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也许那句话当真不假,但这却是我很久以后才听说的——
倘若对方是你心里的那个人,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什么都是好的。甚至,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比得过任何人。
拍了下因为想不清事情而越来越疼的头,没有用,我又甩了甩,不想再多做烦扰。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一直很乱,每天每天都要担心晚上多云下雨、没有月亮,要担心村中人发现我的异常,要小心翼翼掩饰,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来思考这些不怎么打紧的东西。
更何况,这些问题想不出来不说,还把自己弄得怪心烦的,真是不好。
而若是这样,那他们都找上了我,这是不是说明……
说明话本里说的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上,还真的存在另一个我哈?
这么认为着,我并没有在意陆离的话。虽说我也觉得自己的情况离奇了些,但毕竟自出生到现在的十七年,我每一天都是自己活过来的,也有自信未曾忘记过任何东西。
我看见对面的人收着碗筷,轻轻抬头:“怎么了?”
于是我收回手,想了想,只是笑。
“那你还回来吗?”
对面的人放下碗筷,唇角微勾。
“好。”
好什么好?二傻子。魄去人病、散则人亡,你亏大了知不知道。
“捡来的。”他夹一口菜,“顺手灌了我的一魄进去,对你还算有些用,好生收着。”
闻言,我一个手抖,差点把那东西甩出去。什么叫灌进去了他的一魄?秦萧这人,他当魂魄这种东西是白菜吗,可以随便拆散拿走的?!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递来的是一支尾指大小、玉萧似的饰物。在接过它的时候,一阵暖意顺着我的手汇入筋脉,原本白骨微露的手背也生回皮肉,看起来倒是个好东西。
“不要晒?为什么?”
秦萧想了想,凝重道:“光太毒,容易晒黑。”
“听见了,也想过了。”他夹一口菜,冲我笑得温雅,“但是你想吃肉,关我什么事?”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我原本的期许被他呛了回去,“还有,你为什么不给我做?我想吃什么,你就该给我做才对。”
他抬头,语气有些怪:“哦?”
“怎么不吃?”
拨着碗里的青菜,我有些下不去筷子……
就算他做菜再好吃,我再怎么喜欢粘着他,找各种机会和他在一起,可这连着两个月一点儿荤腥都不沾的,也实在叫人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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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无聊至极。”
毕竟初次见面,在彼此互不了解的时候,说这些话,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虽说无月便要骨化、不人不鬼是真的,但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又是什么时候容貌半毁了?事实上,在我选中这张脸之前,我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
这时候,有道白光在我脑海中快速闪现,那是我或许想过、却一直在刻意忽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叫取下来重新安一下?什么叫看着别扭?
我的牙忽然有些痒,于是狠狠磨了磨。
这个人是把我的手骨当成什么了?说得那样轻松!
我弯了弯嘴角,有些得意。
若是有贼人进来我家,姑娘我不吓死他都不算完的!任是胆子再大的人,要在没有防备的时候看见一副挂着血肉晒月亮的骷髅,那心脏也未必能够承担得住吧?
这么想着,我不觉笑出声来,几乎打算晚上干脆打开房门等着贼人光顾了,却最终在秦萧奇怪的眼神下边收敛了几分。
“挺好的。”刚停了停,我又想起一桩事情,“所以你昨晚上到底有没有回来?如果你没有回来,那你家院子可能真的就遭了贼了,你要不要先回去看看?”
把后半截的“然后再来给我做吃的”咽进了肚子里,我偷偷为自己的机智和反应庆幸了一下,还好没有出现今个和陆离的那种口误,不然也真是丢人。
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那人的回答。
可下一刻,额头上落下的一敲又把我的神思拉了回来。
我捂住额头不看他:“敲我做什么?震得脑仁疼。”
“脑子那种东西。”秦萧似笑非笑望我,“你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只是,现如今,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自己是谁,也并不知道这就是喜欢。
小院里,双手撑在桌子上,我托着脸,对着不远处在择菜的秦萧发呆。
如今和他的相处方式,我总觉得有些奇怪。那奇怪的地方,不在于不大喜欢与人交道的我竟能和他熟得这样快,而在于,潜意识里,我总以为我们已经这样在一起很久了。
望着抓住我胳膊的那只手,我不禁生出几分不快。虽说萍水相逢是缘,之前我们也聊过一阵,但像他管得这么宽就有些过了。我刚想说些什么,不防陆离先开了口。
说的,却是奇怪的话。
“从前你因他枉顾自己碎了魂魄,而今又因为他成了这幅样子,不人不鬼……就算是这样,还是喜欢他吗?那你呢,阮笙,你把自己放在哪里?”
便如秦萧之于我。
他不过随手将我这么一牵,我便什么都不再晓得了。跟在他的身后,彼时的我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这样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开,看起来真是潇洒帅气,就算他不牵我,或许,我也会忍不住想和他走呢?
想通之后,我朝着陆离随意摆一摆手,而一直默然不说话的秦萧,忽然握住我的手腕。
“天快黑了,她饿得早,告辞。”
说罢便拽着我径直离去,而我之前在想的所有事情,都像是被落在了原地忘了带走,什么都不记得,甚至忘记在离开之前看一眼陆离的反应。
既然没有忘记过,当然,我也便知道自己从前是真的不认识他们。
“阮笙,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兴许是我发呆的样子太过明显,不过一会儿,陆离松开抓住我的手,看起来有些无措,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他想了想:“回来。”
“好,那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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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开始收拾桌子,灯花噼啪一声在他脸侧迸开,火星溅在他的脸上,竟灼出一个小洞,却是瞬间复原。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虚了虚。
“我明日要出去,这几天可能都不会在了,你自己多留心。尤其记得,不要晒月亮。”
佯装无意伸个懒腰,我的指尖直直穿过他的手肘处,见状,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炸开,多了许多想问他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却全部散在他一声轻笑之下。
为什么从前的我会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样,便是如今,也只能借化别人的皮囊呢?而且,陆离那几句话,听起来,他像是认识秦萧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电光火石间,我仿佛福至心灵,忽然便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会不会,他们本就相识,要找的人也是同一个?
对面的人动作极慢地继续吃着东西,说话也是轻描淡写的,似乎这根本不是回事。望着他,我稍作平复,许久才缓和下来。
“掺了一魄的玉,也是挺难得。”我紧了紧手上事物,“但既然你给我,我就收下了。以后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便是,能不能帮得上我都一定会去,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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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眉尾微抽,低下头把玩着手中良玉。这玉上带着淡淡灵气,那份气泽让人很是安心……也,也莫名让人觉得熟悉。
“这个哪来的?”
晃了晃拴着玉萧的绳子,相比起他说的不要晒月亮,我对这个更加好奇。
我正要开口,却是欲言又止。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不对。对着这个人,我很容易觉得一些事情理所应当,可仔细想一想,实在半点儿道理也没有……有些奇怪。
正在这个时候,他放下碗来,一挥手,屋顶的天窗被打开。我一顿,随即仰起头来眯了眯眼。月光照在身上的感觉,真是让人安心。
“对了。”他递来一样东西,有意无意望了眼天边月轮,“你这样情况该是魄不全、魂却盛,这个你带在身上,可护你形体不变。而这月亮……明天之后,你就不要晒了。”
于是拧了眉头,我嘟囔着:“想吃肉。”
他若有其事般思索了一阵,抬头时候却只看我一眼,接着再低下去。
“喂,你刚刚在想什么?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鼓着脸颊,不想搭理他。
而对面的人盛出碗菜来,笑意清和:“多谢夸奖。”
赌气低头,我闷闷扒了口菜,往他那儿望一眼。正巧他抬起头来,油灯在桌边明明灭灭,闪烁在他的眼底,竟比天上星子还亮几分。
“喂,你是觉得我这样子很好玩吗?”
原本背对着我的男子顿了顿,真的在想似的。
“哦?你不问的话,我倒还没注意。”说着,他轻笑出声,“取下来装上去,还能任意组合,是挺好玩的。对了,你有没有试过,把腿骨安在手上?想想似乎不错。”
“放心吧,我才不是那样没本事的人,虽说夜间我行动不便,但基本的能耐还是有的。小小贼人,我还不放在眼里。”
说着,我一挥衣袖,感觉自己简直像是话本里帅气逼人的侠女,却没想到秦萧顺着望向我扬起的手,声音淡淡道——
“手还没装回去吗?正好,待会儿天黑了我帮你取下来重新安一下,省得看着别扭。”
我戳了戳他:“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听了。”秦萧敛下微皱的眉头,“我,我昨晚上回来过,你不必担心。但说起贼人,你也还是记得晚上把门窗掩好,毕竟世道不太平,当小心才是。”
小心?
站在原地“你”了半天,我终于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坐下来。往日里,我虽不算是能说会道,倒也不至于半天说不出话,但每每对着他,总会变得笨口拙舌。
“你昨夜如何?”
吸吸鼻子,我顺着这个台阶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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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错觉?我锤了锤头,没想分明,却锤出个呵欠。
大抵是这几天没休息好,梦得有些累,累得我总没有精神。以至于现在不过稍微想想事情,就觉得头疼。我闭上眼睛,将注意力从秦萧那儿移到了饭菜上边,果然好了许多。
这几句话如同雷击一般,落在我的耳朵里,霹得我愣在原地。
这个人,这个人……
他该不是傻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