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安静下来,王雨柔抽了抽鼻子,开始小声啜泣。
事情没照预料中进行,李鸢冷哼一声打断他们的争吵,对王厉图说:“你也要学你父亲?”
“母亲,事情始末,您最清楚。究竟是我学父亲,还是有人在背后推动,那瓶酒就是证明。”
“我的心既然给了赵福,我就会好好待她。不能正大光明给她名分已经委屈了她,但化名与她相守,我却是能做到的。”说到这里,他转头对赵福说:“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嫌弃我身无分文才好。”
赵福眼睛有些湿润,他从来没说过这些,于是动了动被他包着的手掌,与他十指交叉,紧紧握着,回答道:“不会。”
听她开口,王雨柔骂道:“闭嘴!都是你勾引我大哥,你这个丧门星,是不是只要是个男人,你就要扑上去啊?不要脸,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害死了······”她想起家中那个狐狸精勾着胡明成,心中怒火就无处宣泄,此时寻着她,就狠狠将不能当着胡明成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嗯,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今天给你们说这件事,就是想告诉你们,等开春以后,我就会离开京城,以后这世上就再无王厉图了。”
“你不要将府了?”
王厉图点点头,“可以这么说。我准备让茂春接手将府,一来茂春全心全意对待雨婷,二来他可以给你撑腰,不会让明成家里欺你太甚。”
“好,你先守着她。”他说完话,扶着王雨婷躺平,抓起一瓶金疮药快步出去了。
赵福听到脚步声,赶快抬头,见他过来,眼泪就又要掉出来了,她赶紧吸了吸鼻子,颤声开口:“她刚刚昏过去了。”
王厉图皱眉看着李鸢,解开她脖颈处的衣服盘扣,然后拔掉瓶塞,开口说:“把手拿开。”
“除了你,还有谁?”
赵福看了一眼两姐妹,王雨婷脸色发青已经软了身体,王雨柔抱着她不停哭喊,一会儿叫妹妹,一会儿又转头叫母亲。她定了定神,颤抖着身体走到王厉图对面,王厉图先将老夫人的头扶到她腿上,又抓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压上创口,这才收回自己的手。
他迅速起身,将王雨婷抱到了内室躺下,刚一放下她,她就开始呕血,一旁的王雨柔拉着她的胳膊哭得声音都沙哑了。他脚下生风,在内室的药箱中翻出几瓶药,那是他去清潭治理瘟疫时,岳灵修给他的。
她的心脏被王厉图迁就赵福而缓下来的步子践踏得生疼,他们一步一步在她柔软的心脏上摩擦着行过,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愣了一会儿,她才省得,原来那是她心碎的声音。
她微张开嘴,缓慢费力地呼吸,痴痴望着王厉图沉静的脸,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醒来仍是从前,她还未嫁人,在飞云阁那片竹林里看他舞剑,在清溪苑里跟安宁一起,缠着他捞鱼。
王厉图更紧地握着赵福的手,扫视一圈对面的三个人,“我想迎娶的人,是赵福。”
赵福被溅到脸上的血液吓得腿都软了,张嘴想叫都发不出声音,她想伸手去抓王厉图的手,王厉图却已经扑身到李鸢身旁,抱着她,捂上那个血洞,喊道:“母亲,母亲。”听李鸢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他连忙阻止道:“您别说话,没事的,没事的。”
他迅速抬头,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两个妹妹,咬牙对赵福说:“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啊!”
赵福泪眼朦胧看着他,有些恍惚,他捞起地上的剪刀,扔到她腿边,厉声道:“大夫刚走,应该还没出府,你快去外边让河生把他拦住,然后快点回来,现在不是让你发愣的时候。”
连死,他都要跟随她。
泪水滴落下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抹掉。
这冤孽,就到这里吧。
偏她不认输,事事都要与姐姐争。
只有一次,她赢了,姐姐早早就死了,她终于如愿嫁给了王定邦。
嫁给他时,她还满心欢喜,觉得自己终于赢了姐姐。可是后来,她才明白,她从来没赢过,姐姐去世,她更是输得一败涂地。
李鸢一双眼睛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头一次被她撞见奸情的王定邦和郭秀方。那时,王定邦和郭秀方也像现在这样看着她,没有惊怕,没有惭愧,只有希望她接受的渴求。
这些人做了错事,不知悔改,还意图逼她接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她沉着嗓子问道:“你铁了心了?”
“养育之恩,不敢忘怀。”王厉图说着话,站起身跪在她跟前磕了几个头,“三十年的恩怨了,您为什么不愿放下?他们两人已经不在,难道您还要继续困死在里边吗?您当日换了那瓶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现在这种情况?”
李鸢不吭声。
她当然想过,还想过千百回,想得脑子里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她预想中王定邦没死,知晓这一切后会痛不欲生,但现在他死了,这惩罚就落到了她身上,这实在太便宜那个老畜生了。
诚然,他和王定邦一脉相承。
可是,他不是王定邦。
李鸢只轻轻瞥了他们两人一眼,仍端坐着,细心看众人的反应。王雨柔看到赵福时惊呼出声,又看他们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开口严厉斥道:“大哥,你做什么?”
李鸢手抖了一下,撩起眼皮冷冷看向他,果真像姐姐,冷静,不声张,总能揪住自己的小错儿,做什么都没大动静,但偏偏都能达成目的。她冷冷说道:“不要狡辩,你如今不是要与她在一起吗?”
王厉图直视她,说:“是。”
“呵,那就是了,说得再好听,不还是翁媳通奸?阿南,即使我不是你生母,可这四十年的情分,总抵得上亲母吧?当我这个老婆子求你,你别像你父亲那样,对我这么残忍。”
王厉图拧眉制止,“够了!我带她出来,不是让她来找骂的。”
赵福拉了拉他的手,摇头示意他不要生气。她既然出来面对她们,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再难听的话都能听得,再恶毒的诅咒都能忍得。
本来就是她做错了,付出一些代价是应该的,况且只是几句责骂,她不放在心上就是。
“这怎么行?他不是我们王家人,这满门勋贵都给了他吗?”
“你别急。明面上的事务需得他打理,但府中一应事物,母亲肯定会给你和雨婷平分的。我不让明成接手,是怕明成他日被人灌了迷魂汤,会打压你太甚。”
“那你不要走啊,大哥,将府和爵位都是你的。你在,我和雨婷还有母亲,就都能好好的。”
“大哥,你疯了?她是什么身份?她是你的儿媳妇啊!”
王厉图直视着王雨柔,说:“此事说来话长,但是,我心意已决。去年府里给了她休书,她已经不是将府的少夫人了。”
“现在不是,那曾经也是。别人会怎么说?”
赵福抖得像筛糠,她的手一离开,本来潺潺流着的血瞬时就涌了出来,王厉图赶紧将药粉洒在那个伤口上,然后接过赵福手中已经染成红色的巾帕,继续压在伤口上,好在她刺得不深,也没刺中动脉,过了一会儿,血终于凝住了。
王厉图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李鸢也抱到卧房中,放到了长榻上。
三个人静默地守在两个昏迷的人身边。
此时也顾不得其他,他挨个看了看瓶身,将写着救心和内伤的两瓶药都倒了两粒出来,他还记得岳灵修说过,快没命的时候,吞两粒。
跑到外边端着茶壶进内室,他让王雨柔将王雨婷扶起来,他撬开王雨婷的嘴,将四丸药都放进她嘴里,然后直接将壶嘴对准她的嘴,开始灌水。但是,水全顺着她的下巴流了出来,他急了,将茶壶递给王雨柔,他把王雨婷揽在怀里,说:“你含口水,喂给她。”
他捏着王雨婷下巴,王雨柔往她嘴里渡水。如此几下,王雨婷有了吞咽动作,因为王厉图看不到,王雨柔立马告诉了他,“雨婷咽下去了,大哥。”
赵福被带着血水的剪刀吓了一跳,怯怯地看了一眼李鸢,然后连滚带爬地到了屋门处,软着手臂推了好几次门才打开,跌跌撞撞向前跑。
看到她回来了,王厉图瞅着怀里痛得满头汗的老夫人,对赵福说:“你过来帮忙压着。”
“我,我吗?”
既然他们都怨她碍事,怪她不成全,那这次她便彻底成全他们吧。
这辈子,总要赢一回才甘心啊,不管赢谁。
“好,我成全你们。我早就该成全了。”众人都来不及反应,她便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剪刀插到了脖子里,双手又哆嗦着猛然拔出来,满脸痛苦地从凳子上慢慢滑落。
活人怎么争得过死人?
可是姐姐已经逝去,她也嫁给了王定邦,一切已成定局,况且她爱惨了他,于是她便继续陪伴在他身侧,认为只要自己情深,便能感化他。
但是,郭秀方的出现,让她明白,自己又失败了。她那么像姐姐,病弱,天真,又坚忍,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让王定邦稀里糊涂地再次动了心,甘愿为她怀上一个又一个孩子。
王厉图握紧赵福的手,低声道:“死当别离。”
如果当初不嫁给王定邦就好了。
她根本争不过姐姐。父母偏心她,哥哥宠着她,连王定邦也喜欢她。她早该明白的,即使长着同样一张脸,李鸾就是比她李鸢讨喜。
“我知道母亲难以接受。可是如果真的要惩罚,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经替父亲受过了,我的两个孩子,难道不足以平息您的怨怒吗?”说到这里,他也满腔恨意,将军府的一切,宛如一个迷宫,将他前半辈子牢牢困死,连挣扎都不能。
赵福虽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清楚他们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但也猜测到,他们所言,不外乎后宅秘辛和前人恩怨。此时听到王厉图语带哽咽,就也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块儿跪着。
王厉图扭头对她笑了笑,继续说:“纵使我有对不住的人,那个人也是安宁,不是旁的人。”
王厉图没有出声,静默地牵着赵福坐了下来。
从那扇门打开,王雨婷的心脏就跳得嗵嗵响,她直勾勾看着不能与自己相爱的大哥,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如果他没有牵赵福的手,那么这个场景与做了千百回的梦又有什么区别?他的脚步那么坚定,神情那么温柔,如果他爱的人是自己,是不是也愿意牵着自己的手,走到太阳底下?
可是,为什么,他爱的人不是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