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累了,承诺也断断续续,许心卯把这零碎的真心捡起来,拼上缝好,珍藏在心底,她那时以为许思蔓所言家庭是她们二人的家庭,因而极尽兴奋,极尽热忱,愈发肯定自己是整个银河系最得宠的一位幸运儿,她急不可待:“姐姐,你什么时候离....”
回应她的是亲吻,她那时再度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一吻是爱,而绝非打断她不切实际的妄想和逃避她的真心,她们各取所需,而不孤寂,这样该很好,可以维持很长时间,许思蔓是这样想的,每当她与妹妹躺在一起,互相取暖,她就更加明确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可能对很残忍,可这已经是最不残忍的一种残忍了,正如后来许心卯得知真相后、失去所有前,绝望地质问许思蔓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她?为什么不拒绝她?为什么还要给她希望让她以为自己能幸存时,许思蔓反问的那样:我结婚那天你去天台做什么?
“....做什么?如果那天你没上来,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许思蔓!”
许思蔓收起平板:“睡了吧?”
小兔子眼里冒光,兴奋点头。她姐姐便抱她上楼了。
几分钟后平板弹出一条信息,发件人是许心卯的经纪人阿彩,她汇报说小公主的全部演出和拍摄计划都已经取消,广告业务与商业活动也统一回绝,直到明年冬天,她都不会再出现在公众眼前了。阿彩用词难掩惋惜之情:....好好的怎么怀孕了呢?卯卯虽然贪玩,但知道适可而止,她还这么小,初露锋芒,这时候选择隐退,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得来了。
现在她穿条大裤衩,明显大一号的白t,盘腿坐在许思蔓对面剥葡萄,眼泪鼻涕流在一处去了,滴滴答答落在塑料袋儿上,许思蔓给她扯纸巾,她双眼通红地把脸凑过去,一擤,鼻头也红红的,真是只生了绿眼的白兔子精。
“凭什么?!那小丫头片子懂个屁的剧本!她知道我争取这角色有多辛苦吗?我试镜都准备了好几周!呜呜.....”许心卯疲惫不堪地靠住姐姐,嘴里絮絮叨叨:“那片子可好了!肯定能拿奖,我就是有直觉!那片子讲了两个omega科学家的故事,木木一定会很喜欢的.....”
许思蔓在她头凑过来前锁定了平板屏幕,“好了好了,好片子多了去了....你这段时间就安心养胎。”
“威尔......你怎么知道我爱你呢?”她捧着大型犬的脸庞问他。
“我不知道,可是我确定我爱你,”他被她揉着短而柔软的金发,“卯卯,你呢?”他如今的西阴语听上去好太多了。
“我.....或许爱你。”
他小心托着女人脚踝,摩挲她小腿肚上贴着的丝袜,他抬着头,眼神讨好,胆怯,但充满希望:嗨,molly,你还好吗?
婚礼进行地比意料中更顺利,除了妈妈和阿克麦斯夫人同坐一桌的气氛有些微妙,没人不祝福她,给予她诚挚拥抱,她发现不去在意他人,专注自己,一切就都没什么不好面对的。那个小孩依然很像他父亲,被许思蔓抱着,如同狮子举着狮子幼崽,而幼崽的眼睛与生母相似。
无论如何,她的前半生总归平和落幕。
她手腕颤抖,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垂指弹着烟灰:“我必须说.....和你睡觉是因为你像她。”
“哦,关于这个....molly,我也需要向你坦白。”
明明是坏消息的预警,许心卯却不由得舒了口气。
小兔子一下扑过来,许思蔓忙不迭腾手接住她。
“.....怎么了?”她皱着眉头估算楼梯口与自己的距离,不敢细想如果自己失手是什么下场。
“姐姐.....”小兔双眼水灵灵,像朵雨后玉梨花,就算知晓这招是她的惯用伎俩,但看见妹妹心酸难受的模样,许思蔓还是软下心,托着小兔屁股把她抱到沙发上去。
“....愿、愿意什么?”许心卯慌得飙母语,她已经听见惊叹声四起,谢天谢地,放着音响不用,店主固执聘请的乐队还没上班。
“做我的‘媳妇儿’。”
斯金纳蹩脚的西阴语把气氛全毁了。许心卯掐灭这支烟,又抽出另一只打上火,她语气漂浮:“....我生过孩子。”
你一样操蛋。她愤愤与之打招呼,板着脸点轩尼诗,“加一听可乐,这就够了,谢谢。”
男人朝她投递感激的一眼,没人会在五点前坐在餐厅点酒,因此侍者很快回来了,她在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消退的服务生离开后,飞快地将饮品调换位置。
“听着,”她叩一口白兰地,点燃另一支烟,也先吸一嘴,仿佛没有尼古丁与酒精她就会拒绝开口,“如果你是来要孩子的,很抱歉,打那时起四个月后我肚子里就什么也不剩了。”
意识到这双眼睛与自己对视有一会儿了,女孩恍然回神,心虚地抬起马克杯狂饮一大口,被热可可烫伤舌头,像只狗狗那样哈着气冲回卧室。
他们是什么时候上床的?许心卯来到大学后毫无保留地发扬了她的浪子宗旨,夜夜笙歌,处处尽欢,这也是有好处的,由于总和当地人呆在一块儿,她的口语水平突飞猛进,但书写能力有待加强,教授点名问她为什么不回复邮件时,她心里狂翻白眼,什么年代了这些白种人还不会用即时通讯软件?课后她找室友求助,斯金纳认真准备一大摞语言辅导资料。与她共度了几个不那么美妙的通宵,她昏昏欲睡地上了几节家教课,有个男孩儿,叫戴维还是鲍勃,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今晚去兜风。
她回来时感受不是很好,可能感冒了,也可能是因为晚餐上糟糕的鱼子酱,或者戴维女友泼在她脸上的柠檬水,总之那alpha是个蠢蛋,她现在亟需同类给予她一个温暖安全,不带任何杂质的拥抱,斯金纳正好是个合格的同类。
她浑身发抖,北方的夏天并不冷,可她这一瞬间,或说从此以后的很多时间,当她看到婴儿睁开标志性的绿瞳,仿佛是这条血缘里的烙印,永不湮灭,她都觉得自己正在冰窟里慢慢死去。她确实想见她,她很早就说过,她需要知道是什么样的母亲将孩子交到她们手里领养,而显然,许心卯对自己即将降临的身份和已被安排好的未来毫不知情。
后记:
伊美的冬天仿佛是转为清除人类而存在的,传闻中世纪时,伊美的流放几乎等同于死刑,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在东部的高原上存活下来,那里人烟罕至,气候恶劣,植物是被冬风蹂躏致死的,而非严寒,当然严寒也是它不宜居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对于许心卯来说,在这个国家她最难活下去的原因只有一个:无聊。
“是你要见她的啊,宛兰,不能因为我们那天太激情就忘了我答应的事。”许思蔓刮了刮她鼻子,露出一副伤心表情。
那天的事.....?杨宛兰不解,给女孩倒水时无意间瞥过一眼对方已显形的孕肚,有些许碎片在脑海闪烁。
许心卯惊叫一声,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嫂嫂,你....你没烫到吧?”
“只爱你,”她看着她,又解释道:“我想到可以和你永远在一起,那之前我已十分爱你,现在我想到将和你组建家庭,我即以丈夫的角色珍惜你,又以你孩子父亲的身份与你惺惺相惜,宛兰,能与你共老同死,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毫不脸红地说情话,除了许思蔓他爹,那必然只剩许思蔓。
可是她胸腔里砰砰直跳呢,跟要奔出来只大兔子似地厉害,杨宛兰按着对方心口,心说:就假装自己也没听见吧。
“我后悔?我有什么后悔?是你喜欢我,是你偏要爱我,是你要我放弃底线要我跟你上床!许心卯,你为什么从来不感激我?我有爱人,我说过很多次我有爱人,我没拒绝过你吗?我没提醒过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我不想我妹妹因为她姐姐不给她破处她就去跳楼!许心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爱我?”
但这许多都是后话了,那天晚上她们还足够恩爱,许心卯还在梦里挑婚纱,她梦见自己走到一片可爱的草地上,她的孩子为她捧花,许思蔓朦朦胧胧地说她愿意,她爱的所有人都为她感动欢呼,甚至杨宛兰也在,杨宛兰也在为她们的结合鼓掌。
杨宛兰开门时愣住了,她回忆片刻,也没找到一条许心卯要来做客的约定,她只好将人接进来,趁许心卯坐下休息的时刻请教许思蔓。
想让一个人彻底消失并不难,互联网与观众的记性其实很差,只要新一代不再去看那些老电影,而专心接受新事物,很快就没人会再想得起来上一位扮演主角的演员是哪位,舆论中心总是围着新生代转的,无论在老一辈眼里他们的兴趣爱好有多么荒诞不经,但总归要代替传统成为下一个传统,历史就是这样前进的,永不停歇。
“思蔓....我真的能照顾小孩吗?”入睡前,许心卯有些担忧地拥着姐姐问。
许思蔓抵着妹妹的额头,黑与金的长发交缠在一起,变成条汇聚静默的河流,她低声说:“.....我会照顾它的,我不是保证过吗?你的孩子一定是在完整的家庭里长大....”
许心卯气鼓鼓哼了一声:“有什么不让看的!”
“机密。”
她被女孩牵手过去,“....有我这里机密吗?”许心卯甜甜笑,感受姐姐贴在小腹上的温度,那里还很平坦,谁能想到柔软肚皮下面有生命正在发育?
原来是许心卯今天进组时发现化妆间本属于她的位置坐着别人,她向来桀骜,刁蛮娇纵是出了名的,圈子里尽知道她的身份,遇见了碰上了也都礼让她三分,有时候三分还不够,她年纪轻,爱出风头,把别人的那十分拿来博采那也是常有的事,但这也并不全是坏处,许心卯的的确确凭一股子蛮横无理闯出了名气来的,借由这一点与公主称谓无关的名气,她架子高得能捅破天屁股了。故而,许心卯从来吃不得半点委屈,除了许思蔓没给过她好脸色,在别人那里她从来不让自己吃亏,发现有人鸠占鹊巢,她当场炸开了毛,跳起来指着对方鼻子大骂一通,可怜那没什么靠山的小明星,是规规矩矩正经进组的,被她喷得狗血淋头,没坚持几下就哭晕了去,许心卯白眼一翻,想自己怀着孕呢,还活蹦乱跳的,这人装什么柔弱?
好在她经纪人经事老练,眼看这朵黑莲花愤泄够了泄足了,才推门进去,她方知道女主角确实已换了人选。
小公主僵着脸、趾高气扬地走了,面色苍白地被送回家,经纪人一脸歉意地问她没事吧?她几乎一秒就要爆哭一顿的,可仍然忍住了,缓缓摇头,经纪人拍拍她肩膀,安慰她说别灰心这几天好好休息,机会多得是,你可是最年轻的影后之一啊。
“那太棒了。”
许心卯手指发力,问他是不是在揶揄自己?斯金纳摇摇头:你喜欢和我在一起,这已很好。
许心卯松开手,表示赞同,于是他们接着相拥,准备孕育生命。
夏天的夜里许心卯常常热醒,分不清身上到底趴着一只北极熊还是阿拉斯加大型犬,她不满地推开斯金纳,合上眼,片刻后男人就又抱住她了,作为蜜月目的地,这个低纬度国家的气候太吓人,两人什么也没干,却汗流浃背。白天她从阳台跳进澈蓝海水里消暑,斯金纳紧随其后,他们在水里能呆上很久,累了就往返沙滩小憩,直到傍晚,许心卯光着身子在客厅看书,听见厨房里燃气灶的沉吟,打蛋机的转动,斯金纳端着餐盘过来时她已经睡着了,书还盖着脸颊。
再到夜里他们脱得光溜溜,挤到一块儿,早些时候他们穿着拖鞋去当地市集采购,骑简陋的小摩托车回来,许心卯告诉他,她爸爸以前也是如此接她回家的。斯金纳回,如果你想,我也这样接我们的孩子回家。
他们沿着瑰丽粉红的海岸线返程,太阳堕落了,成为即将被海面吞噬的一颗鸡蛋黄,棕桐树笔直的枝干把远景切分成了由一条胶卷连接的照片。深蓝赶走晚霞时,他们在温泉泳池里接吻,月亮成为苍穹之主,他们共同滚进床铺深处。
“你看,我想你对丝薇安·波利切特·阿克麦斯夫人有所耳闻。”
女人的表情开始变化了。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你所期望的,但....她确实是我其中一位姑母。”
“我喜欢小孩。”
“已经过继给我姐姐了。”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像上次那样再生另一个,亲自抚养。”
涂着深色甲油的手指在餐具上摇晃,纤细指骨间夹着的女士烟似掉未掉,同样让她困惑的是白种人总是想把整个世界都搬上餐桌的古怪习俗。
男人依然略带笑意地盯着她,许心卯怀疑自己今天眼线连去鬓角了:“等等,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对吗?”
“不,当然不,”男人往西装口袋掏出个小方盒,许心卯的大脑还没转到该去的那一层,斯金纳离开座椅,弯曲膝盖,无声跪在地毯,抬着那双晶蓝眼睛:“molly,你愿意吗?”
该死的狗骗子。许心卯再次见到他时,立即往烟灰缸里狠灭按烟头,拧断他的脖颈也用得上这份力气。
“你还是与从前一样美,molly。”
男人颚骨的弧度硬朗又阳光,鼻梁挺直,眉毛颜色比发色深一些,眉峰像是勾进少女心里去那样高扬,许心卯偷看他眉骨下的迷人蓝眼,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就相信了他的谎话,把他当作一个表里不一的omega对待?
尽管工业革命后这片处女地就遭陆续开发,历时好几百年,最终嬗变为今天繁荣富庶的城市带,但许心卯喝不惯这边酒馆里太烈的酒,她第一回尝试的时候,只记得自己边聊天边喝汽油似地喝完一杯当地伏特加,第二天浑身赤裸地在室友床上醒来,她当时其实还不能怎么熟练地用伊美语同当地人沟通,好在室友会一点西阴官话,她披着被子听这位漂亮男孩手舞足蹈地重现前一晚事发经过,大致了解自己仅靠一杯酒就迅速结束作战,不省人事地被男孩抱回来,她的钥匙丢了,只能睡在男孩房间,男孩只能在客厅挤在沙发上将就。
他们简单地谈了会儿天,开锁匠便敲响房门,许心卯和他不熟,她见过太多男孩,一些腼腆,一些则不,她的关注点倾斜后者,因而对前者的评价都笼统,可斯金纳正处于两者之间,许心卯本有些动摇,但自从这件事后,她想当然将其归为腼腆。
不过男孩金发的颜色,和许思蔓还挺像的,她想,靠着餐桌倒麦片,男孩站在窗边给吉他调音,冬日暖阳越过铁锈斑斑的落地格窗,在他分明的眉骨下落脚,瞳孔色彩瞬间就与许思蔓的重合了。
杨宛兰无言以对,看着这名年轻的母亲,她该震惊、不解,愤怒、还是害怕?许思蔓走到她身旁,她推她,手指碰到她手臂,触电似地弹开。
“我说过你喜欢她的。”许思蔓搂住她肩膀,抬起她的手检查手指,她看起来就快晕倒了,原因与烫伤、刚沸腾的热水一点也不沾边。
许心卯望着她们站在一起,笑容有些苍白:“嫂嫂,姐姐说你想见我。”
“我也是,”红果儿亲吻大树,“谢谢你没喜欢别人,谢谢你等我,蔓蔓。”
许思蔓把钥匙和手提袋一起放在离大门不远的餐桌上,听见许心卯踩着拖鞋蹬蹬蹬地跑下来。
“吃不吃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