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巽露出一个淡笑,接过江巽澜的话。屋外湿润的风裹着雨点吹进来,洒落在他裸露的锁骨上,而这唯一一点清凉,竟是让他眼下唯一感受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乾媂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个束口袋,沈巽接过,看了眼,里面竟装着他寻觅许久的四颗晶石。而还有四颗,则放在江夫人身后那侍女端着的托盘上。
“你要的东西都拿给你了。”薛震声音有些发抖,眼眶也是红的:“你别这样……你不是要留在我们身边吗?”
“我身负七煞……但此生所受劫难,又何止七个?幼时被卖入宫中,经受毒打折磨。成年后却遭主人奸淫。后来失去记忆,颠沛流离……本以为能安然渡过后半生,可又何曾想过,这后半生,才是我一生最大的劫难。”
他平静的话语却叫在场每一个人都陷入沉默。
盆烧着炭烧着,时不时爆出些火星来,与窗外的雨幕合在一起,莫名生出种令人肝肠寸断的怅惘。
沈巽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入目的除了江巽澜与叁关切的神色,还有洛坎,乾媂,岑艮与薛震憔悴的脸。
屋外正下着暴雨,密集的雨点砸落在屋檐上,像是大戏谢幕前最后的鼓声。屋内燃了一盆碳火,冬天快来了,气候已变得寒冷,不过沈巽却没什么感觉,可能将死之人就是如此,已经彻彻底底丧失了感知的能力。
“王二麻的棺材还没送来呢。”沈巽倚着床头,脸色惨白,却还是在冲着江巽澜笑:“他家木材是最好的,我还想着……死的时候……好歹能让自己好受点……”
他叹了口气,看向躺在彼岸花丛中的沈巽,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抬起手,食指巅凝出一抹绿光,而后将指头贴在沈巽颜色苍白地额头,注入他的经脉之中:“沈巽,去和他们道个别吧。”
雷谷,地动骤停,人们从掩体里爬出来,迎接新一天的太阳。
风之域,堤坝后涨起的潮水忽然退下,渔船得以再通行。
神坛上,叶烨看着那抹胜过日华的光,将掌心贴于心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的手掌还停在风罩上,可是眼睛,却再也无法睁开了。
黑暗中,他依稀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姓名,可是当他睁开眼,却只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向他招手。
于是他缓缓走过去,向着那人,向着他身后的万顷光辉——
所有人都看着他,却没有一个人离开,因为他们知道,这一面,恐怕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他们的目光中,有不甘,有惆怅,亦有爱慕……可惜种种情愫,都无法再倾诉于口。
沈巽叹了一声,还是在众人的注视下抬起手,把八颗晶石放在风罩上,默默念动了咒语——
最后的最后,沈巽的目光落在乾媂身上。
“怎么了?”乾媂感受到他的目光,遂问。
明明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沈巽却一个字都从嘴里蹦不出来,只能摇摇头。
上一次看见他这样的表情还是多久?在木安草场的时候?他们的关系真真假假,以至于他也分不清,究竟什么时候,对方才拿出过自己的真心。
不过也许,眼下这一幕,就是他的真心,木安草场,那个疯狂的雨夜,也是他的真心。
岑艮将包裹住他腕的手指缩紧,像是害怕松手,他就会离开一般:“你一定会活下去的,一定会。”
他感到眼前有些模糊,就凌空抓了下,然而什么都没抓住,接着,他口中喷出鲜血,一抹扎眼的红落在他天蓝色的衣袍上。
昏迷前,沈巽涣散地看着自己掌心的血痕,心想,自己是不是终于要死了?
——
沈巽看向他,眼前的这个薛震,又好像回到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个张扬桀骜,却只对他一人好的少年。可惜时过境迁,薛震终于成了震君,而当年沈巽喜欢过的那个人,也被他亲手扼杀。
沈巽遂合上束口袋,笑容不变:“如果震君喜欢,可以将我的尸首留在身边。”
“沈巽。”洛坎皱着眉,桃花眼中再无春风得意,只余无尽的痛苦“别这样……”
“风君,风罩取来了。”江夫人带着身后侍卫姗姗来迟,踏入房门后看见面容憔悴,脸色惨白的沈巽,便冲江巽澜问:“怎么这么严重?”
“他……”
“我已不行了。”
“你不会死的。”岑艮半蹲在他身边,攒住他冰凉的手:“我给你找了最好的大夫,他在路上,马上就来。”
沈巽看着他,眼中无愤怒,亦无仇恨——他本是干干净净地来,自当干干净净地走,不该留下一身未了却的心愿:“救不了了……在我跳入忘川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
在听到“魂飞魄散”这四字时,在场人的表情都扭曲了一下,唯有沈巽神色淡然:
一道光自沈巽身体中抽离,飞入天际,而后那盘旋的乌云间泵出一道惊雷——
大雨倾盆而下。
——
太初历三千八百四十五年,长达两年的地脉流动终于停止,一场危机得以消解。
太初历三千八百四十五年,江巽澜爱徒,沈巽,于风之域都城,与世长辞。
自此之后,碧落黄泉,再无沈巽此人。
一道亮光以风罩为中心发出,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九州。
乌蒙山中,地缝愈合,百草初生,鸟兽不再无所依。
天境,垂败秧苗重染绿意,于这初冬,萌生了一线生机。
像是接受到风罩修复的信号,窗外雨逐渐小了,压抑在天际乌云缓慢地散开。
沈巽的身体越来越沉,于他掌心激发的绿光好似滋润了万物,令世间生命得以繁荣。而与此同时,这绿光又好似源源不断汲取着他身体的力量,让他渐渐抬不起眼皮。
他鬓角蓦地白了,如同染过新雪一般。
算了,错过便错过罢。
雨一刻不停地下,下到屋里屋外都积了寒气,下到屋内除却雨声,就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出去吧。沈巽静静地看了窗外一会儿,又冲众人道:“我该修复风罩了。”
沈巽再将视线放到他身上——他的气场已无初识的那般高傲,反而如同一个即将丢掉自己最珍贵东西般,慌乱的普通人。
该如何评价他们的关系呢?沈巽也不清楚该如何详述,只能简简单单评予四字——恨不逢时。
所以对于岑艮的话,沈巽也仅仅给予一个风轻云淡的笑。
红尘中事,法无定法。
天下之情,本难了结。
叶烨看着手中红色的花慢慢凋零,直到枯萎成几缕棕色的脆叶,然后才拿手指碾成齑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