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了全身的力气将她反扣在了营帐之上,声嘶力竭:“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律画继续讥笑:“在帝城碰见你的时候,我并不对你存了这心思,可你身上明明有他的气味,你让我怎么甘心?我陪在他身边四万余年,日日夜夜守着他,我化作女儿身是为了他,我要你上山破了封印是为了他,我下人世寻那眼睛也是为了他。他在我心里存在了那么些年,把我这满心都占据了,可他连见都还未见过我,就同你处在了一起,你让我怎么甘心啊?我念着他,只想等有一日他破了封印后能陪在他的身边,可他在你身边,时时跟着你,夜夜伴着你,你叫我如何甘心!你叫我怎么甘心!”
她脸上是悲切、是痛苦、是求而不得的神情,所以泪水簌簌而下,一滴一滴砸进黄沙里。
我扬声问她:“究竟为了什么,你要一次次将我置于这般田地?律画,要我性命的人是你,可我却不知道这为了什么。”
她轻声笑着,而后越笑越大声,笑得我耳根子发疼,她说:“是我错了,想着让你去解了烛阴大人的封印,起初我对你是有愧疚,可是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且生,你不一样剜了我的心,把我推向心死之地?且生,我说过要你尝尝蚀骨之痛,昨日夜里你看见的,可能让你心死了?”
我喃喃着却开不了口。
烛九眼神暗淡,听他这般问,直迎着夫诸看他的目光。
她见我并不承认,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嘴上咬牙切齿:“渐离是我变幻的模样,我难道还不能识得她是个什么软弱样子?当日我换她脸时,她哭得要死要活,比你还要软上三分,你要装,便装得像一些!”
听她这样说,我暗自反思自己这样子装得确实不大好。
可既已被她识破了身份,我便不再多言了,伸手扣她,她急急上了另一只手,我两人便纠缠在了一块儿,谁也不松手。
明明这下屋子里人多了起来,话语却少得很。
烛九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营帐的桌前,夫诸、娥皇二人坐在我身前,所有的人却都是静默着的。
娥皇几次抬手又放下,后来索性将双手搭在自己双腿之上,可那模样实在是坐立不安。
可还不等他回答我,门外那个人直直走了进来,叫得悲切:“且生。”
一身战衣穿在身上并不合适,宽大了好多,她进来便伏在我肩上,哭得嘤嘤的。
等她哭够了,她才抬头细细查看我的身体,确认并无任何的刀剑伤痕之后,关切问我:“你可哪里疼痛?我带了些药膏来。”
我不知道过去的这两年里他做这动作做了多少次,他又守在我床边守了多少个夜里,听着我入睡时的安稳声,心里有怎样的想法。
夫诸瘦了些,身子也单薄了许多,我不禁问他:“你过得可还好?姑姑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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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不管他现在是心疼我还是责怪我,我只觉得心里被暖意占满。
我虚弱地问他:“这两年,为什么你连封信都不肯通给我?你可知道我日日都在等你回复我,好让我安心,好让我知道你到底是好是坏。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我同他好几万年的情谊,他却决绝到誓死要让我心里不安。
然后,这片天地间,响彻一声撕心裂肺——
“不要!”
我醒来的时候,烛九和夫诸坐在我床前,两人脸上皆是愁容之色。
紧握着她手的重华失了力,半跪在地上,嘴里发出一声声哀号:“阿生……阿生……”
可她不是且生。
可他并不知道。
他飞来我身前,破了屏障,因了他在,水流并不往这处走,他从烛九的怀里拉过我,声音抖动:“你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我泣不成声,攀在他的肩头,一声一声喊着:“夫诸……夫诸……我想回南禺山……我想回家……”
他岿然不动,任我哭,任我说。
可他再有本事,也没了一双多余的手对付飞悬在半空的人脸兽身将士,他渐渐困乏。
忽然间,天边雷响,天色变得灰突突的,从天边生起一线水浪,铺天盖地而来,水浪冲刷着黄沙土地上的血流,淡成一片水晶红色,不止地上的士兵们,连人脸兽身将士也被冲倒在地。
三苗族是善于水战的,可这水流来得突然,并无一人支撑得住,纷纷倒落在地。
烛九再次把我拉进怀里,他全身笼罩着我,刀落在他身上,他也不管,只是在我耳边轻声低喃着:“我舍不得你受一点点的伤害。且生,不要看他。”他的手扣住我的脑袋埋进他的颈窝。
我感受到他心跳得厉害,我的心跳得同样厉害,两个人的心跳重合在一起,我分不清哪个声音是我的。
他捏诀设了屏障在我们周围。
他贴在我的耳边,声音切切:“且生,你冷静些。”
我冷静不了,我无法冷静,这要叫我怎样冷静。
我用尽全力将他推开,这血泊把我淹没在其中,我紧紧盯着重华,他束好的头发散落在肩上,手里依然紧紧抓着渐离。
想起渐离对律画还是忌惮得很,我故作惊吓之状,怯声回她:“我……我已经多日未见子上了,只想看看他而已。”
她冷哼了一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现在面对面,我这样子装得更加可怜。
她把我上下看了个遍,脸上突然生起怒意,伸出手扣住我的脖颈将我直逼到营帐边上。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认出那个人并不是我;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认出我来;
他从始至终,眼里只看着渐离。
在山的另一头,我的心爱之人正在拼杀,我舍弃不下他,我不想他死,我要他活着,我还要陪他过完这一百年,这是我苦苦求来的,是我梦寐以求的。
烛九腾云在我身后,只是半个山头的距离,他还来不及追上我,我便落身在了如火厮杀的战场上。
不知道是哪方的兵士将乱刀砍在了我身上,我不管不顾,在这些杀红了眼的将士中寻找着重华。四下是震耳的杀喊声,鲜血染红了我的脸,我的眼前是红海一片,眼皮子上沾着血滴,我抹掉,看见重华举刀奋战在人群中,他身旁还拉着满脸是血的渐离。
她从来不曾让我好受过,她一心想要我死,她笑,笑我如此愚蠢,笑我贪了她得不到的东西,笑我终于……终于要日日夜夜尝受煎熬不已的锥心之痛。
我疯了一般,挣扎着起身上前在她脸上重重甩了两个耳光,我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我何尝有对不起你过……你却一次一次把我往死里相逼……”
律画的脸上现了红印,嘴角淌出一丝血迹来,可我还觉不够,手在半空抓过地上的匕首,直直向她的心窝子剜去。
我颤身站在他们之后,大笑了起来,这两年的时间里,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后的烛九,原来就是差点儿让我失了性命的钟山之神——烛阴。
律画愤然双手撑在地上,黄沙从她的指间渗了出来:“你笑什么?如若不是因为你……我何苦走到这一步!”
她哭得透骨酸心,我嘴角扯动得就更加厉害,直到嘴角酸得再也不能扯动,我身子突然一软跌身在了地上,看着烛九与律画,一个怒目切齿,一个柔肠百转。
他手上冰凉,眼神却火热。
我还未弄明白眼前这一切,又听见律画歇斯底里的声音:“烛阴大人……你为何不肯看看我?我陪在你的神石像前四万多年,只是求着哪日你能看看我……你为什么不看我……”
她跪行到烛九的身前,拉扯着烛九的玄色衣衫,动作极大,我在烛九的怀里同样被摇晃得身子有些站不稳。
醒来时,烛九熟睡在我旁边,我捏诀在他周围置了屏障。
回了三苗族的营帐,我再次见到了丹朱。
他还是那般模样,只是脸上多了肃杀之意。帝城人人皆知,帝尧最疼爱的儿子,嫡长子丹朱联合外族部落,囚禁了自己的叔叔,举兵打回了帝城。丹朱站在将士之中,皇族的霸道之势昭然可见,他到底是生于皇家之中,兵举过几次,仗打过几场,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终有一天,他会带兵打回自己的部落,他生于长于的帝城,是他心里揭开就鲜血直流的一处角落,可是这块角落现在被他的父亲亲手剜开,露出淋淋血骨,再不能愈合。
我还未看真切,她手上便变幻出了一把匕首,直直向我而来,我扣在她身上的双手还未来得及松开,一阵劲风刮过,便被捞进一个怀抱里。
匕首落地,律画突然“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烛阴大人……烛阴大人……”
我抬头看去,那青铜面具正落进我的眼里,他眼里透出关切,手上轻抚着我被律画双手扣住的地方,他问我:“疼吗?”
“渐离那模样我做得虽好,可若不是你身上那块玉戴在了渐离身上,姚重华更认定了那个躺在营帐前、一身伤痕的人就是你。是你自己亲手把姚重华让给了渐离啊。”
我再次见识了自己的愚笨,一次又一次地中了律画的歹毒险计。
我胸口涌上一口怒气,整个身子瑟瑟发抖。
性命之忧的事,我跟她谁也不让谁。她发怒得很,眼睛里生出火焰来,脸上青筋暴起,衬得她那张脸难看得很,喉咙里滚动着怒气,若是一开口,怕是要将我直接烧成了青灰渣滓。
虽然我这法术修得不好,可是我毕竟是师父的徒儿,同她比较,她也奈何不得我,我直视着她,将她这一幕幕变化的表情尽收眼底。
帘外将士们正高声呐喊,为着出兵做足了气势。
隔了许久,她说:“既然用不上,那你好生歇息着吧,等你精神好了些,我再来看你。”说完她便起身盈盈往帐帘走去,可回过头的眼神里,看着的却是夫诸的身影。
她对他,心里还是有情的。
烛九依然沉着脸色,夫诸见我并无大碍,喂了我些许水,便又将我扶了下去,而后转身,问烛九:“你可有什么话说?”
我这一身的刀伤,在我昏迷的时候已经被烛九夫诸二人医治好了,这药膏自然用不上。
我气息却还尚为平稳,只能轻声答她:“药膏是用不上了,劳烦女上有心了。”
她惊讶地看我,料想不到我喊她喊得这般生疏。
他不作声,埋了埋头,久久不再说话。
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
烛九前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个士兵模样的人,我抬头,眼神里问夫诸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伸出手,将床被掖好,像是安慰一个孩童一般:“是我不好。”
烛九脸色并不好,他站起身,往窗子边去。
外面风大,吹得呼呼作响,他将窗户合上,动作熟练地拉上扣阀,便背对着我不再有所动作。
我迷糊地睁开眼,挣扎着起身。
烛九将我扶了起来,靠着床榻,我的气息仍然不稳。
夫诸闻声坐到床头来,见我脸色依然惨白,他微微有些怒色:“我让你在凡间生活一百年,不是要让你过成这样子,这才过了两年,此后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同凰后解释?”
我瞧她这样子,声音更软了下来:“姐姐莫怪……我只是……我只是对子上太过思念……”
“且生!你以为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她声音冷淡,却含了满满的恨意。
我急急开口:“姐姐……你在说什么?”
他扔刀抱住渐离,眼里淡漠得很,悲痛之情涌现。
好几个三苗族的战士围在他周围,可他全然不管,他眼里只有怀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他所有的牵动。
刀在他的头顶,我心里一紧。
水浪并没有将三苗族战士的气势冲垮,他们即刻起身。在水上,他们就是王者,是不败的化身,他们仍然举刀袭来,帝君战士吃亏,无力反抗。
人脸兽身将士上方得力,重击在了渐离的身上,我看着她闷哼了一身,倒身在这水流之中,身上掉落下一件物件。
是凭阑玉。
我跟烛九在屏障之中,水流绕过我们,直直往后淌去。
天头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色,头发披散,眉头紧锁着看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哭得大声。
我往上挣扎了一些,在他的颈窝里露出一只眼睛瞧着重华。
他一路厮杀,渐渐往我这边来。
渐离被他护在身后,手起刀落,好几个三苗族士兵死于他的刀下。渐渐地,我们离得更加近了。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恨他。
他总是对着我情话绵绵,他总说要给我一个家,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要同他在一起,可他根本认不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
损了一拨将士,而后又拥出另一拨将士。
我在原地不动,这场战争已经让所有的人杀红了眼睛,他们以屠命为乐,不管不顾谁是敌,谁是自方战士。
血流在地上,混进这片红海,我悲痛不已,头发被悬飞在半空的三苗族战士抓得凌乱,扯得头皮生疼,可这身体疼痛,并没有让我心里好受一点点。
烛九落在我身前,用整个身子将我护住,他只用了一只手,便将周边的将士们甩飞出去了好远,可是那距离再远,也比不得现在重华同我之间的距离。
我想开口喊他,我想告诉他我在这里,我期望着,他能在一片混乱之中,认出我来。
可是他没有。
他杀了一个敌人之后,看向的是一脸惊慌的渐离。
她无力挣扎,血色漫出她的衣衫,斑斑血迹绽开,颜色猩红得很。
她的嘴角挂笑:“且生……你不会好过的……”
我愤然将她推倒在地,旋身就消失在了营帐内。
原来……我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池鱼林木,白白受了他们两人的牵连,害得我断了肝肠。
号角声响起,将士们的步伐踏在这片土地上,撼天震地。
律画听见外面的动静,不顾烛九就在面前,尖起嗓音:“你不是爱那姚重华吗?这一仗,讙兜早已布下了埋伏,三苗族最精锐的将士誓死赴战,如若不杀个血流成河是不会停歇的。你马上就会看见你心爱之人死在战场上,可是他不会知道,昨日夜里,那个跟他许下山盟海誓的人,只是一个跟你有着同样面貌心里却爱着别人的女人!且生,我不会让你好过的!这蚀骨之痛,我要让你尝上千倍万倍!”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全是疯狂,那是在绝望的谷底,唯一能让她好受些的慰藉。
烛九紧紧扶住我,手上一带,将律画甩出去了好远,他松开我转过身面向律画,蹲下身子细细看她,手上捏着她的下巴,力道之大,生生将律画的脸上捏出一道红印:“你这张脸,我看了几万年,今日看得实在厌恶,加上你这些日子做的事,我恨不得将你活剥了让你永世再回不得钟山!”
我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他背对着我,可我依然能真切感受到他此话说得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律画紧抓着他的手,声音悲切:“烛阴大人,你不会这样待我的,我守了你这么多年,只有我陪着你。”她手伸向我,指着我问他,“她算什么?是她害了你那只眼睛看不见……是我一心要寻回你的眼睛……只有我这样对你好……只有我是真心为你的……”说着说着,她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泪如雨下,悲痛欲绝。
讙兜并立在丹朱身旁,一副莽夫样子,到底是外族,丹朱同讙兜站在一起,画面自然和谐不到哪里去。一个是富贵亲子,一个是部落首领,他们此次联合,共同的目的不过是要将那富饶、兼富天下的帝城收入囊中,再自立为王。
我隐身穿过了肃立的将士,拨开帐帘的时候不想看见了律画正坐在营帐之中。
她听见声音并未回头,只是声音淡淡地同我说:“两军就要相见,妹妹这时候去了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