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练竖起耳朵听着,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不由得有些张口结舌,他还以为会有什么惊悚的故事呢。
他定定地看了石冶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外表倔强、似乎意气用事的小鬼也是个小狐狸。
晚饭十分丰盛:一大盆号称是“鸡汤”,几样野味,一盘蒸鲜鱼,还有一小盆汤羹。
九练不屈不挠地继续追问:“可是他和你祖父母还有你爹爹都长得不像唉!”
石冶抖擞斗志回了一句:“他长得像我舅公公!”
九练一脸恍然,道:“原来如此。”
九练连忙端正了神色,换了个说辞:“听你爹爹和你伯伯说话听多了,不知不觉就学了去。咱们重新来过。请问令尊大人高寿?”
石冶撇了嘴,懒洋洋地说:“他老人家今年贵庚二十六了。”
九练点头道:“十岁生子,真是厉害。”
石琢嘿嘿一笑,快步往巡捕营走去。
夜辉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沉下了脸,低声道:“看来也不是个老实的。”
九练见他一副愤愤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道:“大哥还是老脾气,看不得人三心二意。”
石琢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秦震道:“我也要在城里逛逛,我们一起出去吧。”
两人一起来到街上,秦震似乎真的漫无目的,便跟着石琢往巡捕营方向走。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这时前边来了一顶小轿,两方交汇之时,轿帘一挑,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俊俏女子的脸庞露了出来,她冲着石琢咯咯娇笑道:“石巡检,你那腰带旧了,可要姐姐帮你绣一条?你想绣凤穿牡丹还是翠竹青松,姐姐都绣得。”
然后便快步到后边去了。
秦震僵立在那儿,暗想在这里想要看到别人诚惶诚恐地向自己解释告罪,恐怕是不可能了。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秦震便让夜辉拿出两锭白金交给石琢,道:“我们主仆几人在这里多有打搅,今后还要多借住几日,这一点银两权充作米粮之资,还请收下。”
秦震继续听着,只听石琢压低声音,调子里满含好笑地正在哄劝:“乱想什么?秦公子不过是好交朋友,新认识了人,聊得比较热络而已,你当世人都像我们两个这样么?你可不知,那秦公子少说有十七八个老婆,每房过一夜,都得轮上半个月。那些女子都灵巧得很,春天在簪子上抹了花粉招引蝴蝶,大冬天都能剪了绢花,把院子里妆点得阳春三月一样,平时还训练了大尾巴鹦鹉来回传话,秦公子迷得不得了,哪有心思看又粗又硬的男人?你今儿泡温泉,身上热得很吗?既然有精神想这么多,不如晚些睡吧。”
不多时,房中便传来男人恣意的调笑声和病汉软弱的呻吟哀求。
房中折腾了好一会儿,石琢这才拿了一个盆出来,显然是要到厨下取热水。
石冶垂下头默然片刻,道:“伯伯,刚才的话只当我没说过。”
然后就出去干活。
九练踅到后面,见石冶正在拔鹰毛,便笑嘻嘻地坐在他身边,问道:“小虎,你今年几岁了?”
秦震自言自语:“能把笛子吹出箫的味道,也算厉害了。”
石琢吹了一阵,便放下手臂,笑道:“阿升好哥哥,你又和我闹什么别扭?今儿一天玩的不开心吗?从午间一直给我为难到晚上,直到现在还绷着脸,像是谁欺负了你一样。”
阿升气脉不足,声音便很低,秦震竖起耳朵运功细听,终于听清了。
“居然这么久!是养益它的药性用来吃的吗?十年的绿毛龟,药效可大着呢!”
石冶笑道;“公子您可别提‘吃’这个字,这是当年阿升伯伯过生日时,我爹买给他的,说是要借它的灵气给伯伯增寿呢,若是放到开水锅里炖了还得了?这些年我一直小鱼小虾喂这龟,就像伺候祖宗一样。”
秦震点头道:“不想这等人家也有养命龟。”
阿升心虚地“哦”了一声,可是没办法,谁让自己就是喜欢台上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哼哼呀呀?
秦震看着这一对活宝,不由得莞尔一笑,心想家里有阿升这么一个人,只怕什么感慨情怀都显得像儿戏一样。
饭后,秦震在院子里走动消食,见墙角有一个大瓦盆,他掀起上面的罩的竹筐一看,见里面是一只海碗大的乌龟,背甲上还长着绿毛。
石琢见阿升有些发窘,便笑着说:“世上憾事多着哩,我倒是不高兴蟹黄太少,虾有虾线。”
秦震含笑道:“的确是一部奇书,只可惜着书人写到第八十回便泪尽而逝,奇书不能窥其全貌,真是遗憾。”
石铮淡淡一笑,道:“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秦震几个人添饭夹菜,都很有默契地回避了那盆鹰肉汤,石家人倒都吃了些,阿升吃了两块鹰肉又喝了些羹汤,拉着石琢的袖子,道:“阿琢,我要吃鱼。”
石琢脸上一片温柔笑意,道:“好啊,我给你剔鱼刺。”
阿升看着他夹了一块鱼腹肉,小心地剔去长长的鱼刺,又把下端小鱼鳍连着的一些骨刺也剔除了,这才配了些汤汁让自己吃。
秦震按礼节与石铮余溪闲话了一阵,便到石家给他安排的客房休息。
客房中,秦震唤过一个颇有些书卷气的侍卫,低声问:“白光,鹰肉和狐狸肉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侍卫思索一下,道:“曾听一个游方郎中说,这两样东西可治精神错乱。”
秦震见这羹做得别致,舀了一勺尝了,果然鲜美无比,便笑着问:“这是什么汤?怎么这样鲜?倒像是世上所有的鲜味都跑到里头去了一样。”
石琢道:“从前有一次阿升病了,没有胃口吃饭,我便把几样鲜物汇在一起做羹,乃是用的蕈子、莼菜、蟹黄、鱼肋,取了个名字叫做‘四美羹’,全家人都很喜欢。今儿有客人来,便再做一次。”
秦震点头叹道:“‘四美羹’,倒是很用心啊!”
九练安静了片刻,又问道:“你伯伯胆子这么小,是被什么东西吓成这样?”
石冶心道这个问题连我都纳闷了这么多年,又怎么来回答你?
但他一向要强,绝不愿显露出自己不知道,便压低了声音故意神秘兮兮地说:“多年以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梅花哪堪漫天雪,点点坠红似啼鹃,阿升伯伯半夜溜到外面去玩雪,结果着了凉病倒了,发了一场高烧,最后就成这个样子。所以照顾小孩子一定要精心啊!”
石冶板起脸,脸色都有点发白了。
九练心中偷笑,又问:“阿升是你亲伯伯吗?”
石冶干巴巴僵硬地说:“是啊!”
石冶看了他一眼,道:“十六。”
“那么你爹爹几岁了?”
石冶白了他一眼,道:“问人家长辈有说几岁的吗?”
石琢嘻嘻笑道:“香云姐姐一双金手,哪一件绣品不值十几两银子?若真心对我好,就绣两只公猫打架!”
香云啐了一口,骂道:“邪性了你!敢消遣老娘!”
然后放下轿帘,催着轿夫道:“快走!”
石琢半句也没有推辞,接过银子在手中抛了抛,银锭一先一后落到掌中,碰得叮当响,笑道:“实在是‘皇帝不差饿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秦公子给出这个价码,今儿晚上咱们就做佛跳墙来吃。”
趁石琢回房更换差官服的空档儿,九练凑到秦震耳朵边小声说:“幸亏主子给了钱,否则今天晚上只怕要吃炖白菜了。”
秦震微微一笑。
他一见负着手立在院中的秦震,微微一愣,转而笑道:“秦公子,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秦震仰起头幽幽地说:“我想看一看剪彩成春,招蜂引蝶。”
石琢稍稍窘了一下,马上便毫无愧意地说:“我那哥哥在家里被哄惯了,好小心眼儿,我若不说得热闹点儿,他哪能这么快就放过我?别介意啊!”
“那个花花公子怎么总盯着你看?是不是想和你要好?还巴巴地跟到家里来,想要日久生情吗?你怎的也不赶他走,是不是看他长得好看?”
秦震朱唇上扬,无声地笑了出来。
石琢的身影从窗边消失,想是到床上去了。
秦震回到房中休息了一会儿,忽听隔壁传来一阵细细的笛声,调子缠绵纤巧,宛如十六七岁的江南女子般情韵细腻。
秦震推开窗,今夜恰逢满月,明晃晃的月亮地中,花木水缸都看得清楚,再配上那柔婉的笛声,竟使这寻常院落有一种不输于华丽府邸的旖旎。
秦震缓步走到院中,仰头看着高空中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侧转头便看到石琢房间窗子上映出一个青年男子吹笛的身影,那笛子细得就像人的小指一样,估计是最细的小水竹做的,难怪调子细成那样。
秦震道:“这毛长了四五寸长,看来养的时候不短了。”
正巧石冶走过来,秦震便叫住他,问:“小虎,你家这绿毛龟养了多久了?”
石冶道:“差不多快十年了吧。”
秦震一阵默然。
阿升觉得周围气氛有些沉闷,便拉着石琢的手,悄悄问:“阿琢,爹爹方才说的是什么?”
石琢温柔地一笑,道:“爹说,戏台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没什么看头儿,要你下次再去吃喜酒时别只顾着看戏,早早来家歇着。”
阿升把鲜美的鱼肉吃进肚里,不由得有些遗憾地说:“如果鱼身上没有刺该多好!”
余溪忍不住笑道:“原来阿升也有些妙才。从前有个才子曾经说,人世有三恨,一恨鱼多刺,二恨名园易灭,三恨未完,你倒是和他一样才思雅致洒脱。”(各位,名园易灭者,盖圆明园也。平生大恨,奇耻大辱!)
桌上其他人都不由得失笑。
秦震脸上有些发僵。
石冶把阿升送进房中,关上房门,低声告诫道:“伯伯,那几个人看着不是正经路上来的,你可莫去招惹他们。”
阿升咬着牙气苦地说:“我就知道那个秦什么的不正经,他总是看阿琢,定然是想把阿琢勾引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