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知丢脸,粗声骂身后兵士:“看什么看,吃闲饭的?还不放箭!”
但禁卫军并不受命于他。没有一个人动,王公公大骂了起来。
不光是王公公没有统领的官衔,这些禁卫军,许多都是听着楚云飞复国的故事,才进宫为国效力的。一朝改天换日,许多兵士神情悲凉,却是不信楚云飞会谋逆犯上,众心一致,能多拖些时间,便拖些时间。
“楚云飞!你竟敢直呼圣上的名讳!你忤逆君上,企图叛乱。还不快速速服诛!”
楚云飞此刻长发并未束起,在冷风中猎猎飞舞,身披战甲,姿态冷然。
“怎么是你这等人领军,姬无缺呢?这等大场面,他不来看热闹?”
〝四儿泡的茶最好啦!”
四儿嘟哝:〝又说些胡话。”
〝阿飞哥哥!”小姑娘急忙前来开门,虽然穿着破烂,一双眼睛却黑葡萄似地,又像天上的星星。
她的睫毛卷翘,微微低头时,便小扇子似地扑闪。小巧的面容精致而脆弱,尽管年纪尚幼,身形未长成,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四儿还是这么好看。”楚云飞笑咪咪地说,四儿脸红,没什么气势地瞪了他一眼。
当时伪王当政,对敌国大燕割地赔款,民心惶惶。但首都泰京,仍是一片歌舞升平。
春日,河边旁开满鲜花,街头上是挑着饴糖的小贩,和卖香花的少女。伎坊、梨园的琵琶声妖妖娆娆,歌女们身着鲜艳轻纱,堪堪与花朵争艳,一派太平盛世的假象。
而当时最大的伎坊绿珠楼,里面一名不起眼的后堂小厮,正是当年隐姓埋名的楚云飞。
楚云飞和姬无缺,一少一老,一武一文,均位高权重,从来是王不见王。楚云飞私下里没少骂他臭老头子,而姬无缺也从来骂他无礼粗俗。这部分倒不冤姬老头,楚云飞虽出身将军世家,然而自小家族被构陷密谋造反,举家抄斩,他隐姓埋名流亡多年,早就练成了一张怼爹骂娘的臭嘴。即使上了朝堂,也秉性不改。
只是没想到,朝堂上的文武对峙,会演变至今日的田地。今日羽书得信,姬无缺此人,竟诬陷他密谋造反,号称证据确凿。而皇帝,不知他信与不信,总之已着人来捉拿。
虽无谋反之意,自幼家人全亡的楚云飞深知,「密谋造反」这罪名,扣谁谁死。所谓的证据,就如同忙人的时间,挤一挤总会有的。况且,自己手握重兵,必然遭人忌惮。门士早告诉他,若是不反,便是灭亡。
两人正说话,那无法无天的鸡崽子眼见有破绽,一阵扑腾,竟然钻出包围,向姬无缺扑来,眼看就要冲出大门!
“砰!”
一个平素寡言少语的仆从,刚才一直站在门旁,见鸡崽要跑,便觑准时机将大门关上。
那小鸡虽然毛羽未丰,但胜在身形娇小灵活。如果这里有练家子,会发现这鸡崽腾跃进退之间颇有法度,竟是一只武林高鸡!
可惜,这个大厅内的人,包括姬无缺,都不是练家子,只能有眼不识泰山。
莲蓉忙上前行礼,急道:”大人,宝宝……您养的那只小鸡,今儿突然不吃早膳,而且到处乱跑!”
他选择掀碗!
姬无缺身着高冠、朝服,刚结束令人疲惫的早朝,正要踏进别院放松一下,却听见一阵骚乱声,不禁皱了皱眉。
他管家虽不苛刻,但也并不松散,这种状况从未发生。身旁仆从抢先进去喝道:”怎么回事,反了你们!”
接着,将一个颜色明丽的水蓝陶瓷碗拿出来,放到丝绸软垫上,再将楚云飞放到碗前。
“宝宝,来,你最喜欢的饭!”
众所皆知,猫吃老鼠鸡吃虫。
吏部侍郎喜欢美人,礼部尚书喜欢字画,左拾遗爱酒,兵部尚书爱钱。
人多少有些爱好,尽管有的爱好不大放得上台面,也多半可以理解。但在家里养虫养鸡是怎么回事?农家乐?那也该养猪养牛呀!
楚云飞正震惊间,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挽着竹篮来了,声音清脆:”莲蓉姊姊,宝宝的早膳准备好啦!”
蚱蜢、蟋蟀、蚂蚁,都在漂亮的小竹笼中养着,唧唧声不绝。
要是别人,可能还会怀疑一下,笼里的虫豕或许是珍贵的品种。但楚云飞不是官府里养出来的公子,小时没饭吃,也曾烤过蝗虫吞过蜂蛹。这些虫子,可不都是普通到不行的虫子嘛!
“宝宝你可是最受大人宠爱的,要好好注意身体,不要一直跟外面的野鸟玩在一起......”
这是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少女,藕粉色衣裙,梳着丫鬟的双鬟,面容如春花。少女捧起他,便向屋内走去。一边自言自语:
“宝宝真调皮,大人就快上早朝回来啦,到时要是看不见你,一定不开心。”
宝个什么?听这少女的说话,莫不是个憨傻的?
是地府出纰漏,还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楚云飞心烦意乱,拍着小翅膀来回踱步,几只麻雀见状,纷纷飞下来。
“吃虫子吗啾?”
“你的妈妈在哪里啾?”
原朱家宅邸,现姬相别府,一株半开不开的牡丹下,钻出一颗小小的鸟头。
牠整只鸟都圆滚滚的,毛色偏红但长短不一,像只被拔了毛的小红鸡,一点不起眼。只有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灵活的左转右转,倒像个人似的。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身后的侍从拉着他,只怕眼前的主人,一个不留神便冲入火中。
“不用拉我。”他语气仍然冷静,但眼中全是绝望。“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他默立良久,直到火烧尽一切,终于熄灭。
他们的剑戟所向,竟是将军府。
夕阳西下,将一切晕染成浓艳的红色。
“禁卫军……姬无缺这是把朱琰的压箱底都骗出来了?”
第一声爆炸响起之际,楚云飞看不到的远方街道,一位身穿青袍的秀美青年脸色骤变。
在得知王公公领兵的消息时,他硬是定下心抖着手安排一切,而后连外衣都没披上,便带侍从冲出去。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听到第一声爆炸时,便心知那个人终究做出如此选择。
“四儿是找不到了,告诉我今日之事的恩人也找不到了。但,姬无缺!我和你素日并无大冤仇,你却构陷我一家性命。即使我下十八层地狱,投胎成鸡狗虫豕,也不会放过你!”
青年嘶声道。
他的银甲映着火光,像被火烧红,又像身披凤凰羽翼。漆黑长发随飞扬的火星 疯狂舞动,他在大笑声中,渐渐被火舌吞没,终于归于无声。
王公公恍然大悟,楚云飞竟是先得了消息,早遣散众人,最后埋了火药玉石俱焚!
以暴躁着称的楚将军,刚才竟和他僵持那么久,原来不是要谋反,也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时间,让其他人逃走!
见目的达成,楚云飞已完全不理会王公公。四周火舌熊熊燃烧,楚云飞却不闪不避,只是恍神:自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府中众人,想必也早至安全之处。这辈子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还做了将军,一辈子也算是值得。只可惜,告诉他今日之事,避免家人身死的恩人,自己完全没有头绪。且直到现在,他都没找到小时对自己极好的小姑娘四儿,怕是和许多小姑娘一样,在战乱中早夭了。
一时没忍住,可怜了我的银月枪。楚云飞有些后悔的想道。
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没有什么能带走,银月枪也是。
当人要下黄泉的时候。
楚云飞很清楚,他当初会跟随朱琰,流亡的无权皇子,多半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复国后,楚云飞知构陷楚家的权宦已老死,愤恨无处宣泄,便将坟墓挖开,鞭尸数千直至力尽。
如果是仇人,即使追到黄泉,也要将他挖出来。
这就是楚云飞。他淡淡的笑了:“我楚家,从我5岁开始便只剩我孤家寡人,我又有何惧?”
01-浴火重生
朱国,将军府。
三层楼高的大屋,上头覆着华美的琉璃瓦。精美的花园和练武场,无一不彰显着此间屋主的身分。
俯视着兵士们,楚云飞笑。这笑有些温柔,却带着悲凉。
“喂,你们──”他看着众兵士。“别太难过。俗话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姬无缺是赢了。而且…….狡兔死,走狗烹。三年前,我既然为家仇当了这走狗,早该想到有这一天。只是,还是来得太快了啊。”
他语声渐轻,目光遥远。
“楚云飞,你──”
楚云飞喝道:“混账东西!我的名字也是你这垃圾能叫的?”
王公公领了这分肥差,本来正在得意,听了便要大骂,但被楚云飞一瞥,那眼光像是刀子砍下来似的,下意识鹌鹑般缩了回去。
他才将所有是安排明白,禁卫军已风风火火赶到门前。
“动作真快啊。”他嗤笑。
下方领头的人,是近年相当得宠的王公公。他头戴黄冠,捏着嗓子道:
小姑娘拉着男孩进屋,屋中家徒四壁,但小姑娘还是弄出两个齐整的坐垫,窗户旁点缀着野花。
无论再破旧,这里都是她的家。尽管家里只有一个她,和早已发疯的母亲。
〝哥哥坐,我去泡杯茶来。”四儿忙进忙出,鼓捣出一杯颜色浅淡的茶水。茶味淡而杂,比起从前将军府的茶不知差多少,但楚云飞喜孜孜地喝了。
他便是在那时结识四儿。
邻近绿珠楼的小坊,有一间破旧的茅屋,门前种着一株老桃。每到春天,落英缤纷,煞是美丽。
〝四儿,在不?哥哥给你拿桂花糕来啦。”绑着马尾的男孩走到破烂的茅屋前,轻声敲门。
鸡崽软软掉落,正好落进姬无缺怀里,一声不吭。看样子竟是用力过猛,昏了过去。
03-时不我予
十年前,朱国。
姬无缺扶额:”看到了。都给我安静下来!”
“一只小鸡崽就混乱成这样,要是遇大事,府里该怎么办!”
莲蓉唯唯诺诺,连声告罪,心中却腹诽:大人对那些鸡崽、小虫珍重得很,天大的事有大人顶着,可这些小东西要出了事,挨板子都算是轻的!谁敢不慎重?
别院是完全依照以前楚家宅院的样子建的,厅堂虽不算山节藻梲,也是威严异常。
但此时,大厅内却是一片鸡飞狗跳。姬无缺和仆从都愣住了。
数个身强力壮的仆从不断扑腾,想抓住在大厅中央蹦哒的小鸡崽,却怎么抓都抓不到。
所以,楚云飞面前,用精致美丽瓷碗装着的,是一堆又肥又白的,蠕虫。
“宝宝,怎么不吃呢?”
楚云飞:”……”
敢情他还真的叫做宝宝?这人不只爱好没品味,连取名字都没品味!
莲蓉道:”我先看看。”
她掀开竹篮的盖子,挑剔的挑拣一会,才说:”还行吧。”
屋顶上,一位俊美青年轻声道。他身披银甲,手持银枪,站在头顶的屋脊上,身形却稳若泰山,挺拔如松。他嘴角含笑,目光却冰冷,隐含战意和一丝悲哀。
这人正是楚云飞。
而朱国当今国君,从前最仰仗楚云飞的流亡皇子,正是朱琰。而姬无缺,则是朱国的右相,三朝元老,在朝中权势无双。
“......啾。”
楚云飞震惊得啾出声来。搞半天,原来是对比产生美,这里就他一只看来比较通灵性的生物,不宠他宠谁?
讲真,朝中哪个神经病这么没品味?
刚才他已经检视过自己的样子,凭他小时偷鸡数年的经验,自己确实是一只小鸡崽。鸡不就是煮来吃的,听语气,这大人居然还宠得很?难道”不开心”的意思是,没喝到现熬的小鸡崽汤会不开心?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解答。
看着四面满是虫笼的房间,楚云飞无言。
楚云飞:”......”谢谢关心,谢谢。
在这时,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宝宝!你怎么又跑到外面了!”
楚云飞被”宝宝”两字雷得浑身炸毛,还没等他恢复,一双柔软如绵的手便捧起他。
02-生不逢时
“啾?啾啾啾啾啾啾!”
搞什么?投胎成鸡就算了,传说中的奈何桥和孟婆汤呢?自己怎会带着记忆投胎!
最后,青年别过脸,咳了几声,血从指缝间滴下,染红泥土。
“都是我。但我原本没想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青年轻声呢喃道,全身脱力似的闭上眼睛。
三年后。
楚云飞孤身多年,终究不信任他人,防心过重。
若是他能等些时日……
冲到火场时,一切已经结束。王公公见是姬家人,急忙上前招呼,他一挥袖把人打开,眼睛直盯着火场。
众人被惊得呆了,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连王公公都默然。
百年的宅邸,和将军世家最后的后人,都化成飞灰在火光中飘飘扬扬,落入土中。
“四公子,你在干什么!很危险,别过去!”
自己杀了这么多人,把仇人拖出来鞭尸,总得下地狱十八层,下辈子做猪做马。四儿温柔天真,下辈子定会投胎到好人家,怕是再无相见之时。
另外,还有一事。
爆炸声中,他仰天大笑。
“砰!砰!”
巨大的爆炸声连番响起,厚重的府墙开始倾颓,火舌高高拔起,吞没一切。
“楚云飞,你….你!”
他调转枪头,直指军队!
“楚云飞!”想到楚将军的威名,王公公紧张起来,嗓子发紧,鸭子似的吼道。“快速速伏诛!你们全都给我上……啊!”
「嗖」的一声,王公公跌坐在地,银色长枪正插在他裆间,那儿没有血,但已经湿了一块。
这里是朱国最有威势的将军,在三年前协助当今国君收复国土,人称战神的少年将军楚云飞的府第。
以往多少车水马龙,此刻就有多少冷肃。
将军府前,是一列齐整的军队,有步兵,有弓兵。兵士们有些面容哀戚,有些无表情地低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