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粗糙的羊毛毡,不是温暖的身体。
他倏然睁眼,目光一片清明。
眼前的白,不是姬家的绸缎,不是那间房间的汉白玉,而是大漠的毛毡。
沙民以大漠为家,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自傲感,因为灵魂来自天上。他们注定从血与痛中诞生,四处流离,所以能承担所有逆境。
至今,沙民的许多仪式,依然和火有关。能踩过火堆的人,被认为受到神明的祝福。
如果有人从火中复活,那么,他必然是神的使者。
只是想法不同而已。
那仁坚持:“可是,属下做了违背主上意愿,让您不舒服的事。”
那仁唤了几声,得不到回应。
他垂首半晌,错开一步远,站在斜后方,这是侍从与主人的距离。
那仁跪下,双手捧刀:“请主上处罚属下。”
“主上,您都听清了,对吗?”那仁笑着说。
03-尔独何辜限河梁
直到两人回去,晨练结束,楚云飞依然沉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咚”的一声,带血头颅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才停。双目依然圆睁,表情扭曲,像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
身体彻底瘫倒,鲜血如喷泉般,从断口喷出。
男人或许真破罐破摔,回骂:“谁让你们哪个藩王来都谄媚,一点骨气都没有,血不干净的贱婊/子!”
边境的居民总是生不由己,但在上位者看来,“活下去”却成为一种罪恶。
明明是被轮,却被当婊/子看待。
那仁冷冷的说,弯刀如银月,指着男人。
男人嘴巴张合,嗫嚅几声仍说不出话,满身冷汗,不知是因为痛还是怕,或两者兼有。
那仁:“怎么不说了?像刚才那样,大声说话啊?我生平最恶心的,就是不干不脆,两面三刀的家伙。直接点,说不定给你个痛快。”
那仁淡淡:“说实话。说给这里的所有人听。”
他面无表情,黑色眼瞳如冬夜的冰湖。像是一不满意,就会割取对方的生命,像随意割掉一丛杂草。
──杀神。
孩子在火里哭叫,少女被关在屋中,歇斯底里的哭喊。
但下一刻,火中突然飞出一道身影。火红的羽翼,明亮的眼睛,红霞似的华丽长尾,是一只美得不可思议的鸟。
父亲吓得跪下,以为天神降临。
他听过那仁的名字。
沙漠的杀神。
那仁缓缓说:“我记得你,穿梭在边境,靠投机取巧维生的家伙。”
男人无法回答,只能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村民看见他,眼神发亮,纷纷行礼。楚云飞听得懂一点沙民语,那些人叫那仁“尊敬的大人”。
这块土地多次被遗弃,但这三年,那仁一直在这里。
“主上。”那仁在他耳边轻声说:“请先稍等。”
──等什么?
楚云飞正要问,却听中央的男人嘶声大吼:“操/他妈,你们这些流着下贱血的婊/子养的,应该全部死光──啊!”
差别仅在于,当年的施暴者是朱国人,现在则是另一方。
如此而已。
眼看那人不死也要被打成半残,“喀锵”一声,弯刀略微出鞘,楚云飞正要一个箭步上前,忽然被拦腰截住。
楚云飞看见几个衣着破烂的人,看脸孔是沙民混血,正拿着粗糙棍棒或农具,殴打一个中年男子。他看起来是朱国血统,边境有许多这样的人。
哭喊就是那男人发出的。
“住手,求你们住手……!要什么都给你们……呜!”
身旁景色飞速后退,楚云飞一直以来都擅长骑马。他伏低身体,荒原的风刮过身侧,带起猎猎风声。
在这时,他听见微弱的哭喊。
--怎么回事?
这时曙光初现,炊烟已缓缓升起。最后一班轮夜将士向他致意,楚云飞略一点头,纵身上马。
他一旦心烦,就想打架。没人和他打架,他就自己遛遛。
这几天出外操练,众人都在城外搭营。他起得早,还没到晨练的时候,没好意思把人从睡梦中拉出来打架。出于某些他搞不懂的预感,他也不大想找那仁,至少现在不想。
就因为他从火中复活,和古老的传说相应。
楚云飞认为这不是个好现象。可他无法控制,人的思想和感情单纯却又不可控,他无法让如风的传言停止。
就像他也无法停止思念,曾睡在他身旁的那个人。
楚云飞心想。
但眼下更加不妙的,还有一件事。
先前裴三告诉他边境的真相和现况,他毅然舍弃守护已久的京城,来到边疆。
那仁睁大眼:“可以的话,属下也想看您……”
楚云飞突然有种强烈的危机感,抢在他之前恶狠狠地说:“不准!”
那仁小狗般低头,蹉磨半晌,终于耷拉着脚步走出去了。
她在湖水中唱歌,一颗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颗蛋是红霞般的颜色,摸起来十分温暖。
受到某种感应,少女将蛋吞了下去。
奇异的事发生,她没有接近男性,肚子却一天天变大,九个月后,生下一个健壮的男孩。
楚云飞扶额:“……你的审美可能有点问题。”
那仁:“主上本来就好看。”
那仁想了下:“或者,朱国有一句话,好像是── ‘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使主上长得没现在好,因为我喜欢主上,所以怎么看都喜欢,看多久都不腻。”
那仁毫不犹豫:“不,好看的!”
楚云飞:“嗯,总之……不对,等等,你刚才说了什么?!”
面对楚云飞难以言喻的表情,那仁一脸单纯:“属下说,主上的睡颜好看。”
他看起来想打很久了。
楚云飞:“……不,不打。”
那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表情,明明是高挑青年,此时却像耷拉着尾巴的小狗。
他先行礼再起身,眼神坦率:“回主上,守夜。”
楚云飞:“你伤还没好,谁让你来的?”
那仁当时挡下刺客让楚云飞先走,半月后,才带着一身伤回城,肋骨不知断了几根,还一脸无所谓。
但这里才是他的依归。
楚家人,注定站在应该保护的堡垒前,死在战场上。
即使楚家只剩他一个。
【间章】
01-荒漠之风
沙民是在荒漠以及原野中游走的民族。
自他离开京城,身处大漠,已近两个月。
偶尔会想起京城的槐树,巷子里的桂花糕,还有不知属于四儿还是姬无缺、炙热而柔软的眼神。
那些温软而多彩的东西,这里都没有。 这里只有一片沙黄色,血和铁,锐利的风沙,和辣喉的烈酒。
而楚云飞,符合所有的条件。
眼前是一片柔软的白色。
楚云飞刚从梦中醒来,似睡非睡,双眼迷蒙,不自觉往旁一靠。
楚云飞转头,那仁见他终于停下脚步,继续垂首:“属下大胆,猜测今早属下逾矩,请您处罚。”
那仁手中的刀,正是今早见血的那把。
楚云飞:“你没做错什么。”
鸟停在火堆上唱歌:“我的灵魂从天上来,我的家乡在大漠。初次诞生于血与痛,第二次生于烈火中。”
牠长长的鸣叫,和所有人道别,接着飞向天际,再也没有回到祖父和母亲身边。
沙民认为,那只神圣的红鸟,就是他们的先祖。
--主上,您都听清了,对吗?
那仁说这句话时坦然的神情,和沾血的脸庞,在他脑中回荡不去。
“……主上?主上?”
楚云飞浑身僵硬,只听那仁淡然道:“还算老实。按先前承诺,给你个痛快。”
接着,他转头,脸上还带着被喷到的残血,露出平时的笑容。
楚云飞以前觉得,这笑容是十年不变的傻气。但现在,他却不知该怎么看待对方。
村民怒极,差点一棍抡下去,那仁阻止他。
“让他说。”他的声音平静,似乎还带着冰冷的笑意。
男人盯着他,目赀欲裂,神情癫狂:“操,不就是楚家的一群狗,皇上都给你们活路,乖乖的不就好,为什么要搞这些事──”
男人颤抖半晌,眼眶发红,突然吼道:“你们以为自己很正义?这样搞,弄得这里一片混乱,谁还敢来做生意,最后大家都没活路!”
一名村民怒骂:“活路?本来就只有你们这些无耻的朱国人才有活路,我们没有活路,只能自己争!”
“多亏你们这些人,让我们知道,活路是自己争的,不要妄想别人施舍!”
楚云飞听过别人这么叫那仁,但从未在意,因为他只看过那仁黏着他的一面。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个名字,确实属于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说实话。”
“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说清楚你们这群家伙脑子在想什么,或许就不杀你。”
男人呛咳着抬头,眼神愤恨,却又挤出卑微的表情:“大人,我们都很尊敬您。”
“喀”一声,肋骨断裂。他甚至来不及叫出声,只瘫在地上,惊愕地看着那仁。
居民把楚云飞当神,但他们认识并尊敬的,一直以来都是那仁。
那仁向居民点头致意,然后转向男人:“你刚才还想说什么话?一次说完。”
带着血腥味的弯刀抵在喉咙,男人浑身颤抖。
他往后一跌,在地上抽搐,再也说不出话。
两块小石头滚到旁边草丛中,明明只是铜板大的石头,却狠狠击伤了他的腹部和喉咙。
那仁缓缓走过去,眼神冰冷:“你说,谁的血下贱?”
他反射性一个肘击,半途硬生生停住,自己卡得手肘疼。
是那仁。
楚云飞:“你怎么跟来了?!”
但对方没有停下来,他们的脸上,带着扭曲的快意。
在寂静的清晨,棍棒击打的声音和惨叫声清晰无比。
这幅情景,和楚云飞小时所看到的恐怖景象重合。
少女的父亲自然十分愤怒。
他不相信女儿荒诞的解释,认为这孩子和女儿都是家族之耻。他服膺巫师的指引,将孩子架在柴堆上,并且亲自点燃。
“天神啊,求您请收下这份祭品,宽恕我族的错误。”父亲说,声音颤抖。
--迷路的人吗?
马长嘶扬蹄,往声音的方向奔去。
先是疾驰,接着小跑,最后停顿。
“嘿,我现在只剩你啦。”他拍了拍马头。
一声呼啸,马开始小跑,接着奔驰起来。
广阔的荒原上,微枯的草摇曳,草色不断延伸,像没有尽头。这里总是一片平坦,天空像是一座巨大帐篷,完整覆盖这个世界。
他曾说过会回去,但这次,他又食言了。
02-行人刁斗风沙暗
待楚云飞束好发、穿戴整齐走出帐篷,还是心乱如麻,难以平复。
他想守护的东西很简单,信念和生命。
他不信天命,不信神。
但这座城里的所有人,包括荒漠中还未集结的沙民,都将他当成神明降临,引领未来的救世主,眼神充满狂热。
楚云飞一边换衣服,一边想:以前一群大老爷们在军队里,导致那仁除了打架和脏话啥都没学,现在这样,好像不大妙。
以前那仁年纪小,黏楚云飞黏得紧,楚云飞只当是孩子心性,也不在意。现在他复生回来,明明那仁已经长大,却更加夸张,简直是连洗澡都想蹲在旁边看。
──不妙啊,不妙。
楚云飞全身鸡皮疙瘩都窜起来:“谁教你这句话的?用错了!那种喜欢不一样!”
那仁歪头:“我觉得我用得很对啊?我喜欢主上。”
楚云飞头痛:“别再说了,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这家伙,脑子有洞?
楚云飞指着自己:“你说我,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睡觉乱七八糟的模样,好看?”
那仁认真点头:“好看。”
楚云飞:“你回去,我不需要人守夜。”
那仁:“您不需要,可是属下想要。请允许属下守着您。”
楚云飞实在头痛:“即使有刺客,周遭又不是没有轮值的将士,我自己也打得过。我睡觉有什么好看?回去!”
那仁此时依然是无所谓的模样:“伤好了。”
楚云飞无语:“说什么瞎话。要我把你的骨头再揍断吗?”
那仁双眼发亮:“主上愿意指教?”
他散着发起身更衣,刚将手放到衣领上,动作忽然一顿。
“……那仁,你在这里做什么?”
黑衣青年无声息的落地。
尽管他们居无定所,族群离散,但有一首长长的歌谣,不断被传唱下去。
那首歌,叙述了这样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一位美丽的少女到绿洲休息沐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