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向程渊解释道:“还是和你学的。”
上月程珏无意聊起自己的生辰,甘棠才想起来程珏的生辰的日子整整长程琭一月,也就是说下月的那日便该是程琭的九周岁生辰。
程琭从小都不说自己想要什么。明明是见什么都要的年纪,小程琭却什么都不要,只能靠程渊和甘棠自己去猜。往常甘棠就带着小家伙去集市上逛,看程琭的目光在哪里停留时间长些,她就都买回来。尽管程渊说她早晚会惯坏孩子,但甘棠还是乐此不疲。
程渊卸了手上的力气,轻声说:“阿梨,逝者已矣。”
“我知道。”
甘棠伸手拉开了程渊还握着她手腕的手,说:“我想陪琭儿过最后一个生辰。”
甘棠仔细擦拭着程琭的灵位,小声和他说些悄悄话,一问一答的,好像程琭就站在她面前似的。
程渊看着难受,又觉得气恼。
这一幕他实在看了太多太多遍,“带琭儿看大海”时甘棠这样,在浅灵室的这段时间甘棠也是这样,他真的不想再看甘棠这副模样了!
程渊说:“阿梨,都过去了。”
甘棠抬起头,朝程渊轻轻笑了笑:“我知道。”
程渊还想再说什么,甘棠说:“吃饭吧。”
程渊伸手覆上甘棠的手背:“阿梨,我们是夫妻,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该一起面对。”
甘棠低下头,没有说话。
程渊说:“阿梨,你是我的妻,琭儿和珞儿是我的儿子,没能保护好妻儿,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
遍体鳞伤后掉下悬崖,不过叹一句宿命如此,来不及自怜自艾便笑着认命;可苦尽甘来后地坼天崩,却是冤过六月飞雪、恨过金屋藏娇,是即便过尽了千帆也禁受不起的直摧心肝、是即使看破了红尘也琢磨不透的天地不仁。
她本就不属于这人间,是他执意将她留下。
程渊知道自己钻了牛角尖——他怨过甘棠,终究不舍;于是开始怪自己,怪自己没能保护好他和甘棠的孩子,怪自己许诺了甘棠一世安稳,却又没能为她遮风避雨。
“我?我有珞儿当挡箭牌啊。”
这话说出口,甘棠却品出些别的意思,一时间眼底尽是愧疚。
程渊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意识到的样子,说:“没关系,珞儿的母亲想吃肉,也是可以满足的。”
“忘了就忘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甘棠又补充道。
正巧这时绿竹端着托盘走来,甘棠撑着石桌说:“就摆这儿吧,我们在院子里吃。”
绿竹帮甘棠和程渊布好菜,便退下了。
程渊又说:“我去请医师来看看。”
甘棠拉住程渊:“不过是起太快眼前黑了一下,哪里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没事?”
程渊和甘棠十指相扣,从祠堂走回了浅灵室。
绿竹将长寿面端来前,甘棠和程渊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怒放的栀子花。
文人雅士不喜栀子,遑论将其种在自家院前。但甘棠喜欢栀子,说栀子花香得豪爽,程渊就由她在庭前种满栀子,就像现在程渊说什么都不愿松开甘棠的手,甘棠也不挣,只由着他去。
程渊接过玉葡萄,摸着一粒粒饱满的果实也不知想什么,然后又递还给甘棠,说:“好看,琭儿一定喜欢。”
甘棠将东西放在程琭的灵位前,说:“琭儿喜欢吗?”
灵位前的烛火跳了两下。
程渊整夜未眠,次日起身后无意瞥见甘棠掌心的伤,自去取了灵药,又用绷带将甘棠手掌缠起,然后手起刀落剪下了甘棠的长指甲。
甘棠没有反抗,也没有言谢,只是任由程渊支配,神情淡漠得好似受伤的不是自己一般。
前一日的话二人谁也未再提起,然而发生了的事情必然会在潜移默化之间留下痕迹,尽管程渊并不愿意去正视。
可是今年甘棠连这种取巧的方法也用不了了。
甘棠挨着店铺的逛,逛了许久逛见了一串玉葡萄。那玉雕得精巧,整个玉身是白色的玉,但枝叶处掺杂着翠色,果实处又带几分紫色,美中不足的是果实太大,与枝叶不成比例,看上去有些滑稽。
但甘棠喜欢,店主报了个价钱,甘棠没还价就买了下来。于是这几日,甘棠都在屋中把玩着这串葡萄,甚至还想等珞儿醒了,再去给他搞一串小辣椒。
程渊终于还是抱住了甘棠,忍着泪说:“我们一起。”
甘棠挣脱出程渊的怀抱,离开时额头轻轻在程渊脸颊上蹭了蹭。
甘棠的话没有说太久,便拿出一串玉雕的葡萄,递给程渊。
程渊一把握住甘棠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以他这辈子都未曾用过的语调大声吼道:“琭儿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甘棠被一把拽起,又被程渊吼了一顿,却是不恼。她抬起眼眸看向程渊,平静地说:“我知道。”
本就不是脾气急躁的人,没控制住自己吼了甘棠两句,又见甘棠的脸上无悲无喜,程渊觉得此时就好像有一盆冰水从头上浇下来,逼迫着他冷静。
后来的后来,程澹开导他时他将自己的心事说与兄长听。程澹听了之后叹气,说泽鲵你这是魔怔了,又问这些话可曾说与甘棠听。程渊嘴上答道未曾,心里却知道这些话若说与那时的甘棠,不过是让她离开得更加彻底、更加决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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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五,甘棠与程渊来到程氏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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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后,甘棠拉着程渊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继续看花。
这会儿甘棠恹恹地靠在程渊怀里,程渊一只手搭在甘棠的腰上。
甘棠摇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不是的。”
程渊继续说:“琭儿在天之灵一定不想看到你为他难过。”
甘棠还是摇头。
甘棠回过神,道:“怎么,你去给我做?”
“好啊,你想吃什么?红烧排骨还是清蒸鲫鱼?”程渊又指指自己,“吃大鱼也行。”
甘棠的心狠狠一抽,她说:“你别这样。”
菜很简单,除去一人一碗长寿面还卧了荷包蛋外,只有两碟青菜。
甘棠笑:“珞儿不在,都没有人闹着要吃肉了。”
程渊也笑:“你也很久没有闹了。”
“能有什么事。”
程渊叹口气:“你想找什么,我帮你去取。”
甘棠瞪大双眼,过了一会儿笑:“叫你这么一打岔,我给忘了。”
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甘棠“诶”了一声,就要起身去看。站起的时候却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伸手扶了扶额。
程渊忙护住甘棠,问:“怎么了?”
甘棠笑:“没事,就是起太快了。”
甘棠笑:“我知道,母亲送什么琭儿都是喜欢的。”
甘棠说:“时候不早了,母亲回去替琭儿吃长寿面,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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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不再找个地方一呆就是一天,转而每日手里不知道鼓捣些什么。程渊不管也不问,他觉得甘棠愿意做些什么事情,总好过整日坐在一处发呆。
有时程渊处理着公务就会抬头看看甘棠,看着看着思绪就会飘远。
有一次程渊甚至在想,甘棠当年伐周时的决定是正确的,或许离开仙门离开人间才是对她好。而正是他以颇为强硬的姿态将她留下,才会让她在自以为一切都圆满之后,又从最高处坠落,再一次体味人间疾苦、生离死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