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委委屈屈,指着那个出来一半的钉,泪珠叮咚叮咚往下掉,滚了一地。
莹白珍珠骨碌碌滚落,林月辰不知所措。“别哭了…”轻拍鲛人的头,“呃…明曦。”他握住鲛人的手,闭眼。
林月辰看到了许多。
躺在地上的少年呼吸声愈加清晰,还有浅浅的呼噜声。
“……”明曦在原地站了一会。轻手轻脚的挪到床边,靠床头,看窗外,坐了一夜。
林月辰是被鸟吵醒的。迷糊中想用手扶墙,找窗。扶了个空,惊醒。映入眼帘,陌生的环境。侧身,面前是不甚干净的地面。有几只倒霉的虫横尸面前,些许凄惨。
兄弟二人喝的酩酊大醉,林月辰与鲛,一人一只胳膊,费劲巴拉的把林志远抬进屋。
林月辰困的要命,用毛巾抹脸,在后院水池涮脚,简单漱口后,就要入睡。
明曦拦住了他。“哥哥…我睡哪?”他头上的钉还翘着,血迹已经干涸。明曦有些委屈。
哪怕他被姜阁抓住虐待,哪怕见识过人间的恶,哪怕知道这是动乱将起,最后的黄金年代,他也不曾想过回去。
明曦心想,我费尽心思的遮掩因果,可不是为了被林月辰送回海里的。想的越多,体内力量越是激荡。如海水般涨潮退潮,冲刷明曦的四肢百骸。
“明天是金陵城的百神节,到时候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想去看看吗,明曦。”林月辰并不知晓明曦心中的惊涛骇浪,更不知道明曦暗地里盘算着什么。他若是知道明曦的目的,怕是会嫌恶的将他扔回海里。
每每梦醒,都怅然若失。
不过…若只是去国子监念书。
他也想见识,群英荟萃之地,是否如传闻那般,这盛世江山是否能有他一席之地。两年来郁郁不得志,怀才不遇却无人可言的痛苦,压抑在内心深处熊熊燃烧的野心,在这一刻冲破束缚。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挣脱了其余三枚钉,若是被他知道,今天就得被送回海里。
不过他的手好温暖。好想………
“我,我饿了。”他撒谎。
他将三枚钉踢到床底下,跑出卧室找人。
“月辰,林月辰哥哥!”明曦扯着少年音,尾音上翘带着点儿没有完全褪去的幼鲛的味道。明曦嗅闻空气中的气味,啪嗒啪嗒跑到书房外,砰砰砰敲门。
正在看书的林月辰听到这突然的砰声,他打开书房门。
不一会儿,林月辰败下阵来,两人收手。“我要出去一趟,中午就回。”林志远如此说:“秘密前往,我一个人就可以。若我没有回来,也不用来找我。”
“好,我知道了。”擦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十分疲惫的样子,林月辰回道。
屋内,鲛人睡的正香甜,屋外刀光剑影兵器碰撞,叮叮哐哐,都没能吵醒他。
明曦根本不敢抬头看林月辰。或许林月辰并不是人族中最好看的,但肯定是明曦觉得最顺眼的。当明曦第一眼看到林月辰,君子如玉端方姿态,便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润他的心。
我想和他一起过成人礼。
此时被问起,明曦下意识遮掩,不愿,也不敢被发现意图。
林月辰无语。
他不再窥视。睁眼,按住那颗翘起的钉,一口气拔了出来。血液飞溅,伤口肉眼可见快速蠕动愈合:“好了,剩下的真的不能动了。”他神色莫名。
“你们可有什么成人礼?”林月辰直接问。经过方才的灵视,他对这只名叫明曦的鲛人戒备降低了不少。
林月辰没有反应,林志远有些着急。“这有什么可犹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说不定明天我就换了主意。”
“……”沉默。小鲛看着两人,乖巧的撑着脸。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脑袋脖子上还扎着钉子,一只没完全取出来钉,血淋淋,滑稽的翘在海藻般浓密,墨蓝色的微卷头发上。
他没事人一样,睁着波光粼粼的眼眸,兴致勃勃,观察兄弟俩人。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不知在盘算什么。
最惹眼的是因果的虚影,在幼鲛身边微微漾起涟漪。仔细分辨,没有象征恶的黑或者红气,反倒有淡淡的金光萦绕。
还有鲛人传承……他看到海的深处,几乎无光的地方,一些鲛人远远在形似祭坛的地方,看不清楚用了什么………再往后换了场景。
年龄不够不给观看?要弱冠?
坐起,地很硬,潮气让人腰酸背痛。嗯…也可能是昨晚喝太多酒。
床上坐着个人,脑袋歪向外面,就要摔倒。“!”林月辰扶住他的脑袋,碰到湿润物体,抬手,看到那东西是无甚光泽的鱼鳍,长在耳朵位置。“明曦…醒醒?”他轻唤。“你快掉地上了。”
“月辰哥哥,帮我把钉拔掉好嘛?”明曦清醒,第一件事就是请求林月辰。
“……”糟糕,忘了。
就要躺下,眼睛都睁不开的林月辰,长叹一口气,翻箱倒柜拿出一套被褥铺在地上。林月辰躺上去,低低的声音:“你睡床…”很快均匀的呼吸,传进明曦的耳朵。
鲛不知所措。“可是…我睡不了啊,你能帮我拔掉头上这根钉么…”明曦嗫嚅。
“小弟感激不尽。兄长若有困难,我必拔刀相处。”林月辰站起,行了个标准的,江湖中人兄弟相见的大礼。
………
深夜,万籁俱寂。
他右手执笔,行云流水,似是在写文章,又像在作画,写意山水。明曦凑近,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此时林月辰却将正好纸收起,明曦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淡淡的墨香。
“百神节…这是什么?”脸上一派天真好奇,明曦歪头。
翻开万年历,对照。他念了出来:“为纪念几百年前在此处抗击洪水,而不幸遇难的渊国大夫,令曲。”
不会被发现吧,心虚。
妖本能地眷恋人间,眷恋温柔。人虽脆弱如蝼蚁,沧海桑田换了一茬又一茬,比不得妖寿与天齐。但滚滚红尘吸引孤独的来客,一旦卷入,便无法脱身。
明曦若想回家,早在照顾他的猎鲛人去世之时,就回去了。
昨夜给明曦明显偏大的衣裳此时竟显得合身,少年抽条般长个十公分,原本圆润可爱的脸蛋变瘦,细长眉眼初显艳丽。“长的真快。”林月辰笑道。他抚摸明曦的发顶,颇为温柔。因为身高差距以及角度问题,他没有看到明曦愈合的脖颈。
“你怎么呆呆的。”林月辰收回手,将拿在手里书放回桌上,两眼斜睨了眼明曦,转身,拿出纸笔放在桌上。
明曦好像被电到:“我……我有一个请求…”不,不能说。不能邀请他帮自己,以人族的保守,他一定会拒绝的,会躲起来的。
坐在原地休息片刻,林月辰伸个懒腰,到书房看书。
……
明曦醒来时,整个庭院静悄悄,仿佛没有人。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掉出来的剩余三枚钉,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月辰心里盘算,明曦这个纯情少年提起来会害羞的成人礼。他不紧不慢的洗漱完,在心里基本上确定了这是个什么“重要的事”。
不再逗弄鲛人,便出门了。
两个丫鬟在清扫庭院,林月辰拿起剑,舞的虎虎生风。林志远看到窗外有人练剑。“好!”捡树枝,与他斗在一起。
明曦涨红了脸,支吾发言,含混其辞:“就,就是要完成一件重要的事。”他梗着脖子,眼神躲闪,不只是羞涩还是心虚。
“重要的事?”思索,林月辰神色狐疑,追问:“你说的这个重要的事,每个鲛人都一样么?”早起,本就宿醉,没休息好,方才还使用了灵视的林月辰很疲惫,头晕脑胀。他低头洗漱,没有回头看鲛人。
他若回头,就能看见鲛人涨的通红的小脸。
“……好。”林月辰答应了林志远的邀请。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去参加会试,更别提殿试。他根本不是纯男性,若能参加会试,他早在前年,就一口气全部考完,入朝为官,出入翰林。
而不是在这江南的杏花烟雨中吟诗作画,看似风流恣意,实则虚度光阴。
站在殿试的考场上,骑马长安绕城,风光无限,是在他梦中才能实现的,遥不可及的幻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