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诸又问他:“为何?”
是啊,为何?
他堂堂钟山之神,天地之间第二人,劈混沌,开天地,众神敬畏,为何却被创始元灵关在了那一处黑暗之地,足足困了上万年。
他将木盒子里的黑珠子放进左眼眼眶里,这下美中不足之处也被弥补了,可那眼眸乌黑深邃,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一份阴柔之美。
他喃喃:“没想到,这身上的任何一处,都还记挂着那地方。”
夫诸不顾他的喃喃之语,直直问他:“那无涯门里,曾经关着的,是创始元灵耗了全身大半灵力降服的恶体,是一处禁地,可是那里面,却满是你身上的气味。”
看来夫诸已经知晓了。
这几个字从夫诸嘴里说出来,我突然觉得刺耳得很。
当日我在钟山之下受骗,中了律画的迷惑错将神石眼睛打落人世,使我不得已,还要再去多走一程将那眼睛找回来,可我不知道的是,那丢了眼睛的人却一直陪在我身旁。
我走出营帐。
天头阳光正刺眼,我突然很想念南禺山上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那时候我总爱躺在梨树下的石榻上,听姑姑同我讲这世间传说、人间奇幻,夫诸坐在一旁,打着瞌睡,他为人太严肃了些,山上的好些个精怪并不喜欢他,那树上的指长精怪轻手轻脚跑进他的衣衫里,钻过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直到停在他皮肤上,狠狠在他身上掐上一掐,可惜力气并不怎么大,对夫诸来说,那只是挠痒痒的程度而已,可他们乐此不疲,我总分神看他们怎么捉弄夫诸,若是笑得狠了,姑姑一指点在我额间:“你啊!”
我啊,总是要吃些亏,才会长记性的。
我问女英:“够了吗?”
她瞪眼看我。
够了,是我太贪图这人世的情爱了,是我妄想能陪他走完一生,是我天真地要如他所愿上了战场。
刚刚那一耳光打得我脸上生疼,筋脉隐隐跳动,和着“咚咚”的心跳声。
我嗤笑了一声,撑手在床榻之上才稳稳站住。
“够了吗?”我出声。
营帐外又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那人看着重华跪在我身边,直直向我冲来,一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底盘不稳,跌倒在床榻上。
重华一把将那人拉跪在地上,声音暴怒:“你干什么?!”
女英没想到重华会这样待她。
他的脸色瞬间变化,左右摇头支吾着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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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挣扎着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从上往下看他:“要我替你回答吗?那天是月圆之夜,就在营帐后面的那个低穴口边,一堆草丛里,你跟渐离……”
我使了全力,将他推倒在地。
他一声不吭,只是张皇失措地看我,一脸的不相信。他是不相信,不相信那个一直守在他那间偌大房子里却被孤单占满还一心等他回家的女人会推开他,而且看他的眼神里,是满满的厌恶,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更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将他那一身骨头扔进狼堆,狠狠啃噬。
这两年里我对他爱得有多深,现在对他的恨,就要再加上千倍万倍。明明说要迎娶我要给我一个家的人,他却贪了一时欢愉;明明说要携手到老的人,他却先违背了誓言。
这太肤浅了,肤浅到我甚至恶心不已,想来就要作呕。
我笑着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相信那个被你紧抓着手,抱在怀里的且生死了?”
他发出混沌的声音:“不!你没死!你根本没有死!那不是你!只是一个同你一模一样面容的人而已!那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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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声喊着,我心里却像是有人在咆哮,一声一声质问我:“这个人,你还爱吗?”
他哭得像个幼童一般,他盯着我,眼神里面是一点一点的恳求,你为什么不应我?你应应我,好让我知道是你,我面前这个人真真切切的就是你啊。
然后是有人跌倒在地的声音。
帐帘被拉开,帐口的那个人逆光站在那里,可我知道他是谁。
他急匆匆向我走来,跪倒在床榻前,拉着我的手,一声一声地喊:“阿生……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等稍稍清醒了些,帐外的吵闹声也听得清楚了:
“难道你并不知晓我对你的心意吗?帐里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只是个替身,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听信我的话呢?”
“我知道她是阿生,她就是阿生,她没有死!”
烛九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吃吃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上神色就变了,他拾起那木盒子,将其打开来。
那是一粒黑色珠子,颜色确实耀眼得很。
夫诸看着他的动作,神色严肃。
我同样诧异。
烛九眼神紧紧盯着我,点头:“是。”
我歪着脖子看了他许久,脖子都开始酸疼了起来。我正了正脑袋,望着床顶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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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始元灵仙逝前,唤了大徒弟鸿钧老祖,同他交代道:“在那钟山之上,有神者唤烛阴,开天地,劈混沌,是远古第二人,无人能比。”
烛九身上的灵力受于创始元灵体内,创始元灵仙逝,故而他的身体硬化成石,立在钟山之上。苏醒之说,其实无迹可循,不过是鸿钧老祖给世间众灵的一个交代罢了。如若没有神者倾尽了灵力,唤醒烛九体内的灵力,他将同创始元灵一般,只给这世间留下伟大的传说。
可那人却没有想到,这一切,早已经不能更改。
可就是那人,万万没有想到后世后人,称了他为创始元灵。而这千千万万的后世后人同样也没有想到,他们尊称为“创始元灵”的人,曾经对他们起了杀戮之心。
烛九讲完时,声音仍在颤抖:“我从未想过,他心意这般决绝,可惜了,不能遂他所愿。”
那是感情。
杨柳树又沉沉睡了去,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怕是根本无法算清的年月,他再次醒来,躺在一块巨石之上,耳边响起潺潺的声音,他四处张望,认识了水,知晓了山。那个人背立在他身前,转过身同他说了天地光明之后的第一句话:“你的名字唤作烛九。”
天地现了光明,就生出了太阳与月亮。那人同他坐在一处,说:“这太阳是你的左眼,月亮是你的右眼,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
杨柳树想也不想,起身跟在他身后。两人就这样走着,可是所到之处都是漆灰一片,他们靠着灵力跨过一片又一片的灰暗。终于有一日,那个人走不动了,他颓然跌坐在地,看着杨柳树,发出苦涩的声音:“我身上灵力微弱,怕是劈不开这天地了。”
那是长久行走之后,神智被混沌打消得越来越低弱的缘由,那人发出粗粗的喘气声,与那混沌渐渐融为了一体。杨柳树神智还未完全开窍,他只知道,面前这个人创造了他,将他带来这宇宙。而这个人曾同他说过,要将这天地劈开来,要创造出更多的生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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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知他二人有何恩怨,况且烛九的身份在那里,怎么也得罪不了夫诸的。
夫诸也不避讳,两两相望着。
就在我以为两人怕是要望出什么莫名感情的时候,夫诸从怀里取出一个木盒子,四面玲珑,花纹刻得惟妙惟肖,倒是精致得很。
那本是一桩远古秘事,除了创始元灵和烛阴,再无第三人知晓。
世界初醒,诞生了神体,灵窍初开,他游走在混沌之中,漫无目的就这样走过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逐渐有了神智,他是这宇宙间唯一一个清醒者,行走了不知道多少年,无穷的寂寞包裹着他,把他推入了思想的深渊里。他实在寂寞,这混沌将他困在其中使得他更陷深渊,遂将一半的灵力打入宇宙之中。在宇宙的另一边,初生了一株并无神智的杨柳树,这股灵力注入了杨柳树上,杨柳树突得人形,浑噩地坐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这世上除了他还有何物,他等啊等,等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然后他听见了这宇宙同他发出的第一个声音,那个人说:“你是我的神子,可愿意同我走?我们去把这天地劈开,创造出更多的生灵来。”
我听了诧异得很。
师父曾经是同我讲过这档子事的,可我却未联想到,那里面关着的人竟是眼前的烛九,或者说是烛阴。
烛九轻笑,他的声音响起,却透出悲凉:“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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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九动作轻缓,将那青铜面具缓缓取了下来,虽然我是横躺在床榻上,可他那张面容我却看得清晰。
他本就生得好看,只露出半张脸的时候那容貌便叫人心动不已,现下露出整张面容来,更是好看得非凡,浓密的眉,高挺的鼻子,薄削的嘴唇,下巴棱角分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左眼里没了眼珠子,看起来着实瘆人得很。
只是这记性,长得实在太痛心窝子了。
姑姑埋在千年树根下的梨花窖应该可以喝了吧,那味道肯定很香,没有人能比过姑姑酿的酒香,上一次我还一口未喝着,这一次我一定要将所有的酒坛子都喝个精光。若是姑姑怪罪下来,我只要撒娇地叫她一声,她定会只是摸着我的头发,问我:“这一趟出去,可是受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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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身子,一只手撑在了地上,嘴里吐言,咬字清晰:“姚重华,你就当且生死了吧,她死在你的怀里,也算是对你有个交代了,对不对?”
他还是不说话,伸手想要来抓我,我往后一躲,躲过他的眼神,躲过他那双手。
我不要了,再也不碰了。
两人停下动作看我。
我问重华:“够了吗?”
他不回答。
她是尊贵的女上,是帝君疼爱的宝贝女儿,可她现在却跪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闲家女子身前,而最可恨的是这个女人却对她最爱的男人声声哀号熟视无睹。她受不了委屈,也不能让她喜欢的男人受委屈。
她站起身来,又要朝我冲来,重华不管不顾地拉住她,丝毫不再忌讳她的身份。
两人在我面前一拉一扯,戏码做得实在足。
我再也说不下去,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愤怒,可是字字出口,牙齿打战。
他不等我说完,跪在我面前,扯着我的衣衫,嘴里喊着:“阿生……阿生……是我错了……我错将她当作了你……我不该……我不对……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我干笑两声。
“你只说过你是创始元灵的神子,却未说过,你还有个身份……”
我吃惊。
“钟山之神——烛阴。”
简直可笑!简直妄想!简直愚蠢!
他跪在我身前,没了往日里谦谦公子的形象,可我看他的眼睛里,烧着熊熊的火焰,是初见时的惶恐,是胆怯却又不敢,是绝望却又不甘心。
我扯过被子,坐直了身子同他说:“你知道你现在同我说这些话听来多么搞笑多么肮脏吗?征战的前日夜里你在哪里?同谁在一起?做了什么?”
我听了,更是五雷轰顶,疼断肝肠。他明明知道……他明明就是知道的……
可是他却跟那个人做出了那样的苟且之事,他在战场上紧紧握住的是那个他明明知道不是我的人的手,而他现在却跑来我面前告诉我他一切都知道,他知道这一切。
他趁机将手覆在我的双手上,触碰之间,我打了个激灵,他眼神倒是诚恳,可如若不是我亲眼撞见了那画面,我还会替他找借口帮他开罪。可是现在我浑身上下流淌的血液,每一根跳动的神经无不都在告诉我——推开他,远离他,放弃他。
可我无心应答他,我只是冷漠地看他。那日夜里的草丛里,在我看见他的那一刻开始,又清晰地浮现在了我面前。
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起那夜我怀着怎么激动难熬的心情那么迫切地想去见他,想起草丛晃动的样子,想起他跟渐离嘴里发出的暧昧声响。
那是我的面容,是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可他却只是单单靠着那张面容来分辨身下的那个人是不是他的爱人。
泪水俱下,他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痕,从左眼角直划到耳边,结了痂,可是因为激烈争执,扯动过大,又淌了血下来。
我看着他,心里犹如死灰。
他明明惦记起我了,可我却不知道,他是真的认出我来了,还是不愿意相信当时倒在他怀里的那个且生已经死了的事实。
“她已经死了!且生已经丧命在与三苗族的征战之中了!她就是死在你的怀里的!”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死……你让我进去,我要看看她!”
……
我确实失了性命,可他却又注了灵力在我体内,虽不能让我法术见长,却实实保了我此后万万年的年月。
这般想着,我又睡了过去,夫诸同烛九又说了些什么,可我意识不再清醒,并不把他们之间的谈话放进耳朵里。
醒来时耳边吵闹得很,我坐起身来,烛九和夫诸早已经不在帐内。
我听到此处,想起钟山之行,我莫名躺在神石像前,如若烛九是因为灵力才醒来,那为何……为何我还在人世?
他看着我,笑得异常温柔:“我醒来时,万物陌生得很。你就躺在我面前,是我再看见这天地时瞧见的第一人,在我万万年的年月里,除了他,我便只见过你父亲姑姑,再看你时,熟悉得很,心里惦念得紧,所以分了一半的灵力给你。”
夫诸骇然,猛然抬起头,问他:“所以说且生在战场上那一声冲破三苗族战士的怒喊,和她身上的伤痕,是因了你的灵力才自然愈合的?”
夫诸在他身旁噤声许久,而后又问:“那你后来,为何又化名为烛阴,沉睡在钟山之上?”
那是烛九心里的一道疤,是他沉默了万万年,却无法开口,无人倾听的后事。
创始元灵没能遂愿,只能将烛九身上一半的灵力注入了山间神器里,所以分别有了鸿钧老祖、混鲲祖师、女娲、陆压道君。可四人平分这一半的灵力,神智自然是比不过烛九的。创始元灵看着身前的四个孩童模样的人形,本是叹气不已,可那四个娃娃纷纷凑到他身前,睁眼看他,他收了四人为徒,授修灵之法。过了十五万年,他的神智逐渐消散,封制烛九的灵力渐渐微弱,烛九逃了出来,路过南禺山,养了千把年,遂去了钟山。
他欣喜,这天地是他开来的,从此有了山川河流,有了春夏秋冬四季。
可是,没有生灵。
那人低头许久不说话,他俩就这样静坐在巨石上,直到某一日,那人灵力重现,便逐渐有了生灵,飞禽、走兽,天地渐渐热闹。可是烛九发现,那人并不满意这一切,那些生灵并不能同他们一样有神智,不能说话、不会走路、没有情感。这天地间,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人说要毁灭这一切,再重新来过。可烛九并不同意,这些生灵的身上有他们两人的灵力,如若再来,又不知再陷入沉睡多少年。那人不管不顾,烛九鼎力相抗,可他本就是那人创造出来的,自然是敌不过那个人的,那人将他身上灵力抽走了一半,关入了一扇石门里,封了法。
遂,他双腿跨站,手分两边,百年又百年,万年又万年,终于……将这天地拉了开来。
可还未等他将这天地完全拉开,地上的人突然闷哼一声,杨柳树重嗬一声,直直倒在了地上,留下一团混沌之气,占了天地一角。
天地被劈开,杨柳树的眼睛却闭不上了,他倒在天地间,看着清晰的世间模样,竟然学会了笑,他扯动着嘴角,发出吃吃的声音,那是喜悦,是兴奋,是难以平复的波动。
他不打开木盒,只是放在烛九面前,问他:“这东西可是你的?”
我侧头看着他俩,烛九没有伸手取过那木盒子,只是瞧着木盒子表面,低声问他:“你从哪里找来的?”
夫诸答:“无涯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