,怀暄看着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满心欢喜,从此便尽心尽力地教他们读书识字。
怀暄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更显得欲盖弥彰,便讷讷地说:“袁兄,那女子是胡说的,你不要相信。”
说完才发觉话里有些不对,这时却已难以补救,因此便更加窘迫焦急。
袁湘笑道:“那是自然,我怎会傻到相信卜卦之言?你也别太在意才好。来,我们到那边走走。”
怀暄站在那里,又尴尬又恼怒,竟有一种全部秘密都被揭开的感觉。他此时心中一万个后悔,暗怪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结果却这样任人评点。
他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卦肆。
袁湘见他走了,忙放下一大锭银子在桌子上,道:“姑娘,他那根签子我想买了,请姑娘割爱。”
玉衡拾了起来一看,立刻面红过耳,原来签子上画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莲花上伏着一只鸳鸯,四周点缀着牡丹、如意,竹签做得极精致,图案勾勒细致,栩栩如生,颜色也很鲜艳,若没有旁边的四句诗,实在可以当书签用。
那四句诗是:“自出水中本无尘,难解鸳鸯交颈心。折入怀中休怨恨,强来相抱还相亲。”
怀暄工于诗文,这几句话如何看不明白,直把他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将这个签子一把折了才好。
西山神女拿出一个硕大的签筒,里面密密麻麻排满了竹签。
袁湘接过来,在手中不住摇着,不久一支签字落在地上,他捡起一看,见签上画着一匹正在奔跑的骏马,只是一条马腿有些不正常的弯曲,像是要跌倒一样。旁边写着六句话:“千里之骥,飞腾龙骧。偶一失蹄,便为祸殃。塞翁失马,焉知非祥。”
袁湘看了心中一动,沉默不语。
单荣闻言大乐,便把手放到怀暄肩上刚想拍,猛地想起了什么,又缩了回来,嘿嘿笑道:“柳先生这性子我喜欢,虽是读书人,却爽利得很,不像那些书呆子酸文假醋的。走,我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就是原来那塾师的房子,他托我代管的,正好给你住。”
柳怀暄跟着单荣来到村东一个小院落前,见一排疏落的竹篱围成一个小院子,院中收拾得十分干净,而且居然种了两株山桃花,此时桃花已经凋谢,树上结了青青的毛桃,两间草堂虽然有些陈旧,但看上去却还坚固。
进入房中,只见床铺桌椅都十分粗糙结实,厨房里清锅冷灶,已经落了一层灰,是有一阵没人住了。
袁湘道:“那么你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西山神女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道:“你虽有富贵之相,却是个奔走之人。”
袁湘笑道:“可不正是,每天奔波劳碌地谈生意,天生的辛苦之人。”
过了两刻钟左右,女童将他们请到正堂,只见正堂比偏堂要雅致得多,堂中书卷堆积,案上列着古朴的钟鼎,屋角几杆修竹下放着一副棋盘,好一个“中隐隐于市”的清幽所在。
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峨髻宫装的妙龄女子,其容貌端妙静美,气度从容潇洒,颇有大家之风,怀暄心中暗暗赞了声“好”,知道此女不凡。
那女子却也正在打量袁湘和怀暄,她的目光在袁湘身上滴溜溜一转,便转到怀暄脸上,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目光灼灼地盯住不放。
巷子里一间挨一间的大半是卦铺,而这些卦铺却并不像话本中描写的那样方正,“用金纸糊着一把太阿宝剑,底下一个招儿,写道‘斩天下无学同声’”。
那些招牌都打得十分花俏,如一家卦肆的牌匾以乳白色为底,上面画着几枝娇艳的桃花,正中几个墨绿的大字,“桃花三月放”。还有什么“玉壶五星”,“白庵先生”,名字倒都取得别致。
两人一直走到巷子尽头,见有三间宽敞的明堂正房,门两侧放了两盆木芙蓉,门窗上也雕刻着花纹,比其他卦肆格局都大一些。正门上悬着一块匾,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金字,“西山神女”。
怀暄对书册和字画最感兴趣,遇到好的便要流连好一会儿,两人逛完这一条街道花了一个多时辰。
街巷尽头向里一拐又是一条巷子,里面尽是青砖瓦舍的铺子,但却不比别处的繁杂,显出些清雅的味道来,巷子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倒也十分热闹。
袁湘笑道:“怀暄,这里你还没有来过,这巷子叫做‘中瓦子浮铺’,乃是有名的卦市,里面许多先生的相术卦术都是极高明的,我们也进去算一算可好?”
怀暄见他来了,便往屋里让。
袁湘笑道:“一个冬天把人待得闷死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春意,还拘在屋子里做什么?不如随为兄到城中走一走,散散心也好。”
然后一把拉住怀暄走出了院子。
这里果然如刘奇所说,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在山野和道路边,一条小溪从村边潺潺流过,最特别的是溪底的石子都是白色的,或许这就是白石村名字的由来。
单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浓眉大眼,举止粗豪,声音洪亮,一听刘奇介绍说柳怀暄是自己的朋友,想在这里暂居,请他照应一二,单荣便连连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尽管放心,然后又啪啪地拍着柳怀暄的肩头,道:“柳先生能到我们村里,实在是孩子们的福气,原本村中有个塾师,但他几个月前到京中谋差事去了,自那以后就没个读书识字的人肯来我们这里,幸好柳先生来了,这下孩子们可就有人管了,哈哈哈!”
单荣力气很大,他虽没刻意用力,但却已把柳怀暄拍得直晃,疼得差点叫出来。
他正愣愣地出神,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怀暄,在发什么呆?寒尽春来,该出去好好游玩一番才是,不要总是闷在屋子里,把人都待得傻了。”
怀暄回过神来一看,见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已推开竹篱的门走了进来。这人虽相貌平凡,但却端正斯文,很有种儒雅的气息,但眉目中不时闪现的精明之色,又显示出他不是个单纯的书生。
怀暄见是他,忙叫了声“袁兄”。此人姓袁名湘,是个商人,据他自己说是“经营着几家不大不小的铺子,日常生计倒是没有问题”。袁湘是刘奇的东家,一次刘奇陪怀暄到城里去玩,正碰到袁湘。袁湘对怀暄一见如故,此后便常常借故来找怀暄,
怀暄在白石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闲快乐,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他却甘之如饴。
刘奇常常来看他,有时还约他到伊州城里去玩,因此怀暄一点也不寂寞。
但虽然日子应该无忧无虑,怀暄却不知怎的总是在不经意间回想起往事,中秋时节便想起画舫之上的痛苦与绝望,寒冬时候想起那温暖馥郁的卧房与那软语温存的人,除夕元日与单荣一家围坐在一起,便想起那夜灿烂的烟花与那四处乱窜的地老鼠。
孩子们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秀美的新先生,柳先生极是温柔可亲,总是含笑轻声细语地说话,无论他们多淘气,甚至弄坏了什么东西,他也从不发怒,只是笑着劝说两句,顶多是轻轻拧拧他们的小耳朵。
柳先生的手指纤长细腻,就像新剥的竹笋一样,比娘亲的手还柔软,拧在耳朵上舒服极了。自从有了这个认知后,孩子们的调皮捣蛋明显多了起来。
而且柳先生还会做饭烧菜,味道还着实鲜美。夏秋大人们忙碌的时候,有时来不及做饭,下了学柳怀暄便留孩子们在自己这里吃饭,虽然只是青菜豆腐、嫩笋小鱼,但却调制得入味,令孩子们胃口大开,每次都要吃好大一碗米饭,回到家中对自家饭食也挑剔起来。
房子虽然简陋,怀暄却十分喜欢,从前虽住的雕梁画栋,但却是寄人篱下,现在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了。
他兴致勃勃地屋里屋外地看着,单荣和刘奇则打了水来帮他打扫屋子。怀暄忙抢着洒扫擦抹,三个人忙了一个时辰,总算将房屋弄干净,可以住人了。
单、刘二人这才告辞,让怀暄好好休息一下。
袁湘本想陪怀暄再逛一会儿,但怀暄听了卦言之后,心绪烦乱,无心游玩,袁湘只得送他回去了。
西山神女微笑着将竹签递了过来,道:“一根签子值得什么,公子拿去就是。”
袁湘道了声谢,将签子拢在袖子里,忙跑出去追怀暄。
紧赶快赶追上了,袁湘一把拉住怀暄,道:“怎么气成这样?管她说什么,只当做闲话听听便算了,何必这么认真,倒让我一阵好找。”
西山神女用力从他手中抽出竹签,看了看,立刻眉花眼笑,津津有味地端详了怀暄好一阵,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公子莫恼。我见公子面相虽神清骨秀,但却有孤寒之相,必得贵人刚强兴旺之气方能化解。这签子更应验了公子的面相,公子在开始虽不免受些苦楚,但后来却被珍爱无比,享尽世间欢乐。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得的富贵荣宠,公子却是得之易如反掌,真是被神明另眼相看之人。”
怀暄紫胀了面皮,恼道:“你,你胡说!”
西山神女却不恼,轻轻笑道:“天命不可违。公子柳眉樱唇,眸子清明温润,本就是女子的命格,又何必定要倔强反抗。况且那贵人位尊势大,又怎能真正逃避得了,巧取豪夺之下,终是抗不过的。其实这世上弱肉强食本是寻常,难得他是真心对待公子,公子这般人物,若落入其他豪强手中,不知要受怎样的折辱。人心险恶,世道虽看似太平,却处处透着凶险,若无些势力,便只能为人鱼肉。公子能得这样一个强势之人守护珍重,一生都无风波磨难,只有深情厚意,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西山神女拿过签子看了看,道:“公子本有千里之才,但世事难料,常有意外之灾,此事若处置得好,倒是一个转机,于公子大为有益。”
袁湘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镇定洒脱的表情,笑道:“多谢神女指点。怀暄,你也来摇一下如何?看看能摇出什么来。”
怀暄不好太执拗,便接过签筒,摇了起来。过了一会,也摇出一枚竹签。
西山神女淡然道:“两位是看相、测字,还是卜签?无论何种卜卦之法,皆是五百文。”
怀暄吓了一跳,五百文够买半石米了,只动动嘴皮子便有有这般收入,难怪这里的卦肆一家挨着一家。
袁湘道:“我想来个特别的,卜个签吧。”
怀暄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脸色微红,道:“姑娘因何这般看着在下?”
西山神女咯咯笑道:“我在此卖卦三年,见识过不少人物,但像公子这般特别的却未曾见过。公子双眉细长如柳叶,主少年孤苦,但公子双目湛然有光,日后定当大贵。”
西山神女目光闪烁,显然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但却看着怀暄不住发笑,令怀暄心里有些毛毛的。
袁湘笑道:“竟是个女子在这里卖卦,她能摆出这样一个场面,想来有几分本领,我们进去瞧瞧吧。”
怀暄被他拽进卦肆,便有一个女童上前迎接二人,将他们让到偏堂,奉上香茶,道请他们稍候片刻,前面还有几位客人。
怀暄暗想,这卦肆的生意可真不错,还要排队候着。
怀暄摇头道:“我不信这些玄虚的东西,‘子不语怪力乱神’,最讨厌他们装神弄鬼地骗人。”
袁湘道:“他们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取个乐儿图个新奇而已,何必那么认真。”
然后便硬拉着怀暄进了巷子。
怀暄因闷了一个冬天,静极思动,倒也未怎样反对,跟着袁湘坐了马车,便来到伊州城里。
初春时候,随着万物复苏,春意盎然,人们也加倍快乐了起来,市井街巷上明显比冬季热闹了许多。商铺和摊贩所售卖的货物看上去也更加鲜艳悦目。
袁湘和怀暄下了马车,在街上慢慢走着,随意浏览着铺子里的东西。
刘奇一见,忙拉住单荣责备道:“老单,你可轻点,怀暄是个斯文人,哪架得住你这杀狼猎熊的手这么一拍?别把人拍坏了。”
单荣听了,连忙收手,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说:“对不起了,柳先生。我是个粗人,做事难免莽撞,你别见怪。”
柳怀暄温和地一笑,道:“单大哥性情豪爽坦荡,怀暄十分佩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