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的鳞片在路上又掉了两片,墨蓝色躺在黑布上,失去光泽。尾巴末端干巴地开裂,有血丝渗出。
本想将鲛人放进水池的林月辰犹豫。水不甚清澈,甚至还有其他的鱼儿与虫。
鲛人在被放出时就醒了,他安静眨眼,没有被林月辰注意到。“主人…主人好…”鲛人挣扎着发出声音。缺水的嗓子说话时火辣的痛,声音次拉拉,没什么美感。
屋子青砖黛瓦,屋里油灯半死不活的亮着。两个丫鬟听到有人来,木门咿呀呀一唱三叹,都迎了出来,竟有些热闹。
一行人走进屋子,挑房间。
“哥住哪间?”林月辰询问。“这几间向阳,这几间背光。不知你喜欢哪间。”
他笃定,这小子定没说实话,东扯西扯这些那些。干巴地咳嗽,想不出合适又委婉的形容词。“乍一看,你怎么佛光普照。”扯着嘴,对林月辰笑的活像裂口男,整张脸上写满了我信你才有鬼。
林月辰被他这副作态惹笑,用折扇拍他,不再扯别的,正色道:“我幼时丧母,被歹人扔到海里…那时候几乎完全失去意识了。隐约记得,好像被一只大鱼驮到了岸边。大海无垠,怎可知其中没有智慧生灵,愿意与人为善呢?”
“竟有此事。”林志远的神情微微凝滞,他依旧不太相信林月辰的说辞。不过,两人不继续这个话题,默契的,放过伤心往事。
天已经全黑了。月明星稀,摇曳火光照亮三人面颊,每个人的眸子都亮晶晶。“月辰兄,商量个事?”林志远笑的温暖。“再有五六天,就离开金陵城了。看过月辰兄的文章,搁这地方属实埋没了你。要不,你同我北上,当我伴读。我们一起去国子监读书。”
继续说道:“以月辰兄的本事,明年的科考会试轻松考上。而且,国子监那可都是,各府群英荟萃,京城百官之子。若有在国子监读书的经历,未来出入官场,会更加便利。”
桌上摆着切好的家畜肉片。旁边还放着切好的时令蔬菜瓜果。烧烤架已经热起来,烟袅袅升起,有些呛鼻子。
月明星稀,凉风习习,三人围桌而坐。
“月辰兄啊,你这两个丫鬟,鲛人可是被她们看到了。”林志远做出抹脖子的动作。
“谢谢哥。小弟还有几家门面,勉强过得下去。”林月辰回答。此时正好到林府后门,两人下车。悄摸取出些东西,交代下人不要透露行程,指挥车夫卸了马车族徽,藏在稻草堆。这两人才如释重负,驶向郊外。
坐上这没有族徽的马车,两人心中不再忐忑。
“月辰兄,你救这么个玩意儿,做什么啊。”林志远又一次发问。
审视地看着鲛,他的泪吧嗒吧嗒,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正要再起卦,验证鲛人言语的真实性,此时洗完澡的林志远推开后院门,“呦,你俩在这聊啥呢,走,吃烧烤。”一人一鲛同时回头,林志远有些遭不住这奇怪的氛围。他摸不着头脑,看到哽咽如孩提,不能自已的幼鲛,以及神情凝重,眼珠子黑幽幽的林月辰,发出邀请:“咱们三一起吃…吧…”
“你能变出人腿吧。”林月辰说。
“…能。”明曦不再哽咽,他回答。
他怎么知道的!明曦毛骨悚然,扬起尾巴想打翻剩余的井水。可是井水被挪的很远,他根本够不到。他甚至顾不得思考林月辰究竟从哪里得来的,与鲛人有关的隐秘传闻。
“放心,不会伤你。”林月辰如此说:“你来自哪个族群不重要,我不会问的。等风头过去就将你放归大海。”蹲着的林月辰站起身,拍拍衣摆沾染的尘土,居高临下看着明曦。
明曦听了沉默。
再仔细看,这些钉与明曦的皮肉几乎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周围不止没有血迹,连结痂的痕迹也全无。
他可不相信那些姜阁的人有本事将钉打进鲛人的头颅还不出血,更不相信姜阁的人会让传说中有移山倒海之能,对他们必然怀恨在心的鲛人见到鲛人的力量之源,水。
林月辰不动声色,将井水挪远了些,伸手拔其中一颗钉子。“呜…啊…”明曦闭着眼,但他的痛呼似乎有魔力。林月辰力气变大,第一个钉就要拔出来了。
“那个……哥哥可以帮明曦把头发里,还有脖子上的钉拔出来么,明曦好痛。”幼鲛声音哽咽。他艰难抬起胳膊,指着卡在脖子上的钉,又分别指了指头顶,左边,右边这三个方位。
“哦?”林月辰扒开明曦海藻般浓密的墨蓝色头发,并没有看到明曦口中所说的钉。他伸出手,细致地抚摸明曦的头皮,才发现。
收回手,手指意外的干净,没有预料中的鲜血,他问明曦:“他们为什么要给你扎钉?”
被这样的一双眸子注视,仿佛黑洞般吸引着林月辰。他恍惚间,双眼开始发直。
“……哥哥?”明曦试探地叫林月辰。无奈发现他被魇住了。
“………”
第二章?
“你发什么善心,这鲛人落谁手里都死不了。”两人坐在马车上,林月辰抱着哭得睡过去的鲛人。
不知该如何作答,林月辰只是笑。“我们先回罢,把他放下,明日再出来玩耍。”
注意到他清醒的林月辰听到鲛人说话,倒是惊讶了一下。他打来清凉又干净的井水,浇在鲛人的身上。
“可有名字?”林月辰避开他尾巴受伤的地方。“你能听懂人说话么?”
“……能…”鲛人回答林月辰。“我能听懂,鲛人的语言和人的语言听起来是一样的。”嗓音不再干渴,不缺水的鲛人声音清亮。“你们之前说话我也听到了些…谢,谢谢你救了我。”鲛人深海般墨蓝的双眸,带着幼年鲛人特有的,雌雄莫辨的甜美,水润润的看着林月辰。“我叫明曦。”
林志远随手指了间背光的,“大热天的,不要太阳。”他脑门上全是汗,“可有浴桶,我要沐浴。”
两个丫鬟去备水。
林月辰打来后院门,抱着鲛人,蹲到水池边上,他将裹在黑布里的鲛人小心翼翼地放出来。
“一会回去喝一杯!那叫什么,呃,莫愁前路无知己,举杯消愁愁更愁…呃?不对,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马车到郊外别院。别院只有两洒扫丫鬟定期整理别院。
黄昏,别院地方不大,围了一圈木篱笆。前院夜来香开得热烈,低矮的一丛丛。露天石桌上摆了几朵蔫嗒嗒,看不出品种的花,石桌旁边能坐人的石墩子被磨得锃光发亮,黑黝黝的。
思索片刻,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向来视金钱如粪土。台上那么多受苦受难之人,只需要钱就救的下来的,也只有这幼鲛了。”马车颠簸,林月辰蹙眉,坐的不是很舒服,他还抱着小鲛人,阖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几天风头过去,就将他放回海里,你我对此事守口如瓶,也不会再有人知晓。”林月辰坐在林志远的对面,他声音细细的,像是潺潺流淌,不紧不慢的溪水。又像从远方飘过来,幽幽的听不清的海风。
林志远可没见过这等操作。“……想不到月辰兄竟有此大爱。”真是圣母玛利亚在世,散尽千金为了救个畜牲。视金钱如粪土…他可不信。
林月辰说:“不必担心,这是两个哑女,她们也不识字。这两丫鬟被亲生父母扔在冬天金陵城的河道边。”林月辰将烤串整理好。“亡母收留了她们。”
林志远讪讪:“哦…这样,你的母亲应该是个很温暖的人。”他看林月辰越看越顺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林月辰不置可否,他没有接话。拿起烤架,整理盘中的食材,撒上调料。
活得不太久,没见过母猪上树,更没见过鲛人说人话,也没见过尾巴变腿的林志远:“好家伙!”两眼都快给瞪直啦。
长尾化作腿,就这么大剌剌摆在地上。林月辰将自己放在这别院的衣服给小鲛拿一套。
前院凉亭里,两个丫鬟摆好食材,就等主人家。从后院过来三个人,丫鬟添了个座,没有说话,就退下了。
“你不是幼鲛吧,而且,嗯,应当快成年了。我猜猜……有猎鲛人在海边发现了你,用钉将你封成幼鲛,好生教养,却不知怎么让你跑出来,还被你吃了。”林月辰再次闭眼,左手起卦。他说出的话令鲛心惊。
“我…那是照顾我的爷爷…他,他在屋里咽气了……他不能被人发现,他让我吃的,于是,于是……。”
明曦小声哭,哽咽。
他忽然松开用力的手,沉默地看着鲛,然后闭上眼。
明曦反应过来,睁眼看向林月辰,发现林月辰闭着眼。明曦心中一跳,不会被他发现了吧。“哥,只差一点儿了。”明曦催促。
林月辰没有听明曦的话:“人族还有猎鲛人么?”他问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他……他们嫌我不乖。”幼鲛没有立刻回答,他犹豫片刻,如是说。眼神不自觉下垂,声音似有些气虚,颤抖。
虽说怜惜幼鲛,但林月辰没有忘记传说中,某些族群的鲛人除了海中霸主的凶猛称号之外,还有狡诈以及残忍的恶名。
在今天之前,从未听说鲛人语与汉语相通。
明曦闭上眼,林月辰恢复正常。
“我刚才怎么了?似乎是看着你的眼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幼鲛几乎没有魅惑能力,他的哥哥竟然挡不住。“没关系,明曦闭上眼睛就好了。”
“回吧回吧,带着这么个玩意儿也不方便,他要是路上醒了咬你两口,月辰兄,我可救不了你。”林志远半是玩笑地说道。“出门虽带了面具,保不齐还有认得出我的人。哥可是帮你背了个大锅,你要怎么谢谢我?”
“弟虽拿出黄金千万,不过此时已身无一子。这一千万本是亡母留给弟的遗产,今日全花出去了。”林月辰无不感慨,“兄若不嫌弃,就和弟在郊外的庄子住上几天,风头过了再回府,如何?”
“那就去你那儿小住几日。”林志远越想越觉得有趣。“好你个败家子儿,本觉得月辰兄冷心冷肺,没想到还有冲冠一怒的时候。最近若是缺钱,给我说,哥哥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就喜欢你这样说花就花,一言不合散尽家财的小傻子。他重重的拍了拍月辰的肩膀,眼神诚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