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艮随着他目光看去,变了脸色:“狼?不对,不该是狼,狼白天里出现的可能太小了。”
乌蒙山内野兽与山匪各踞一方,有狼出没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狼不会选人多的地方,人也不会主动侵犯狼的领地。
沈巽握紧了刀:“岑艮,下令,快走。”
叁领命,便又道:“撤阵,后退!”
众军遂缓缓向后退去,围在沈巽与岑艮四周,横刀护在胸前。沈巽与岑艮扬起头,时刻关注着山匪的动向,山匪同样注视着他们,箭簇未撤,尖头反射出一点泠泠寒光。
他们退至羽箭的射程范围外,山匪却依旧没有动作,无疑令人疑窦丛生。沈巽紧盯着那群吃赤膊汉子,压低声音问岑艮:“他们……是不是目标不是我们?”
“列阵!”
叁嘶吼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一阵喑哑刀鸣紧随其后,四周侍卫莫不出刀。
岑艮手掌按在沈巽腕上,另一手抽出钥匙,为他解了锁扣。沈巽这些天消瘦不少,腕骨突起,有些咯人,一层薄薄的皮肉上,留下一道红痕。他甩了甩手,被岑艮拉着站起,问他:“给我开锁,不怕我逃?”
乌蒙山内,尤其是将近腹地时,山匪横行。岑艮每走十余里,就会派人勘查四周情形,先前几番皆未探查到敌情,但眼见着逼近乌蒙腹地,也该是见到山匪的活动痕迹了。
叁的手上裹了层黑布,只露出五个指头,手按在剑上,问岑艮:“君上,可有什么发现?”
岑艮凝神细思片刻,又掸掉手上污渍:“不是新的。继续向前。”
沈巽支身:“岑艮,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哪儿?其他人呢?我们是不是都死了?”
岑艮目中神情讳莫如深:“不知道。你被水冲走后,我和叁也跳下河中救你,并随你漂至此处。叁不知去向,其余士兵大都在与野狼交战时殁了。”
沈巽企图站起,可腿使不得力,触了麻筋似地瘫软于地。岑艮扶住他一只臂,拉他坐好。蕴着暖意的肌肤相触,沈巽唯觉被他抓住的地方有些发烫。
——
睁开眼时,沈巽第一反应并非是疑问自己身在何处,而是感慨究竟天不愿亡他,负伤后,又到激流里走了一遭,竟依旧活着。
饶是如此,不单他的背,两臂两腿,还有五脏六腑,都似被用暴力拆卸重组过般,疼得惊人。他以舌尖抵腮壁,在唇内滑了一圈,发觉口舌已经干涸了。
沈巽似想起什么,忽然转身,往山谷内跑去。那狼早被他激起了怒火,自是紧随其后。
丛林和灌木之间,尽是士兵和狼的尸体,那些尸体,或是双目怒睁望着天,或是一脸惊惧。艳阳凌空,驱散了围困在谷间的迷雾,沈巽抬头,果然瞧见那群山匪,于是大吼:“朝我射箭。”
余音环绕谷底三圈,簌簌箭雨蓦地射来,狼王自知中计,却早被一箭射中了前腿,又从喉中发出一声哀叫。
岑艮看他负伤,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可容不得他开口问话,又从树林里跳出几匹狼,拦在他们二人之间。
沈巽顾不得伤口痛楚,颤抖着捏着刀,见那刚刚被叁斩去了尾巴的大狼哀嚎痛叫几声,又冲自己扑来,于是翻身躲过,自他身后进攻。
狼和狗一样,身后是弱点,也是动不得的地。狼一蹬树干,扭过身来,口中发出阵阵腐尸腥臭,目中带火地盯着沈巽。
鸡鸣时,天未亮。
一行人未御马匹,疾行于树林间。他们腰间挂了刀,以黑纱遮去半张脸,一双眼隐匿于夜色中的眼却藏了精光,似待活物近身,便出刀斩之。
为首男子也换上了黑衣劲装,胸前蟠龙乃金线织成,只可惜一道突兀脚印缀于其上,犹碍观瞻。他剑眉钩鼻,阔额粗眉,不怒而自威,手上牵着一铁链,尾端系于身后蓝衣男子手上。
然而他话音方落,一匹长逾五尺的黑影骤然自树后蹿出,直扑他面门。沈巽已来不及躲,只能两臂挡在脸前,但狼爪何其可怖,若是遭那物擒住,又岂是他肉臂可挡?
几乎是同时,叁出剑,朝那大狼的尾骨挥去,将其进攻拦腰截断。可惜沈巽双臂还是遭抓出了血,小臂衣物破裂成了布条,白嫩结实的皮肤上,赫然挂了几处血痕。
火辣辣的疼自伤口传来。狼是野狼,游走于山林间,狼爪上不知沾了什么毒物。这伤本算不得什么,然而如若再加上这毒,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岑艮皱眉:“什么意思?”
“你刚刚看的粪便,可真是马匹或者人的?”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微薄到近乎难以察觉的血腥味,沈巽鼻翼动了动,目光却锁定在山涧内,浸泡在水中的马匹鞣尸上。那鞣尸遭什么动物开了膛,破了肚。沈巽之所以确定是被动物撕咬致死,是因为如果是刀或者剑,留下的伤口绝非此种状态,伤口周围呈不规则撕裂状,漂出的肠子遭水漂白,断了半截。
“如何逃?我不信你能躲过这山匪。”岑艮背过身去,同样拔出佩剑:“我不能护你,你会武功,跟在我身后。”
沈巽环顾栖于崖壁石台的赤膊山匪,发现他们武器虽简陋,大都取自剿匪失败的官府,但仗着人多,地势又占上风,不免暗叹一声:“确实是插翅难逃。”
岑艮说:“我们在谷口,人虽不多,但都是精兵,往回撤,先诱他们离开那里,再于平地围杀。”
他们此时正处于一狭窄山谷的谷口,太阳已升,尚挂在半空中,厚重云层不曾褪去,只有稀薄的光自横插于崖壁的枝桠穿过,照入谷中。静水流深,浅滩湍急,耳畔哗哗水声不息。
倏而,沈巽似从这水声之后捕捉到了什么更微弱的声音,直起腰,竖耳细听。
下一瞬,岑艮一转身,搂着他的腰扑至地面,而一只寒光熠熠的箭矢,正插在他方才的站处。
岑艮下巴微扬,指向地面一条裂缝:“在你昏迷时,这里遭了地动,好在四周并无高山,否则再遇雨水,恐会有泥石塌陷。”
似有人察觉他所想,忽然攫住他下巴,松开他牙关,渡了些水过来。沈巽迫切而贪婪地饮下了那一掬清水,视线随之有了焦距。而岑艮正赤身散发半搂着他,握着一枚芭蕉叶,叶中盛满了水。
沈巽一怔,随即往下看去,发现自己也被剥了个干净,岑艮好歹还剩了条亵裤,自己全身上下可谓是一干二净。叫人颇为尴尬的是,亵裤乃丝织,轻薄贴身,遇水后则更是,近乎黏在岑艮身上,明面上二人隔着一层丝帛,实则是肌肤相触。
岑艮神色淡淡,瞅不出异色:“你刚刚,内息冲撞,与我先前在天境宫中所见症状一般。”
沈巽为了躲箭,翻身跳下几尺深的潭水中,却冷不防后背遭了一箭。他来不及换气,刺骨溪水灌入口鼻中,咕噜咕噜冒着泡。水又涌进喉中,宛若吞进把抹了辣的尖刀,扎得喉管疼。
这溪水看似不流动,实则暗潮汹涌,沈巽感到一股力在拉着自己往下,往深处漂。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想拿刀扎住石壁,稳住身体,可惜手一挥,挥了个空。
身体越发沉重,眼皮子也再无力抬起,直到头顶的那抹光彻底消失,沈巽被困顿席卷,闭上了眼。
其余人也是各自对上一匹狼,无暇分心于他们。沈巽不敢将注意移向别处,恻恻地冲那狼一笑:
“你可是狼王?”
狼不答,也不可能回答,只与他绕着一处踱步,两厢对峙,亦不出招。
忽然,岑艮停下,叁随之抬手示意军队不要前进。沈巽看他俯身捻起一指沙砾,用拇指和食指碾碎,又抬头远眺前方。
浓雾缠于树干之间,隐去了前路。沈巽眯眼细瞧,瞧不出个端倪,但看岑艮神色,许是发现了山贼活动的迹象。
他们此番行动,不骑马匹,就是为了防止山匪通过马匹粪便或者马蹄足迹,追缴他们。又用布帛裹脚,将人行足迹留得不甚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