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公子枢怎样劝说,湫洛始终呆如木鸡,眼神涣散地盯着锦被。他纤长漂亮的手指紧紧曲起,扣住锦被衣角,露出白色的关节。
公子枢轻轻推了他一下,也没有反映。
见到他并不反抗,公子枢极温柔地抬起被子一角,露出湫洛的上身。顿时,触目惊心的血痕暴露在空气中,看得这位秦国公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公子枢叹了口气,起身离开床榻,在一旁的檀香木立柜里翻找起来。这是他儿时常与兄长来的地方,作为秦国公子,他还是很熟悉国君的药柜里都有什么宝贝。
很快,公子枢就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再次回到床榻一旁,他轻轻拉了拉湫洛的被角,用商量的口气说:“湫洛殿下,让枢给你上点药吧?”
床上的少年还未到束发的年龄,略微透出些稚气的模样,此时青丝随意的铺泄而下,竟有一种我见尤怜的美感。
连公子枢这样的人,都不禁愣了一下。
湫洛见自己的样子被枢看去,羞愧得几乎想咬舌自尽。他抓起锦被裹得更近,眼泪霎时间扑簌簌而下。
虽然这位秦国公子素来与人为善,可是湫洛现下这般模样,实在是羞于见人。他不自觉地拉了拉锦被,遮住身上触目惊心的殷红,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回应。
“湫洛殿下?”
帘外之人又轻轻唤了一声。湫洛听在耳里,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终,他怕枢进来见到自己的羞耻样子,还是决定让公子枢改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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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殿下喜欢这样的句子。”
蓦然一个声音插进来,颇有几分调笑的意味。公子枢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位美貌的少年。后者看见他,欠身施礼。
“殿下,冒犯了。”
想来,那意气风发的皇兄还在与群臣商议国事吧。可是,他岂知床榻上的那人儿,又是何等无以复加的忧伤?
想及刚才的场景,公子枢不禁隐隐心疼起来。
公子湫洛那憔悴而羸弱的身影,那清秀如仙子的眉眼,那未及束发而披散的青丝……在他的脑海里叠次呈现,久久挥之不去。
而这个人,仙风傲骨,翩跹君子,自己连仰视的资格都没有……
上药的过程显得十分漫长。空荡的秦王寝宫,两位异国殿下皆是静默不语,只有红烛闪烁着忽明忽灭的辉光。
公子枢无一遗漏地为他上好背部的药后,体贴地将药瓶放在床角。因为他知道,在这娇弱的孩子身上,某些难堪的地方一定还有伤口,需要他自己来涂药。
原本呆滞的湫洛,在感受到公子枢指尖的时候微微颤抖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恐惧。但他的理智马上告诉自己,这个人并非秦王,而是秦国的公子枢。
他这小小的变化,被细心的公子枢尽收眼底。公子枢再次遗憾地叹了口气,用指尖挑起一些药膏,轻柔地涂在湫洛的伤口上。
药膏入背后凉飕飕的。湫洛依旧低着头,半晌,轻轻地说:“枢殿下贵为秦国公子,湫洛现在却于阶下囚无异,您又何须如此屈尊……”
湫洛如同惊弓之鸟,猛然从锦被中抬起头,瞪大眼睛惊恐地死死盯住外面,小小的身子不自觉地向里瑟缩着。
纱帐外的人此时说话了:“燕国公子——湫洛殿下醒否?枢来看你了。”
那人的声音与秦王有几分相似,却显得更为温和,不似秦王那般充满王者的戾气。
只见在湫洛苍白的小小身子上,蜿蜒着无数条被抽虐过的印痕。在这些血肉模糊的印痕间,还有被过紧地捆绑过的勒迹。
“……皇兄怎么能这么对你。”
公子枢怜惜地抚摸着伤口的边缘,生怕触痛了湫洛。
上了药又如何?伤口即使好了,那狠绝的人还会重新剥开它。而心上的伤,却是永远不会愈合……
湫洛目光哀默地轻轻摇了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又一次顺着清瘦的脸颊滑下。锦被上,又多了斑斑驳驳的水迹。
“湫洛殿下,你何苦这样对自己。这一切的错,是我皇兄不好,枢代表秦国向你道歉。皇兄那里,枢自会想办法说服他送你回去,但是现下,你也先得留着身子啊。”
梨花带雨,春杏染水。
公子枢猛然心头一震,连忙为他拭泪:“湫洛殿下,你莫再流泪了,悲则伤身,你这单薄的身体再禁不住折腾……”
眼泪,是这位昔日燕国公子最后的傲慢。
“你别……咳咳……咳咳……”他刚一张口,昨夜因呻吟而嘶哑的喉咙就一阵痛痒,连连咳嗽起来。
“怎么了!”
公子枢吓了一大跳,赶忙打帘子快步进来,正看到湫洛瑟缩在墙角,赤露的半身伤痕累累;纤细的颈部和手腕上还套着皮套,几条细细的银质锁链将他牢牢桎梏在床头。
“惜琴公子,”公子枢略有些赧然的微微一笑,说,“枢只是一时兴起,见笑了。”
“别这么客气啊,我亲爱的小殿下,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哦。”那被唤作惜琴的少年嗤笑一下,继而把某光转向正殿的方向,说:“惜琴来这里,只是想看看他……”
公子枢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恍惚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惜琴的话语里有许多无奈的叹息。
他应该是形骸放于山水兰竹的雀鸟,可叹却被桎梏于王室囚牢。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他怃然地吟出这么一句诗来。自认素来熟读圣贤书,现下竟然为这种纷扰之事扰得心神不宁,他不禁心下惭愧。
最后看一眼湫洛,他还是那样目光呆滞地让人心疼。
枢为他重新盖好被子,叮嘱了几句要注意饮食休息之类的话,就默默离开了。
独自走在清晨的秦宫长廊里,公子枢步履沉缓,思绪却不知飞向哪里去了。不知不觉就踱步到了正殿,远远看过去,朱红的碧瓦飞檐,鎏金的蟠龙巨柱,无不显示出王者的气势磅礴。
背后上药的动作停了一下,又回复了上药。公子枢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枢的心意,殿下不知也罢……”
湫洛愣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但是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连幻想拥有什么的资格都没有了。
自己,只是秦王暖床的工具。
原来不是秦王,湫洛终于松了口气。虽然同为秦国王室,但公子枢却是一位谦谦君子。
这偌大的秦王宫,恐怕只有公子枢一人还把自己做使臣礼遇吧?
湫洛自嘲地在心里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