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穿行在林间,为身上黏腻的触感而眉头紧皱。不远处的丘陵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形,他脊背挺直,却难掩颓废,全身上下只身着一套简简单单的便服,与他平日里表现出的贵气倨傲大相径庭。
靠近之后,叁才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戴带着一圈黑色的环。
“艮君。”
洛坎看向他,没有多生气,只摆出洗耳恭听之态。
“昨日天君与震君来寻我,谁想要放弃君上之位,留在风之域。”江巽澜说:“但坎君一生为名利,为洛涯所奔波,怎又可能轻易放手?修君王之道,就得无情,坎君是位好的君上,沈巽想必于你而言,不过只是人生中的一抹短暂的霞光,过去便过去罢,又何值得留恋?”
洛坎不说话,眉毛拧在一起,他唇张开复又闭上,最后下颌线绷得死死,然后沉默地转过头,看向天际振翅高飞的鸿雁——而那鸿雁早已远去,变成了一群黑色的点。
叶烨那内力在手腕上开了道口子,鲜血便顺着他用沙画好的法阵沟壑流去。当法阵被鲜血填满,那八件宝器也好似对这血液有感知一般,红色自底部攀升,渐渐染为鲜红。
以鲜血为引来开启法阵,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饶是叶烨,也不禁暗自咬牙,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洛坎,岑艮,乾媂与薛震盘坐在座位上,手作结印态。
叶烨闻言怔愣一瞬,又像是陷入回忆一般,表情有些放空。
“大概是想起了过去的事。”他轻笑一声,笑意却噙了苦涩:“罢了,陈年往事,休要再提。我也只能告诉你们,再次得到他后,一定要珍惜。”
——
“是。”江巽澜背起手,看着远处:“你们四人不想这么快将他安葬,可是尸体就算在这初冬,也会腐烂,我们虽尽量减缓其腐烂,房中也放了冰盆,可你应该也知道了,他尸体上,还是生出了尸斑。更何况……”江巽澜转过头,郑重地看着他:“在我们风之域,七日内不安葬死者,是对死者的不敬。”
洛坎多多少少到现在还是不愿接受沈巽的离去,遂闭上眼,苦笑一番:“风君所言,我又何曾不知?可是你说,世间本该有定法,这越沉的东西,不就该越想放下吗?怎么事到如今,我却就放不下?”
江巽澜看着他凹陷的眼眶,和日益消瘦的脸颊,发出一声感叹:“能见到以被无情着称的坎君,露出为情所苦之态,江某当真是惶恐。”
江巽澜正欲开口,却被乾媂打断:“此事因我们而起,风君就不用参与了。”
江巽澜皱了皱眉,但看到叶烨也冲自己摇头,就只能咽回到嘴边的话。
“那便就这么定了。”叶烨道:“施行祭祀,随时都可以,时间由你们定。”
这不是开玩笑,乾守的下场他们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其中尤以乾媂感受深重。更何况,玉帝不见得会为了一介凡人,而面见他们。
他们看向乾媂,却发现他面色如常:“我没有问题。”
薛震也道:“我一样。”
自当年盘古开天辟地,烛龙创造时间之后,仙界,人界,魔域,鬼域便四方分立。本来人界只有一个,但是在太初年开始之前,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致使人界割裂为了无数个,从而导致仙界再无心力管理其中单独某个,许多大陆都在地脉流动间消亡。
神州也曾差一点在太初元年时崩塌,不过后来叶烨飞升成仙,从玉帝司礼手中取得了八件镇压地脉的宝器,这才让神州免于灾祸。
不过成仙之后,叶烨就不能过再多干涉人间之事,此后数千年,除却乌蒙山,他便几乎再没去过别处。是他写下了,不过利用此等规则面见玉帝,需要心如澄台明镜,若有杂念,就会被反噬,为了防止悲剧发生,他就抹去了那中间最重要的一环——也就是祭祀的时候,需要一位身负天血之人,开启往天界的大门。
众人脸色一变。
——
记载,若要通往仙界,当集齐八件宝器,并佐以相应的祭祀流程。
五人恭敬地起身,除了江巽澜,表情皆有些微妙。
叶烨看那四人面如死灰,不免一挑眉,移开视线在屋内逡巡一圈:“喔,这就该是沈巽的住处了吧,难怪你们脸色这么难看。真是许久没来风之域,比起千年前,当真是变化颇大。”
“上仙究竟有何事?”薛震脸色已有些难看。
乾媂半阖着眸,目光落在其上,不知在思索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人笑声:“原来都在呢。”
几人不悦地转头,心道是何人如此不识时务,没料到站在门口的竟是一身白衣的乌蒙上仙。
他这话说的无情,可惜偏偏是实话。四人沉默,表情中皆有一瞬落寞闪过。
洛坎收了扇,挂在腰间,先行走入,其余三人亦跟在他身后,纷纷踏入屋中。
前几日大雨,落得四处都生了霉,他们甫一进屋,就味道了扑面而来的,潮湿的气息。那日沈巽与他们作别是在太医院,而此处还保留着那日早上,他离开前的景象——
薛震闻言也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是啊,他们总是以为沈巽不会离开,所以就没有珍惜过,直到他再也回不来的那一刻,他们才知晓追悔。
“去收拾一下他的遗物吧。”乾媂站起来:“这么多天,那间屋子也没人敢进去,人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总得有个了结。”
可越是如此,乾媂心中的痛苦就越是深重。
他忽然想起小的时候,自己被作为怪物关在宫中,只有栖愿意带他出去玩,给他买面具,糖葫芦,逗他玩。
他爱过的栖只是一个幻象,可他爱着的沈巽却是真正存在过。
乾媂看他一眼,发现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只是我唯一恨的,是没有办法杀掉他。如果不是他……阿巽与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般。”他咬紧牙,牙关搓得咯咯作响:“我一开始,就知道周海坠湖是他搞得鬼。如果不是他,沈巽又怎可能出来?周海又怎会擅自离开婚房?可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像厌弃自己一般,一拳狠狠地砸在椅背上。
乾媂看完他,又将视线移回来,放到沈巽身上:“覆水难收。”
与他一样的还有洛坎,洛坎问过他,依照风之域的规矩,该如何祭奠逝人。江巽澜说,风之域内,并无那么多规矩,不过沈巽从前爱站在城头去看远方,若他愿意,也可以去城头祭拜。
洛坎后来又问,若沈巽的灵魂看到自己去了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会不会逃。直到说完后才意识到沈巽已经魂飞魄散了,何谈魂魄一说。于是二人竞相陷入沉默。
今日洛坎来晚了,或许是因为昨夜又一整宿没睡,黑眼圈重得很。他还是打着扇,尽量保持着从前风流恣意的模样,可眼底的疲惫和憔悴却无法掩饰。
据说,当年修建停灵殿时,当时的风君特地请了最好的风水师傅与道长设阵,做法,只为让长辞于此的人,能在停灵殿多留上几日。
可惜沈巽的魂魄早已湮灭,若他能保全魂魄,便有幸看到为自己而拉的,满屋的白布,还有散落在香案上的纸钱与贡品。
这几天,乾媂基本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薛震也常来,两人都是无言,兀自看着躺于棺木中的沈巽。
叁看到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荷包,捏在手中。那荷包针脚凌乱,图案绣得歪歪扭扭,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擅长刺绣的人的手笔。
“罢了,是我话太多了。”岑艮背起手,苦笑一声:“走吧,你也该启程了,乌蒙山山多路远,珍重。”
于是叁再向他磕了一头,随即起身,以沉默的方式结束了他们的告别。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岑艮又叹一声:“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不必再叫我艮君,近日来,我已打算提交辞呈给长老会,叫他们安排其他人继任艮君之位。”
岑艮为了今天的地位,蛰伏多少年,与岑岳暗中较量多久,这是叁一步步看过来的,他居然要放弃如今获得的一切,这也是叁怎么都没有料到的?
叁虚睁着一只眼,却见岑艮的手还停在半空,而自己的佩刀卧在草丛中。
“你走吧,我不拦你。”
岑艮背过身去,默默叹息了一声:“你虽负了千岳宫,但你到底跟了我这么久,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更何况……他也不希望我这样对你。”
岑艮冷冷地“呵”了一声:“说”
一滴汗自叁额间滴落:“我……我背弃艮君,已丧失了身为死侍的资格,还请……还请艮君亲手了结我!”他抬起头,终于敢看向岑艮,而岑艮也正好回过头,低头俯视他。
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叁预想中的,对方眼底的暴怒却并未出现,而他深邃的眼中,只有空洞和木然。
第七十九章
五日后,风之域
鸿雁飞来,自北而向南。一路穿过寒冷的天境,高耸的乌蒙山区,最后抵达风之域以北,水草丰美之处。
叁唤了他一声,便跪在地上。
岑艮自是注意到他,却不曾转身:“躲了这么久,你终于知道来见我。”
叁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叁有罪,请艮君赐罪!”
——
另一端,城郊。
几场大雨过去,林中还带着潮气,氤氲朦胧的雾气环绕在林间,叫人甫一靠近,便惹上一身湿。
“我是该无情,也是该无义。”
洛坎亦慨叹:“可我偏偏生了情,也生了义。”
“可若真要论起来,坎君放不下的,也不该是沈巽。”江巽澜道。
江巽澜出了屋子,并照叶烨所言准备好了沙,香蜡,龟壳与钱币。
四人各坐东南西北角位,八件宝器环绕在叶烨身侧,他左持四枚铜钱,右握两瓣龟壳,那龟壳上书卜筮之言,当然,不为求签,却是要联通人界与仙界。
正所谓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世间万物,究其根源,不过源自一脉。
“那就现在吧。”话音刚落,岑艮便接过话梢:“时间越拖,越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叶烨一挑眉,环视众人一圈,都不见有异议,唯有洛坎面露豫色,他遂问:“坎君不愿?”
“不,”洛坎迟疑道:“我只是奇怪,为何上仙要帮我们?”
岑艮点点头,示意自己无妨。
最后所有人的视线落到了洛坎身上——他是唯一还没有放弃自己君上之位的人,留了此种牵挂于人间,又怎会轻易交出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
洛坎看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便无奈地露出一个笑:“你们都敢,我岂会退缩?”
可惜他还是没有防住乾守。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叶烨冲众人一笑:“我此行来,想必诸位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八件宝器已经在这儿了,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天血,至于能不能见到玉帝,救下沈巽,就靠你们自己了。”
他说完此番话后,屋内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但是的作者并未详尽记载,这祭祀的流程是什么,其中关键的一环又是什么。
叶烨告诉众人,当年乾守之所以能背着自己完成祭祀,且知道那关键之人,是因为他接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提示。
这话听起来悬乎,如果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神州之外,还存在与其同纬度,但处于平行的地方。更高的纬度,姑且将其当作仙界。仙界只有一个,而人界却有无数个。
叶烨当然没那么闲,千里迢迢跑来揭他们伤疤。因此对于薛震的怒火,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冲江巽澜道:“风君,为我准备一间屋子,然后将风罩拿来。”
他摊开掌心,一道暗红色的光于他手中展开——这术法几人都在中听说过,其名唤月湖桥断,虽听起来文雅,实则不过只是太初元年,修仙热潮兴起时,昆仑派代代相传的一个纳物的术法。
而在这道光中,几人看到了除风罩之外的七件宝器。
“风君。”他唤江巽澜。
江巽澜应声回过头,向他颔首:“坎君。”
洛坎走到他身侧:“听说近日来,风之域内朝一直就沈巽下葬事宜,在进行争辩。”
“上仙。”江巽澜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
其余几人都保持着呆愣的表情,半晌后才记得下跪行礼。
“罢了罢了,都起来。”叶烨挥了挥手:“我在水月镜中看到几位君上都聚在风之域,却不回自己的领地,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首饰盒随意地放在铜镜前,这铜镜是当时为了给他梳妆才搬来的,如今也落了灰。他本来的衣物还搭在床头,是那件让四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天蓝色的武服。
薛震愣了愣,就欲伸手去触摸他的衣衫,然而又想起江巽澜方才的话,只得不甘地收手。
桌上放着套青瓷茶具,其中两盏还乘着水,不过无一例外,杯沿都长了层淡灰的霉。
——
去到沈巽寝宫后,出人意料,竟还有几人早已到此。他们分别是洛坎,江巽澜,以及孤身一人的岑艮。几人面面相觑,末了置予一苦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当真是默契。
江巽澜取了钥匙,亲自开了锁:“沈巽走后,我便叫人把他的宫殿锁了起来,这几日也没人打理。你们进去后不要乱动里面的物件,其实我相信……如果按照他的意思,其实是不想与你们在有瓜葛的。”
乾媂终于明白,自己只是太执着于一个所谓的称呼,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的名号。他以为自己可以束缚住栖,便以为他能拿这个同样束缚沈巽。
大错特错。
“在你们来之前。”他忽然道:“我和他一起呆了一段时日,可我竟没有发现他身体的异常。起先我只倒是让他体内的诅咒消除了,却不曾想过……此种可能。”
“……”薛震痛苦的闭上眼,面部肌肉痉挛着:“对,覆水难收。我此生上得最深刻的几堂课,都是他带给我的。我从前和他说,我只爱他的皮囊,可当他只剩一具皮囊给我的时候,我却如此失魂落魄……”
乾媂默不作声,只是伸出手,用手指细细抚过沈巽脸侧。
这时的他,已经不会再像先前般反抗自己的行为,只有乖顺地任他作为。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腻,就仿佛他还活着一般。
如果忽略掉他手上几粒尸斑——沈巽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样貌,脸颊瘦削,恬然地闭着眼,长睫一动也不动,记忆里红润的唇也再不会张开。
他微笑着,像是毫无牵挂般地离去,而也是这幅表情,让两人莫不心如刀绞。
“我已将位置让给了薛将离。”良久后,薛震忽然发话:“他虽百般阻挠,我也不应。从一开始,他就干涉雷谷内政,如今大权落在他手中,他想必极为高兴。”
——
同日,停灵殿
停灵殿之所以被称为停灵殿,旨在每当风之域有官居三品以上者或王族去世时,就会将尸体运送至此,接受朝中人祭拜。
“昨夜我与乾媂谈过,他说他已打算放弃天君之位,辞呈已经递给长老会了。”岑艮自嘲般地笑笑:“你说说,他尚且奋不顾身,愿和长老会撕破脸皮留在那人身边,我又怎会甘心?”
叁默然——他认识的那个艮君,的确是个偏执,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岑艮抬眼,涣散地注视着头顶翠绿欲滴的叶:“即使这么久过去,午夜梦回时,我还是会想起与他一起在乌蒙山共度的那几天。偶尔也会记起小时候在风之域的场景。那个时候,是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岑岳突然赶来……一切是否就不那么一样了。”
“他”是谁,两人都清清楚楚,可没有一人去点破。
叁愣了愣,继而弯下腰,额头重重砸在地上:“艮君……”
他眼底有泪,颊边滑过一道清澈的水痕——这也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落泪。无论是阿九去世,沈巽去世,他都未曾落下过一滴泪,唯觉得心口堵得慌。直到这一刻,这些堵塞于心口的烦闷才得以疏解,而也是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懂得,那一天,泗沄带着沈巽离开时,冲自己说的那句“我不是为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叁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只能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刀,双手呈上。
岑艮拿起他手中的刀。叁感到手中一空,心也随之剧烈地跳了起来。
然而剜心的疼痛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铁器坠地的声音。
然而自从太初历三千八百四十三年,风罩破碎之后,鸿雁便再不南渡,直至今日,时隔两年,江巽澜才又在风之域的领空看见迁徙的鸿雁。
他伫立在城头,眺望着头顶的鸿雁一路飞向西闽河——这条河直通西岭大漠深处,从河岸郁郁葱葱到河床干涸荒芜,竟也同人生之境遇一般,少年青年的意气风发,中年时的碌碌于人世,一直到晚年的萧条落寞。万物皆有灵性,此间道理,不可多语,只可意会。
自沈巽离开以后,江巽澜每一天都会在此地伫立一会儿,以缅怀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