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一片两片的药并不致死,最多就是胃胀腹泻,没有性命之危。
后来表舅长大了,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他懂事得像个二三十岁的大小伙子。
表舅不再乱吃药,因为他的胳膊不能动了。
妹妹怎么可能开过超市。
父母也愁得要死,哥哥提出个办法:“爸妈,我做过生意,您老如果要信我呢,这超市就让我来开,反正妹子也不是想要开超市,就是喜欢猫猫狗狗的,那就让他喜欢着,我来经营,就是吧,这个资金方面——”
父母相互对望一眼,老两口攒了一辈子的钱,以后也是要交出来,如果女儿儿子都过不好,那他们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上门到我表舅家里,求我表舅开导开导女儿,甚至一再要给我表舅跪下。
表舅的父亲忙把两口子拉住,但我表舅也说没办法,毕竟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谁知道会捅这么大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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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舅的父亲是开诊所的,家里药很多。
表舅从小就怕死,怕得要命。妈妈说表舅很聪明,如果不是身体原因,肯定能上大学。
他很小就开始坐轮椅,当他有意识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跟别人不一样时,就开始怕死了。他也知道父亲是做医生的,医生开的药能给人治病救命。
“不去,我除了能说话,还能干什么?”表舅眼珠子在眼眶里来回转,他也提高了音调。
“你给我的猫狗治病,你会跟它们说话。”
表舅一时无语,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于是父亲也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好。”毕竟閆超怎么可能开超市呢,他自己离了人都难养活自己。
第二天,女孩儿兴奋地跑到我表舅面前,对他说:“我爸妈同意我开超市了。你和我一起开超市吧。賣猫猫狗狗。”
“不行,我不去。”表舅直接拒绝。
父母听得一头霧水,很是惊讶,“什么是寵物店?开那个干啥?”
“就是卖小猫小狗的超市!”女孩儿一脸兴奋地对父母道。
两口子既欣慰又慌张,欣慰的是女儿终于决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而慌张的是女兒没有一点社会生活的经验,现在突然嚷嚷着要开一个什么卖狗的超市,先不说这能不能赚钱,单说女儿怎么和正常人做生意呢?这些都是问题。
“那么多,你养得起嗎?”表舅问。“我养得起!”女孩儿脑子里没有钱的概念,更别提养不养得起,但是她不想在话头上落下风,于是撅着下巴道。
表舅没有跟她抬杠,眼珠转到另一处,心里想的却全是这个姑娘,他从父亲的口中听说,这个女孩儿比自己还大两岁,但是因为心理疾病,很少和人接触。
“吃药不能治好吗?”表舅问父亲。“不能,无药可医。”父亲回答道。
那时候宠物店这个词汇还十分新鮮,他听城里人说起过,但在村子里没见过。
“寵物店?是什么。”女孩儿问。
“就是,一个专门卖阿猫阿狗的超市。”表舅回答。
我表舅再不说话了,她也不再问,她只是看见我表舅,便想起来她死去的大黑狗,这让她很有安全感。
久而久之,连表舅的父母,女孩儿的父母都默认了两个人在一起待着,他们不说话,就在那兒坐着,晒太阳。
很久,表舅问过女孩儿:“你很喜欢狗吗?”
女孩儿飞奔到表舅身前,双手捧着表舅的脸,二人四目相对,良久,女孩儿说道:
“你还真像我的狗咂
女孩儿确实没有说笑话,表舅由于经常在外晒太阳,脸很黑,再加上鼻子比较大,眼又小,乍一看还真和那条老死的黑狗有几分相像!
但昨天晚上,她的狗就死了。
今天上午,她和父亲一同埋葬了那条陪她长大的黑狗。
女孩儿第一次感受到心痛的感觉,回到家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心里空****的,她四处找,床底下找,桌子下面找,抬头找,窗户外面找。
但表舅心里装的全是那个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女孩儿。
他是自己遇见过的人里,最有意思的,以往遇到的人从来客客气气,把自己当成玻璃人,小心对待,他烦透了这种小心,这种看待不正常人的客气。
这个女孩子和他们正好相反,她说自己像她的狗。
“你真像我的狗。”
“哎呀哎呀!你疯啦!”女孩儿的母亲一把扑到女孩儿身边,挡在他和她之间,生拉硬拽,把女孩儿带回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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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存在这辈子之说,医生直言不讳,这小子活不过二十岁。
表舅家里登时就崩溃了,表舅的父亲和母亲,是近亲结婚,在表舅之前,他们还生过三个小孩,两男一女,男孩儿都死在了母亲的肚子里,女儿也在生下来的第十天夭折。
他是第四个,在他降生后的整整一年里都没有出事,家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反正也没有多少日子活口了。”表舅低声道。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父母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只能说些吉利话:“你看你,说什么呢,怎么会没多少活口了,你这,你这,还能健健康康好久呢"
话一出口,两口子就后悔了,对我表舅来说,他能有多健康呢,好在他也没有在意,只等谁把自己送回家去。
“你的狗不行了。”
“你放屁,昨天还好好的。”
“它要老死了。有进气没出气。”
“你又不是狗。”女孩儿再不跟我表舅废话,推着他的轮椅,在地上转个圈,没跟表舅家里打招呼便推着他朝自己家奔去。
女孩儿的父母看到闺女推着我表舅进家,都被吓一跳,我表舅在轮椅上没办法用力,整个人被险些从轮椅上颠下来,骨头架般的身子勉强连带着表舅那 颗大脑袋,摇摇晃晃,表舅没有表情,冷冷地撑着他那双死鱼眼。
“哎哟我的妈也,你可快把人杀死啦,闺女,你怎么把闫超推来啦?你跟他家里人说了没?”父母担心得很,迎上去想把表舅闫超接过来。但他们刚一接近女孩儿,女孩儿便瞪着眼怒道: “起开!别碰!”
他看着街尾,耳朵里听到街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貌似向自己跑来,但是他根本没办法扭头看,只能闭着眼睛等。
那个人果然是到自己身边来了,她站在轮椅后面:“你能治好我的狗吗?”
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说话声音很小,似乎还带点拘谨。
媒人也一趟一趟地上过门,但是都被姑娘锁在门外 一个也不见。
这天,不知道怎么的,家中那条大黑狗,忽然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喘粗气。
姑娘趴到大狗身边,轻声叫它的名字,大狗只是颓萎地看她一眼,然后迅速把头埋下去。
倒不是说姑娘长得多难看,家境多差,而是说她有很严重的自闭症,再加上用现在的话说叫社交恐惧症,而且很严重,她从小害怕和父母以外的人交谈,从没上过学,看见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座位就害怕得要命。
村里有个学道的人给姑娘家支了个办法:你们去找一只黑狗来,让它陪着孩子长大。
这个方法叫请狗娘,人们开玩笑说的狗娘养的,多半跟这个有点关系。
还有的抱着猫过来,说自家的猫好久没吃东西了,但是身体还倍儿棒,没一点生病样子。
表舅看看猫,又忍不住撇嘴:“你这猫没毛病,就是嘴巴吃刁了。经常到外面偷腥吃,吃不惯家里的东西了。”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那些野猫从表舅面前过时,他只瞄那猫一眼,小家伙便乖乖走到我表舅身边,在他轮椅下趴着。
后来表舅会让父母给自己在脚边准备个盆,里面倒些剩饭剩菜,这样一来,小家伙们便更爱到这里来了。
当然他们也不会给表舅找麻烦,见外人来了就主动避开,等没人时再回来。
我妈跟我说表哥最牛的地方在于,他能和动物对话。
“会和小猫小狗聊天吗?”我一脸吃惊,莫非这就是人们口中说的,上帝给一个人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他开一扇窗吗?
“和小动物聊天倒不至于,他吧,就跟能听懂小动物说话一样。”
“没事,不疼。”我妈咬着牙说,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
“你知道走路是什么感觉吧。”
我妈猛地抬头,发现表舅正面带微笑,端详着自己的腿。
这个诡异的人头,会在你从街上走来时,咯咯咯地笑,再走近了才发现,哦,是个活人。
这颗人头会跟你热情地打招呼,问候你,当你说自己有事要离开时,他也会热情地送别你。
用他独特的方式——转送眼球目送你离开。一直到他的瞳仁到达眼角再也转不动了为止。
这个街上有更多人,他们都在走,走向不同的街。
表舅愣住了,他忽然明白了电视里说的那句话:世界很大。
他以为世界就是自己守着的街尾,街对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和麦子地。
“那你呢?”
“我没事,你别管我了,你叫我家里人把我推回去。”
“不行!我不能,我还没带你去看街那边呢!”我妈固执地要把我表舅推过去。
表舅的头搭在扶手上,被颠得上下点头,他紧紧闭着嘴巴不说话。
十岁的孩子站在轮椅后面,还没办法看清轮椅前的路,一块砖头横亘在路上,表舅还没来得及吱声,车轮便直直地轧了上去。后果自然是轮椅侧翻,表舅整个人如簸箕里的一堆废土,被直直地泼在地上。
表舅咬着嘴唇,尽量不做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的大头在发抖,他倒在地上,双眼望天,好像一条被海浪拍在沙滩上的死鱼。他发现妹妹并没有第一时间来把她扶起来。
“哥,我带你出去转一圈吧?你有没有看见过街头那边?”我妈好奇地问表舅。
表舅笑着摇头,他全身能动的地方只有这颗头,尽管后来连头也动不了。
“那我带着你去看看好不好啊?”我妈问。
“真这么神奇吗?不用上学就什么都会?”
我妈妈笑笑,说:“他哪儿是自学,天天在街上,什么都会了。”
可不是吗,表舅不喜欢待在屋子里,只要没有刮风下雨,他就让父亲把轮椅摇到街口,让他独自欣赏街景。
我有一个表舅,不是正常人。最起码在我小时候有印象开始,他就瘫在轮椅上,以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姿态。
他的头很大,像一个滚到泥地里的大皮球。或许是因为他躯干很瘦小吧,也不是普通人的瘦小。
他有病,先天性的肌肉萎缩,脖子以下没有肌肉,就是人们口中说的皮包骨。
他开始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努力学习,学习身边一切有用的东西,他跟着父亲学习药瓶上的文字,十八岁的时候,他就能给自己抓药了,有个感冒发烧的小毛病,不用父亲上手,他便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一天三顿,一顿两片。
他会的技能特别多,知道怎么修车,怎么修电脑,知道怎么养鸡养鸭。村民们有什么问题都喜欢找他。
很多人都在好奇:你说那个闫超,从来就没站起来过,还走过路,没上过学,人家就什么都会摆弄,还认识很多字,真是神奇了嘿。大家都觉得表舅闫超是个天才,神童,无师自通,这世界上没有他不了解的事情。
所以表舅小时候特别爱吃药,不管什么药。那时候他肌肉萎缩程度还不像现在一样严重。手臂还能活动,他在家里撑着轮椅,有时候在地上发现一片药饼,就像饿狗抢食一般,把药片从地上捡起来塞进嘴里。
父亲哎哟呼叫着向儿子跑过来,生怕他乱吃药,万一吃错了命就没了。
但表舅的嘴巴闭得很死,父亲要从他嘴里抠,表舅便瞪眼怒视父亲,仿佛他不让自己吃药就是在害自己似的。
于是两口子把经营的事交给儿子,女儿则每天陪在猫猫狗狗中间。
父母也问过儿子,做这个生意真的能赚钱吗?
这时碰巧老两口的大儿子从外地回来,他在外地做过几年生意,但是赔了钱,还欠下不少债,为了不给家里惹麻烦,近些年他又在外地打工,现在好不容易把钱还完了才敢回到家里来。
他走的时候妹妹才几岁,现在回来一看,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
妹妹吵着要开宠物店,哥哥听了笑着说:“你这想法好啊,外面大城市的人都这么干,就是你做过吗?”
他心里时刻烦躁,自己没有两年活口了,医生说自己注定活不过二十岁。
女孩儿没再说话,一回家便吵着让父母给自己开宠物店,如果不开,自己就不活了。
家里父母着急得要死,他们知道,一旦女儿跟自己倔起来,不达到她目的,任谁也不好使。
“你爱来不来,你不来我也要开超市。”女孩儿脸上有了慍色。
“嗯。”
“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来?”女孩儿提高了嗓门。
“你要开超市,你会吗?”父亲小心翼翼地問。
“不会,我不开,让闫超开。”女兒说。
女孩儿的父母一听这话,眉头都舒展开一截,八成是閆超和自己闺女说什么闹着玩的事,閨女当真了。
表舅很惊讶,在这个世界上,他第一次遇到和自己一样,用药殳办法治好的病。
太阳下山,女孩兒就回家了。
她回到家,见到父母,跟他们说:“我要开宠物店。”
“开超市?我不喜欢。但我喜欢猫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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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开宠物店就能有很多猫和狗。”表舅笑着说。“我直接养貓和狗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开店。”
结果医生现在说儿子肌肉萎缩,且活不过二十岁。
夫妇俩瞬间崩溃了。他们想了很久,考虑了很久,决定无论孩子好坏,就是他了。如果再要一个,表舅肯定受冷落,他本来命就苦,做父母的不能给孩子雪上加霜。
于是表舅的父母尽心尽力抚养他,但是每每想起这孩子活不过二十岁,就偷偷抹泪。
“猫和狗都喜欢。”女孩兒仍患有自闭症,除了表舅,不愿意和别人多交谈。
唯一能让她开心起来的,就是每天陪着表舅,和表舅身边的野猫野狗。
“有没有想过开个寵物店?”表舅不经意地一问。
“我可以经常来看你吗?”
“恐怕没多少个经常了。”我表舅道。
“什么意思?”女孩儿垂下手,安静地站在表舅身边,看着他。
都没有她想要的。
看见阳光照到屋子里,女孩儿忽然就想起来了,她要找一条替代自己狗的狗!
女孩儿趁爸妈不注意,溜出家门,找到表舅,他这次后脑勺冲着太阳。
他开心了一晚上。
第二天下午,他特地叫父亲把自己的轮椅冲着街头,那个女孩儿的家在街头,他想看看女孩儿路过。
在遇见表舅以前,女孩儿从来不上街的。或者说没有必要的事不上街。
女孩儿父亲也惭愧地给我表舅道歉,但是表舅并没有生气或者尴尬,反而也面带微笑: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他长得像自己的狗!
女孩儿父亲赶忙把表舅推回家,然后给表舅的父亲道歉、鞠躬,又给表舅买来很多小零食。
好在表舅的父亲见儿子没受伤,并未怪罪什么。
但是女孩儿望着自己突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女孩儿的父亲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上前拽了闺女袖子一把。
但是女孩儿还是笑呵呵的,完全不顾父母的情绪,盯着我表舅,说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会,只会说胡话。”女孩儿转身一把将我表舅的轮椅推倒,表舅再次像一堆乱柴,被随意地泼在地上。“哎哟哎哟我的妈呀!”老两口齐声高呼,赶忙冲到轮椅边上,手忙脚乱地把表舅扶上轮椅。
“怎么样?没弄疼你吧?哪儿不舒服?”
表舅摇头,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面孔,仿佛不知道疼。
女孩儿的父母这么多年来也从未见女孩儿发过脾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女孩儿推着表舅进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黑狗。
“你给我看,它怎么回事。”女孩儿喘着粗气问道。
“我不能。你应该找兽医。”
“不,你能,人们都说你能。”
“但是我连自己都治不好。”表舅闭着眼睛,感觉到阳光刺透眼皮直戳他眼珠子。他现在只希望有个人给他挪动位置。
她这时忽然想到爸妈空中那个瘫痪的小伙子,她听说那人能和小动物说话,说不定他能治好自己的狗娘。
于是姑娘狂奔出门,找到我表舅家。
我表舅正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阳光洒在他脸上,很快灼得他脸发疼,这是父亲不知道第多少次忘记给他挪动轮椅了,阳光的位置一会儿一边,现在是下午,灼热的阳光烧得他脸发红,长期晒太阳,也导致这个少年黑得像咖啡豆一般。
我对他印象很深,每次回姥姥家的路上,必定要经过一条小路,路上必定会遇到这个古怪的表鼻,小时候很怕他,经常拽着妈妈的衣角问:“妈妈妈妈,为什么这个人头会讲话。”
妈妈说表舅命很苦,他出生那一年看上去和别的小孩子没有区别,但是一年后,他刚学会走路,便在一个早晨倒地不起。
医生说这是肌肉萎缩,没有办法医治,这辈子就这样了。
现代心理医学也有理论证明,让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打小跟宠物狗一起生活,会明显改善他们的心理状况。
还别说,这老道算是有两下子,支的这个方法有效,自从家里多了条狗,孩子每天和狗娘吃喝睡都在一起,竟然渐渐有了笑脸,但依旧不愿意和人相处,不喜欢迈出门外。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长大,二十岁那年,家里为了张罗孩子的婚事,都快愁死了。
最出名的是他十八岁那年的事,表舅彻底不能动了,连出门晒太阳时扭头把脸翻个过儿都需要人帮忙。
表舅的父亲看儿子坐在外面,自己在屋里偷偷哭,马上就要二十岁了,日子越过一天,离医生口中的大限之日就近了一天。
这天, 一个女人找上门,这个人在全村也有命,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到这个岁数还没谈婚论嫁的,村里就她一个。
关于表舅能和小动物对话的故事,在人们口中的版本越传越离谱,有人说他能和动物说话,甚至还有的说那小动物是鬼怪变的。
总之十几岁的表舅差点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兽医,因为小动物们有个病痛不舒服的,都可以去找表舅。
一条小狗不愿意走路,抱着他找上表舅,那只小狗朝表舅挥挥爪子,表舅一扬下巴,说道: “爪子上扎了根刺,拔出来就好了。”
比方说面前有一个小狗,他看那狗一眼,就知道这狗是饱是饥,是容易接触还是怕陌生人。
连村里的野猫都喜欢我表舅。
按理说野猫怕人,在村里见到人都会躲到墙头上走,根本不和人接近,但见到我表舅根本不一样。
我妈也是个聪明的丫头,她看看我表舅的腿,再看看自己的,顿时不心疼自己了。
自己腿疼最多就是一会儿,过两天伤口结痂就好了,但我表舅不一样,他从小就不知道走路、跑步是个什么滋味。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宁愿每天都摔 一跤,也要站起来。
我妈登时不哭了,她擦擦眼泪,默默地看着表舅,表舅微笑着扭头看街口。
这时,他听到低微的啜泣声。
表舅艰难地扭过头,发现我妈手里捏着两截卫生纸,一边哭一边擦拭膝盖上的血。
“疼吗?”表舅问我妈。
“你膝盖流血了,得赶紧上药,不然就感染了。”表舅脸上有了一丝急色。
“不,我要带你去先。”我妈也是犟,推着轮椅来到街头。
街的外面还是街,是更加复杂,七横八纵的街。
这是因为妹妹也摔倒了,她双膝跪地,膝盖被满是碎石的地面擦破了皮。
我妈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她看到我表舅倒在地上,这才忙跑过去,费力地抚起轮椅,又把他架上去。“哥,你没摔疼吧?”我妈把眼泪擦了擦,问道。
“没有,你膝盖都流血了,你回去,让我爸给你上点药。”
“好,还没人带我去看过。”表舅笑着说。
我妈兴奋地打开轮椅的轮闸,跑到车子后面,推着轮椅往街头走去。
这是一段颠簸的下坡路,到坡度最陡的时候,我妈都得用力拉着轮椅才能保持平稳的速度。
来往的人什么身份都有,有的会修车,有的家里养动物,还有的是厨子,表舅硬是用话头把他们留在身边,问他们业内的事,久而久之,他也就什么都会一些了。
我妈说她小时候还跟我表舅一起玩过,表舅比我妈岁数大。
我妈有一次推着表舅的轮椅出去兜风,那时候她也才十岁,表舅很心爱这个活泼的小姑娘。
他没有力气走路,不能站起来,甚至不能靠自己翻身、转头。
表舅在轮椅上,腿并拢,脚尖斜着,木棍一样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把手上,皮球一样的大脑袋叉在手臂中间。
从远处看上去,简直如同一颗人头被堆在柴火垛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