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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第2页)

他在心中默念了会儿这个名字,又像是猛然惊醒,迅速拿开手,烦躁地爬起身来,强迫自己不许想他。

沈巽想到叁该走了,自己总得准备些礼物。乌蒙山区生活艰辛,叁生存能力强归强,不过人活着,总不可能只吊个命。

他想起之前没离开风之域的时候,江巽澜送过他一些防身的暗器,他现在是用不着了,不过叁这次过来,没带他武器,拿走些暗器防身聊胜于无。

沈巽也冲他微笑着点头,心却空落落的。

——

沈巽孤身回了住处,把大氅挂在床边的衣架上,也不拖鞋袜,就仰躺在床上。

沈巽抬手,示意他不要过问。

江巽澜本想上前拦住他,可当他警告的眼神扫过来那一瞬,他背后便仿佛扫过一阵冷风,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这是第一次,沈巽以上仙的身份命令他。

洛坎扇着扇,微笑着打断:“可风君所言,我们也怎能确认是否是实情?风罩究竟坏没坏,我们也并不清楚。”

岑艮接下他的话:“叫我们来的,是上仙沈巽。可事到如今我们却不见他人影,怀疑风君也算是情理之中。”

沈巽看到,江巽澜藏在桌下的手捏紧了,不过面上依旧保持着谦和的表情:“诸位所言极是。我这便让人取来风罩。”

沈巽先前酝酿的话也在他的笑容里烟消云散,只余一声叹息。叁心情虽好,但也并非毫无离别之愁,见他如此,不由宽慰道:“你如今成了仙,以后见面也简单。到时候你与乌蒙上仙做了邻居,实际上也是同我做了邻居,自然有时候见面。”

沈巽闻言只得挤出一个笑——他哪懂自己究竟在愁什么?

“最近真的和太多人告别了。”

几人之中唯一表现如常的是乾媂,也有可能是沈巽几天前才与他见过,所以看不到什么变化。

三人与江巽澜各行了礼,就各自落座。

“今日邀请几位君上到风之域,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谁曾想,当年春日宴上,最后一个到的震君,如今却成了第一个到场的人。

薛震站在中心,环视一圈,最后才将视线落在大殿最里面的江巽澜身上,皱起了眉:“只有你?”

江巽澜对他并不感冒,不过出于礼节,还是起身迎接:“暂时只有我。”

沈巽深吸一口气,跟着小黄门进了后门,里面还有两道屏风,外加珠帘。沈巽动作轻,提着衣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兀自蹲在墙角,轻轻拨开那珠帘。

江巽澜已坐在主位上,身前各有两排座位,甜点和茶已备好,人却没到。

沈巽视线往门边移,却不偏不倚对上一人视线。叁竟站在门口,穿着风之域护卫队的衣物,此刻正蹙着眉,看着沈巽。

——

江夫人叫人去给沈巽备了件礼服,说他如果铁了心在那几人面前出现,也得好好装点一番,总不能拂了风之域的面子。

于是沈巽换了身只有春日宴时才会穿的繁复礼服,云肩坠下几根勾着金丝的飘带,长发以翡翠冠固定,腰封上用缎带勾着七枚绿眼宝石,中间缠一枚四四方方的玉扣,只是走路,就会叮叮当当地响。

江夫人瞥了他一眼,推开他递来的茶:“昨夜我同风君聊过此事古,他看起来还没消气。我可以放你出去,不过你且自己面对他的怒火。”

听她的话,虽然语气不好听,但意思却是让沈巽出去了。

沈巽登时眉开眼笑。

江夫人喜静,衣服也素雅,发髻上的珠钗只带了三支,上袄淡青,马面是蓝色的。她相貌算不上顶好,不过含蓄的气质却让人觉得舒服。这些年风之域不太平,江夫人操劳后宫,眼角也生出了细纹。

沈巽看着她,想到自己要麻烦她的事,莫名有些愧疚:“师母……你也知道我和师父吵架了吧。”

江夫人阖上双目,轻轻点头:“那日我在屋外,听得很清楚,你师父说得对,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江巽澜肯定是怕他再见那群人,控制不住自己,索性要他不见。可是沈巽想的却是,如果自己不去,就那群豺狼虎豹,还不生剐了江巽澜。

这两日里,他也不见叁,按之前叁定的日程,他眼下应该已踏上去乌蒙山的路,若真是如此,走之前也不和沈巽打个招呼,倒真不像他个性。

沈巽急得在屋中踱步,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让侍卫去叫江夫人来。

江巽澜转过身,拂袖而去。

而当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沈巽看到了夜色里正矗立着两个人影——一个身形端庄,正端着一盏蜜饯,是来给沈巽送零嘴的江夫人。另一人则一身黑衣,站立姿态笔直若松。

看到他手里拎着的两壶酒后,沈巽才意识到,自己今晚与叁是有约的。

“……”

这一卦,是江巽澜临走前为他算的。天风姤,盛极必衰,而他每一步看似寻到破解方法的棋,其实都不约而同引向了最后衰落的那一步。可事情没有到最后,就算不得输,如果他的命运注定是消亡,那么他还剩下一条路,就是拿他注定衰落的运势,去破解风之域,乃至九州的局。

看到沈巽笑,江巽澜却没有任何表情,良久后他闭上眼,感受到呼吸都要快停滞。

江巽澜站起来,走到沈巽面前,狠狠冲他胸口来了一拳。沈巽也不躲,就结结实实接下了他的攻击,往后踉跄几步。

沈巽捂着胸口,没有说话。

“我就说天上怎么能掉馅饼?”江巽澜痛心疾首道:“你那仙籍,究竟是不是你自己拿命换来的?”

沈巽愣了愣,对站在桌后,撅着屁股的叁“喂”了声,叁随之转过头来:“你这是要做什么?”

叁看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木匣——那匣子也是他方才在集市里淘的,四四方方,盖子中心镂空,刻了蝴蝶戏花图。

“我得走了。”叁看他目光定格在那木匣上,遂解释道:“我去乌蒙山中,寻她的部族。这是带给她的礼物。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沈,巽!”

江巽澜呲着牙,从齿关间狠狠咬出这二字。

沈巽遂不逃,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

“如果正常的话,你会那样眉头紧蹙着倒在床上?你连被雨淋湿的衣服都不脱,你跟我说你要多累才会这样?我就说先前你怎会突然跟我说想要离开。”

江巽澜忽然一拍床沿,怒喝道:“沈巽,你究竟还瞒了我什么?”

沈巽嘴上支支吾吾,脑中却在迅速组织哄骗他的语言。可是下一瞬,当江巽澜将王二麻送来的契约书拍在他面前时,他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巽澜神色莫测,定格于他双眼的视线仿佛是在审视什么。沈巽被他看得心虚,就想找个幌子逃开:“乾媂似乎寻我有事,我去去便回。”

江巽澜一把把他按回去。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江巽澜居高看着他,眼中酝酿着怒火。

沈巽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他脑中最后一点念想也断线,彻底昏睡了过去。

——

“沈巽?”

他试图活动手指,可是十根指头像是不属于他的,也不谈动起来。

类似的状况其实在他刚成为上仙后的不久也出现过——就是在他拦下刀疤男的鞭,并愈合自己伤口之后。

那时他带着叁逃离雷谷都城,行到一处小镇时,他就感到四肢无力,且头脑昏花,好在当时他还能行动,加之通缉令未传到此地,就去租了马车,请了镖师,一路护送他们出国境。

沈巽叹息一声,默念了道口令,便有一束光自他们头顶散开,接着,那光向下弯曲,形成一道圆弧,将雨水隔绝于外。

沈巽取下披在头上的雪白大氅,还给对方:“着凉的话,应该是你要注意才对。我已是上仙,身体情况不可同日而语。”

乾媂表情有些失神,看向他的目光逐渐从惊讶变为苦涩。

沈巽囫囵地想,一面从床上站起来,然而刚起身,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自己的腿像是被抽去了力气,根本直不起来。

他咚地一声坠倒回床,表情渐渐为惊恐占据。

不对,不对。

他对着床顶叹了声气,接着抬起手,轻抚过自己的唇。因为才淋过雨,他的全身上下都是凉的,仅有这处,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而那柔软的触感,却将他的记忆拉回了几个时辰前,郊外的山上,乾媂不曾触及自己的那个吻。

他用拇指按过唇瓣,力道逐渐变大,似是恨不得揉出血来。

乾媂。乾媂。

他喃喃地说,音量小道仅有他自己听清,不过叁听力好,听了个模模糊糊的尾音,就问他说什么?

“无事。”沈巽只笑:“就是不知叁兄可愿意腾出个时间,与我共饮一杯?”

叁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正好今早在市集里买了好酒,今晚我去寻你。”

“交给我吧。”沈巽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我能应付他们。”

“不用了!”

珠帘一撩,琉璃珠便噼噼啪啪地响。屏风后伫立着一个人,一手掀帘,一手负在身后。他身形挺拔,面容俊秀。与从前的随和不同,现如今环绕在他周身的气场足以令见者俯首。而与此同时,坐在下面的四个人也因为他的出现齐齐愣住。

江巽澜站起来,慌乱道:“沈巽?”

江巽澜道:“我的目的很明确,只是希望诸位配合我们,交出晶石修复风罩。”

话音刚落,席间便传出一声冷哼。众人视线齐刷刷落于薛震处。只见薛震双目半阖,斜睨着江巽澜,轻蔑之意不言而喻:“风君这话说的好笑,我们又凭什么将晶石交给你?”

“我从使官处得知,雷谷这些日子灾害不断。”江巽澜挺直身体:“究其源头,其实不过是风罩出了问题。想必震君同江某一样,也是深受其害,如果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岂不是好事一桩?”

薛震冷哼一声,竟无视了他的行礼,径自做到一侧座位上,闭目养神。江巽澜好不尴尬,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也强忍住没有发作。

很快,洛坎乾媂与岑艮三人一起到了书房。岑艮看到站在门口的叁,似乎早已知晓他叛变的事,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但眼底的愠怒却难以忽略。叁则心虚地低下了头,唤了一声“艮君”。

洛坎摇着扇,唇角的笑容却不如沈巽记忆那般从容。他虽明面上向江巽澜行了李,但目光游移着,像是意不在此。

他不怕岑艮的吗?

沈巽腹诽一句,又躲过他问询的目光,继续盯着门外看。

接着,有一双绣着雷纹的黑色靴子踏入了殿内的软毯,礼服繁复,腰封上挂着一圈的雷谷图腾。

江夫人为他备好了步撵,就侯在院中。沈巽许久没穿礼服,笨重的银器压在身上,还令他有些许不适。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装模作样在步撵上摆了个端坐的姿势,加之他面若冠玉,俊美风流,竟还真有几分上仙才该有的气质。

步撵穿过重重宫群,最后停在大殿后的建筑前。这里是后门,虽不如前门看去宏伟,不过到底是皇家庭院,飞甍碧瓦,嘲风立于鎏金斜脊上,正脊则放一尊龙像。

江夫人瞪他一眼,低声警告道:“那三人已经到了,眼下正该往书房里去。我叫人带你去风君的书房后门,你就站在那儿听,不要轻举妄动。”

沈巽点头如捣蒜,又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绝不乱来。”

江夫人狐疑地看着他。

叁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容虽浅,但眼底却是暖的。

不知是因为他这得之不易的笑,还是友人即将作别,沈巽心情有些复杂:“什么时候出发?”

“得赶在艮君来之前,尽快吧。”叁把蓝布铺在桌上,将木匣珍而重之地放入其中,又才放上衣物和其余行李:“刚刚听到下人们正议论着,艮君已夤夜赶来,刚入风之域天境,估计很快就到。”

沈巽一摸鼻尖:“我并非玩笑。这确实是权宜之计。”他看了眼门外,忽然凑至对方面前:“师母,眼见那几人也快来了,若是我就被困在这儿,那我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师父一个人是搞不定他们的。”

江夫人看着他,秀眉一挑:“我就料到,你要我来是没有好事的。”

沈巽尴尬地嘿嘿笑,讨好般地给她倒了杯茶:“您就帮我这个忙吧。”

他降不住江巽澜,还搞不定江夫人了?

过了一会儿,江夫人过来了。几个侍女跟在她身后,她见沈巽示意自己单独同她有话说,便屏退屋中之人,坐到了沈巽对桌。

江夫人是江巽澜青梅竹马的皇后,之前沈巽刚到风之域时,二人尚未成婚,江巽澜也算是在他的帮扶下才追到了夫人。因此两人也颇为感激沈巽,江夫人更是竭尽全力帮助沈巽适应风之域的生活。

——

自那晚后又过去两日,在这期间,江巽澜勒令沈巽不准踏出宫门半步,更命人看住他,让他不许使用术法。

沈巽掐指一算,估摸着上阳州那几位君上也该是时候到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偏偏江巽澜也不过来,听自己解释。

沈巽却安慰他:“其实我早在雷谷就该死了,我走了这条路,至少能和你说一声再见,然后完成你的心愿。不是已经是……最好的路了吗?”

江巽澜还是不说话,兀自仰着头,闭上双目,他没表露出任何激烈的情绪,唯有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可以窥见他此刻内心的五味杂陈。

“江巽澜?”

话已至此,再装傻都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沈巽摇了摇头,唇角笑意噙了苦涩:“我只是,用我的命做了算酬。”

“……”

“算一算,我们有没有那个本事,渡过此劫?”

“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

“那棺材是给我朋友准备的?”

“朋友?你又死了哪门子朋友?你就没一句实话。”

他看着那张纸,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他订购了一套棺木。而纸后江巽澜的脸色,比纸的颜色还要难看。

他们都不说话,只注视着彼此。一时间屋内只余下江巽澜愤怒的喘息。

沈巽撇开视线,把那纸叠好,塞进衣襟里。江巽澜气结,伸手便去抢那纸,沈巽身形更灵活,往他腋下一钻,躲到了他身后。

沈巽咽下一口唾沫:“不……不清楚?”

“这是晚上。”江巽澜声音发着抖,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你中午出去,下午回来,然后一觉睡到了晚上。”

沈巽狡辩:“我只是累了,这不很正常吗?”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轻声唤他名姓。那声音儒雅好听,此刻却丢了往日的风轻云淡:“沈巽?”

沈巽眼皮沉,挣扎了几次还是被困在黑暗中,直到最后一次,才慢慢从缝隙里看到一线光明,他就循着这光,将周围的一切收入眼中——头顶那张放大的脸是江巽澜的,而房间是自己的。床头的宫灯被点亮了,明晃晃地照出屋内景象。

沈巽还有些晕眩,但不敢在江巽澜面前显露,只能强打起精神,冲他露出一个笑:“师父,你怎么在我睡觉的时候进来了?”

对于此种状况,他当时就已有了猜测,眼下看来,倒也真印证了那时他的想法——使用仙人的法力,会迅速耗尽他的生命。

没有人比沈巽更清楚,他上仙的名号来得有多虚。这也算是上天对他乱用术法的惩罚了。

只可惜他还得再逆天而为一次,毕竟一切尚未结束。

而他的视线又好像在述说一个事实——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明白了,所有的,已经发生的事,都是覆水难收。

——

两人回宫后,沈巽先去了叁的别院,进到屋中,却见他行李衣服放了一桌子,除了他来时穿的那件黑衣,还有一堆刚在市集里买的衣物和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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