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铮脸色一正,道:“阿升,不要胡说。”
嬴震丝毫不以为意,一边打量阿升那一头垂在肩上光可鉴人的乌黑长发,一边摇着折扇,笑道:“那房子租金太贵,在这里借住反正不要钱,省一点银子也好。”
阿升握着拳头想顶回去,但一看石铮的脸色,便不敢再说话,站在那里又委屈又气恼,只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样的亏。
石琢转头安抚着余溪:“余伯伯,我这就去洗净砂锅,咱们晚上做酥肉来吃。再烧个蟹黄干丝,您老人家烫上二两黄酒,可该消消气儿了。”
燕容也笑道:“七哥,这么多年了,您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吗?每次都要往南墙上撞。您瞧我们什么时候去吃这个苦头?”
余溪看着阿升那浑不知错,眉开眼笑的样子,又悔又气地说:“我也觉得自己比那个呆瓜还笨!”
阿升仰着头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似地说:“那么在家里过两天断水断柴的日子不就可以了吗?何必跑来跑去的。”
这下余溪可是任何人都拦不住了的,抖着身子喷出几句话来:“两天没水没柴我是忍得住,可是你吃什么喝什么?”
阿升的身子一晃一晃地,笑嘻嘻地回了四个字:“吃饭喝汤!”
在遥远的身后,石家人都松了一口气,阿升双手抱住石琢的脖子,高高兴兴地说:“他可走了!阿琢,你还是我一个人的!”
石琢见他在人来人往的巷子口也这么忘形,忙把他拉回家里,笑道:“这下你可不多心了?家里来了个平头正脸的,你就好大醋劲儿,猫儿护食一样。好了,今后不用再伺候那几个人,咱家六口人的饭食就能做得更精细些,今儿晚上烹两只河豚,那可鲜美得紧啊!”
阿升最爱吃河豚,闻言立刻跳着脚儿叫好。
嬴震眼珠一转,这才明白过来,笑着把坠子放在他手心里,似笑非笑地在两人身上轮番瞄着,狡诈地说:“原来是阿升刻的,真是字如其人。是你送给情郎弟弟的么?还是阿琢拿走就不还了?”
阿升斜了他一眼,道:“不告诉你。”
嬴震哈哈大笑,心知这只怕不是定情之物。
石琢见他问这个,便把颈上的坠子取了下来,递给嬴震,道:“哪是什么弥勒观音的,不过是个寻常磨光了的石头而已,只是戴得久了,就不想摘下来。”
嬴震把那坠子托在掌心,见果然只是一块青黑色的石头,根本不是自己往日动辄入眼的青玉墨玉。青石也就罢了,偏偏石质粗劣,像是从石板路上敲下来的一块一样,好在倒打磨得光滑,上面用粗糙的线条歪歪斜斜刻了一个“升”字,休要说龙飞凤舞,只堪堪横平竖直。
坠子在石琢胸前贴着肉挂得久了,便熨得温温热热的,嬴震手里托着它,就像把手掌抵在他胸膛上一样,那一点热力仿佛直传到自己心间。
不久,石铮和余溪也回了家,一家人总算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这天中午吃过饭后,石铮坐在厅里看书,燕容则将一撮儿香末在香篆盒里压平,成了一个牡丹图样,石冶在院子里打拳习武。
余溪坐在藤椅里摇啊摇,眯起眼睛惬意地说:“前些日子打打杀杀乱成那样,现在太平下来,才觉得今儿这顿饭实在是别有滋味。就像电闪雷鸣时前脚刚进家门,后脚雨水就下来了,又像天寒地冻的腊月,外面大雪能没了人,自家在屋子里烤火盆喝小酒,想着从前在外面风雪暴雨里奔波,实在是说不出来的舒服啊!人有时倒真该吃些苦才好。”
阿升的行动步法与寻常之人有异,不是个没练过功夫的,夜辉曾提醒自己,这个阿升从前只怕是暗探杀手一类人物。再加上他双手掌心上那道深深的伤痕,使得两手几乎成了残废,盛了汤的大海碗都拿不住,若非石琢对他千好万好,嬴震真以为阿升是被他们故意修理成这样,以便摧残折磨的。
不过世事迷离,谁知道当年是怎样一番情状?北齐的威烈将军和医仙又哪是什么善男信女?
嬴震看着石琢拿犀牛角逗着阿升玩笑,就像在迷雾之中看到圆月一样。
嬴震仰天叹息道:“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石兄弟不是常人可比。蚊香做好了,也送我两支。”
然后便走到院子里继续品茶。
晚饭之后,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纳凉,嬴震看着石琢把阿升搂在怀里,给他讲些神怪妖仙的故事。夜晚在蔷薇架下听花妖勾引书生的桥段倒很是应景。
嬴震逐样香末挑起一点放在鼻端嗅着,道:“嗯,这是檀木香末,这是茉莉,这是薰草,还有郁金香。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味道可香得很啊!”
石琢好像根本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笑着说:“是啊,这样香喷喷的气味阿升才会喜欢。从前熏的都是淡香,自从他在你那房子里住过,就说你那里香极了,非要我也弄些更香的不可,只得把这些香料混在一起试试看了。”
嬴震更加不说话了,自己的行宫,品味有这么差吗?无论龙涎香还是沉香都是单独熏燃,以品其纯香的啊!
石琢抹了一下嘴,道:“我哪有那个闲心?平时不是要当差,就是烧菜缝衣,要是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得喝到多咱?我家只有我娘和余伯伯爱弄这调调儿,我喝水一向是用大杯的。”
嬴震这才感到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落差,低下头摆弄着茶具,道:“我曾听你吹笛,想着你的笛子吹得那么风流婉转,人也一定是这样的。”
石琢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是为的这个!阿升有时晚上不肯睡觉,讲故事唱小曲儿弄得我口干舌燥,便吹个软绵绵的曲子给他听,他好热闹,听不得这种细致东西,不多时就没动静了。秦公子您慢用,我要去调香了。”
尾声
嬴震尽情欣赏了两天石琢是如何费尽心思地安慰满腹委屈的阿升,这天终于善良了一些,在院子里煮了一壶茶汤,招呼石琢过来喝茶:“你这一天休沐,忙里忙外的也不得个消停,我刚煮了壶茶,过来喝两盏安闲一下吧。”
石琢笑着走过来,道了声谢,拿起小楠木桌上的青瓷茶盅,一扬脖就是个一饮而尽,然后放下茶盅,夸赞道:“味道是不错,香得很。”
阿升却有些瘦了,一见石琢便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口中连声叫着“阿琢”,一副要哭的样子。
石琢搂住他,摸着他的手,笑道:“我不过几天没来看你,怎么就想成这样?别闹了,咱们现在回家,今后咱俩每天都能见着。”
石琢瞥了嬴震一眼,心道你还说他在这里玩得开心,那他怎么会瘦成这样?
石铮向嬴震微笑道:“秦公子不嫌寒舍简陋,肯屈居于此,石某自然是欢迎的。”
嬴震得意地冲阿升挑了一下眼角,指挥侍卫们把行李箱笼搬进来,一副要长住的样子,气得阿升几乎要哭了出来。
石琢一个头两个大,虽知道以嬴震的身份断不会住多久,但阿升这几天若闹起来,也够自己哄的。现在只盼这位大秦皇帝京中事忙,快些还朝,再不要回来了!
这时有人在拍大门,石冶过去开了门,一身白缎长袍的嬴震带了四大侍卫走了进来。
他向石铮略一拱手,笑道:“石老先生,秦某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打算在襄州游玩几日,想在贵宅借住几天,不知您肯否再费心几日?”
不等石铮答话,阿升“腾”地站起来,满脸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吗?”
余溪几乎被堵得仰倒过去,石铮燕容都哈哈大笑,石冶也收了招式,跳进来说道:“阿升伯伯真是厉害,和古人‘何不食肉糜’是一个路数!”
石琢环着阿升的腰,笑道:“余爷爷都憋屈成那样,你还来凑热闹,还不练你的梅花拳去!”
石冶嘿嘿一笑,跑回院子里去了。
石铮正在给阿升篦头,密齿的篦子轻轻向下梳着,弄得阿升舒舒服服的。
阿升听了余溪的话,咯咯笑着问:“余伯伯说的是要在刮风下雨的时候吃饭吗?”
石铮见余溪的眼睛又圆了起来,便忍着笑说:“余伯伯是说,人要在经历了艰苦危险之后,才会更加体会现在的日子有多好。就像前些日子一直在外面奔走,吃不好睡不安,如今清闲下来,就觉得分外美好。”
余溪进了院子,见阿升馋猫一样拉着石琢要他弄好吃的,便笑道:“这小醋瓶儿可下换成装蜜了,也不想想‘冒死吃河豚’,只知道要好吃。你倒简单,只管向阿琢要就是了。”
阿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却仍是巴在石琢身上,就像小熊霸着蜜罐一样,只盼今后永远都能这样平平安安,甜甜蜜蜜。
石家的生活就像温泉一样,虽然温暖入心,但却不能太久沉溺,否则便会眩晕无力。
嬴震明白这一点,于是又住了两天,便起驾回京了。京中那几个老皇叔还等着自己料理。
石家一家人喜气洋洋地把他送到巷子口,嬴震驰马离去,把那几个人抛在了背后,随着双方的距离逐渐遥远,嬴震的心也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果决,这几天的生活就像一个短暂的假期,现在放松的时候结束了,自己便要回到本应有的生活中去。
嬴震把那坠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认真地说:“阿琢,这是你刻的么?果然是好刀工笔法,简练有力质朴古拙,颇有点石鼓文的遗风。”
石琢被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地褒扬一番,脸上微微一红,肠子都有点拧劲儿,只得嘿嘿干笑了两声,谦逊几句。
这时阿升玩够了犀角,一抬头便看到嬴震手里的东西,立刻一伸手,道;“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忽然问:“阿琢,你怎么这么喜欢他?”
石琢一愣,想了想,道:“起初自然是可怜他,到了后来就发现他似乎是自己的另一面,想要家,想要亲人们永远在一起,一心要永世团圆,就越来越疼他了。什么风花雪夜琴棋书画,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大用。”
石琢一边哄着阿升,一边和嬴震说话,后来似是有些热了,便把领口解开一些,嬴震便看到他脖子上挂了一道红线,立刻想起那天在温泉溶洞里看到石琢裸着上身,颈上挂着的那块黑色石头,便笑道:“你脖子上挂的什么?是个佛像不成?给我看看好不好?”
待石琢讲完一个段落,嬴震走过去递了一包东西给他,道:“这是犀角。给阿升服了之后,纵不能让他复原如初,也该能令他清醒许多,不用这么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琢接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升,道:“清醒过来吗?只要他不受惊吓不害怕,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倒也不错,有时候太明白了未必是好事。秦公子这番心意我多谢了,日后他若是被什么阿猫阿狗吓到了,这犀角可有用得很。”
嬴震点点头坐在一边。
嬴震又挑了一点青色的香末,闻了一下,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问:“这是什么香药?我怎么从没闻过?”
石琢看了一眼,道:“那是艾蒿,用来驱蚊虫的。现在天越来越热了,帐子里若钻进一只蚊子,大半夜都别想睡了。那边那个是三白草,可以止痒的,若被蚊虫咬了,拿香灰敷上,定会有效的。”
嬴震彻底无语了,亏了自己这般有兴趣地东看西问,却原来只是在看他做蚊香。原以为石家父辈出身高贵,到了他这里怎么也该保持一些世家子弟的风雅品味,哪知他却是大雅似俗,什么香道茶道全都不在话下,只有厨艺这一件贵族公子都一窍不通的事,他钻研得极为精深。
嬴震的嘴角越来越往下垂,看来自己也没有必要和他说,方才喝的乃是新贡上来的龙凤雀舌芽茶了。
但到最后听他说要去调香,嬴震总算得了一点鼓舞,微微一笑,道:“我就说石兄弟再不肯辜负天分的,原来也爱品香。我也去瞧瞧。”
两人来到厅里,石琢拿出几个香盒来,把里面的香末调配在一起。
嬴震眼神有点发直,又给他斟了一盏茶,眼看着他一口喝干,于是便又斟了一盏。
石琢连喝三盅,这才解了渴,笑道:“茶水不错,盅儿却小,喝了这么多杯,口里才不干了。”
嬴震看着他,问:“你平时喝茶都是这样的吗?茶是要慢慢品的,这么牛饮能尝出什么滋味来?”
嬴震虽为帝王,这时也有点尴尬,待石琢一家人走了,便招呼总管过来,问:“你不是说让膳房按上宾的规格备的饭,又叫了几个伶俐的哄着他吗?怎么看着却像吃了苦一样?”
白面无须、声音尖细的总管苦着脸说:“主子,老奴把膳房的人都催急了,几个厨子把浑身本事都使出来了,说句大不敬的话,伺候主子都没这么费劲的,可阿升公子却还是不肯吃,总闹着要石巡检回来烧菜,石夫人倒吃得蛮好。小奴才们平时尽逗着他玩儿,可不论什么新奇玩意儿,他只玩一会儿就没趣了,叫着要石巡检来陪他。老奴哪里给他找人去?所以一来二去,就成了这样了。”
嬴震听了,忍不住发笑,道:“猫要吃鱼狐狸吃鸡,各人自有天性。这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这么对眼儿,分开一天都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