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争气吧,不过,你不准嘲笑我,我是开心才这样的。”她抚摸着小腹,对这肚子里的小家伙说道,开始为自己狡辩。
“羽见,我有些饿了,麻烦帮我准备一些吃的。”她自然是没有多少食欲,只是,不进食,这肚子里的小东西怎么办。
才一个月,它的存在感便那么强烈,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或许会像他父亲那样霸道吧。
“可是……”羽见的声音有些为难。
“没有可是,我不是殿下,谁也不能这样叫我。”她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围栏,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站稳,然后看着船下湍急的江水。
此时在晨光中的江水泛着雾气,能模糊映出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那双眸子下,是直挺的鼻翼,浅色的薄唇,还有苍白的皮肤。
可是……
可是,她身子晃了晃,眼底悲伤翻涌。
眼眶酸涩地疼,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走近那个人,“未然!”在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带着委屈,带着莫名的悲痛,带着抱怨。
那人身子突然一滞,抚摸着蔓藤的手也突然僵住,却没有回头看她。
看到他不回答,她有些生气,飞快地冲上去,含着泪大声喊道:“泱未然!”
“宝宝,和爸爸说再见了吗?”
身后有人慢慢走了过来,停在她的旁边,“殿下,休息一下吧。”
路乐乐仍旧低着头,声音却极其冷淡,“羽见,不要叫我殿下,我不是,我只是路乐乐。”
耳边有夜虫的低鸣,还有断断续续的蛙叫,还有风吹着竹叶发出的似优美曲子的声音。
那个身影最后停留在了一处空地上,他的前方是一片枯萎了的花圃,那人背对着她立在那里,看着那空地出神。
她停下脚步,突然不敢前进。这个背影是那样熟悉,熟悉到她可以临摹出来。
她抱着手臂,小风停在了她的肩头,路乐乐漫步在寨子的湖边,看着水中明月,陷入沉思。也在此时,她突然注意到,水面上闪过一个人影,一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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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然!”
神色有些尴尬,所谓盛情难却,看着溯月深邃的眼眸,路乐乐也不便再谈论这个问题,开始逗弄着手背上一直缠着她不放的鸟儿。
因为泱未然的灵鸟叫大风,这小不点儿也属于灵鸟,路乐乐就恶意地给它取名为小风。灵鸟翅膀扑扇了几下,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抗议。
月重宫离这里很远,这里有一个神秘的故人,傍晚十分,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小寨子里。
“南疆真是漂亮。”看着外面的风景,她终于忍不住感叹道。
终于也知道了,为何那个时候溯月和未然都要她来南疆。这里,一个美字似乎都不足以形容这片神秘的土地了。她也终于知道,为何泱莫辰和南域的皇帝千年来都窥探着这片土地,因为它实在是太美了。
“南疆的月重宫更美,我想,你看到它会更加喜欢的。”他叹了一口气,已经从若云那里听说了路乐乐的想法,“王妃,七哥曾经的愿望也是希望你能留在南疆。”
红色的爪子……珈蓝的手指甲也是天然的红色呢。
“哎呀,它喜欢你啊。”溯月惊呼道,“灵鸟其实很多人年都不接近生人了,这些年就连月重宫也难以有人将它们收住,除非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它们才会自愿靠近。”
“真的?”路乐乐不由得欢喜,或许是因为灵鸟是珈蓝的后裔,她也觉得这只鸟分外亲近,便伸出另外一只手。那只鸟一看,轻轻地跃起,又落在了她的左手上,发出欢快的叫声回应着路乐乐。
“大风属于灵鸟,但是也属于神鸟,是月重宫才有的,而这种灵鸟,它是千年前蓝色骨翼灵鸟的后裔,经过千年的蜕化,它不能幻化成人形,只有在夜里才可以发光的翅膀,偶尔有些灵鸟也能幻化为人形,只是,已经很少了。”
“幻化为人形?你是说,这种灵鸟是珈蓝那种骨翼鸟的后裔?”
“是的!”
她靠在马车里,抚摸着肚子,眼中的天真就如一个孩童一样,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欢喜。
“那是蓝蜻蜓。”溯月坐在她身边,指着那只蜻蜓下的那朵花,“那种是紫色睡莲,传说,十八片花瓣的睡莲里面住着一位仙子,如果能找到,仙子就会答应你一个请求。”
“你看,那是粉野菊,一种只有在南疆才开的花。”
而且,据说前方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等她——那个神秘的大祭司,凤息。
泱未然的魂魄和骨灰都在这一小方盒子里,也只有这位灵力强大的凤息祭司才能帮他引渡送魂,让他早些脱离束缚。
就这样,刚踏上南疆松软的土地,她又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朝月重宫和南疆皇室的方向赶去。
“王妃,辛苦你了。”称呼始终是尴尬的问题,溯月思量了许久,决定还是这样称呼路乐乐。
路乐乐苦笑。
不过这也是私下的称呼,因为,早在几个月前,大泱的王爷泱未然及其新婚不久的王妃已经不幸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
甲板已经放下,两侧站着一路随她回来的暗人,甲板的下面是青色的石板,路边百花盛开,而路的远处站着一玄色劲装的男子,年轻的脸上英气风发,双眸灼灼,唇角有微微羞涩的笑容。
“溯月。”路乐乐走下去,那男子便迎了上来。
溯月走到路乐乐身前,比离开之前高了一些,身子也健壮了许多,不像那个青涩的少年了。
此时的她,脸色惨白犹如白纸,周身没有一点气息,看过去,就如一只陈放在橱柜里,破旧不堪的人偶娃娃。
她的手无力地垂在身子两侧,左手边放着一把金色的弓,而她的右手亦怪异地放着,食指弯曲,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个拉弓的动作中清醒过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祭司大人的责任便是在月重宫守护着南疆,除非是每月为子民祈福,不然是很难见上一面的。
“溯月世子也来了。”羽见走了进来,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目光落在若云手里的盒子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走过去,朝路乐乐行了礼,“路小姐,可以动身了。”
“谢谢你。”路乐乐朝他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
而现在作为一个母亲,她亦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就肩负着不属于他的痛苦。
若云低下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无法理解和体会路乐乐的心情,可她却知道这个女子决定的事情,谁也没法改变。
“现在,我做到了。至于月重宫、南疆皇室,你们这些事情都和我无关,等下了船,我会将未然的骨灰交给你们,然后离开。”
“离开?”若云大惊,“你要去哪里?现在你又有身孕。而且,路乐乐,你是神乐的转世,现在南疆处于最危难的关头啊。你知道你的回来,孩子的出生,对南疆子民来说意义多大吗?”
“我现在只是路乐乐,若云,即便我前世是神乐,可是,那也是我的前世,而我现在不是。”她沉默了片刻,用坚定的语气说道:“虽然我看到了关于前世神乐的记忆,可是,无论怎么说来,我都无法将我和她联想成一个人,我也无法承担起她身上的责任。”
“你说满月弓吗?”路乐乐看到盒子,眼底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拿着筷子的手也不由得抖了一下。
朝姬魅夜飞出去的那一箭,其实在她心底,那一箭不是射向了他,而是射向了自己。
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里还有一道血痕,永不愈合。
“殿……路……”看到她丢下满月弓,羽见大惊,忙捧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路乐乐。
“羽见,你以后就叫我乐乐吧,大家都这样叫我的。”她冲羽见笑了笑。
“羽见不敢如此称呼。”羽见叹了一口气,“那属下还是唤您路小姐吧。”
沧澜江的江面上,风吹着船帆呜呜作响,船飞快前进,驶向南疆。
天空已然泛白,江面上雾气缭绕,水声湍急。
此时,船面上已经收拾干净,那些血渍已经悄然被抹去,闻不到点点血腥味。
父亲……她笑容凝住,没有多想,因为脑子里尽是那一串让人心痛的红豆。红豆,红豆……
“喂!小东西,妈妈叫路乐乐,你小名儿就叫豆豆,如何?”手心隔着衣衫,小腹还是那样平坦,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里面就是有一个小生命在成长着,“以后,妈妈不开心了,你就要负责逗妈妈乐乐。”
说着,她扶着栏杆,慢慢地走回自己的船舱,从那满月弓旁边跨过,没有一丝停留。
她叫路乐乐,爸爸说,她生下来就爱笑,不如就叫乐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似乎,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笑了。
如果妈妈不笑,会影响宝宝的成长。想到这里,她抿了抿唇,对着江水里的自己,扯出了一丝笑容,不过在那一瞬,泪水却从眼眶中滑落。
她只是路乐乐,不是那个肩负着南疆责任的神乐,她不是,她也不愿意是。
她现在只想做回自己,不是那个花葬礼,不是汮兮,也不是神乐,她只是路乐乐。
既然到了南疆,那她答应了泱未然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接下来,她想安安静静地离开,带着自己的孩子,不再过问关于姬魅夜和南疆的一切。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是泱未然。
是一张完全陌生、却淡然不似凡间之人的脸。用美也不合适,用秀也不合适,他没有未然那种出淤泥的清美,也没有姬魅夜那种让人窒息的妖邪之美,也没有君上那种有些狂傲的英气。
干枯的叶子从指尖间飘落,听到这个名字,那个人终于直起了身子,回头看向她。
一枚碧绿的月牙吊坠镶在额头,露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干净的、清澈的、明朗的、温和的、纯然的、淡然的。
回头看向她时,两人刚好四目相对,那一刻,她的步子赫然停住,抬手捂住唇,像是在竭力控制着某种情绪。
耳边甚至能听到风在低吟,月色清幽,他纤长的身影就如水墨画中最美的一笔,兀自美丽卓然。周围的一切瞬间都成了陪衬,哪怕是会发光的蝴蝶,会唱歌的鸟儿,还有娇艳的花朵。
青丝如墨,自然地散落在他的肩头,白色的袍子,缀着点点绣图,镀着月光,揽着夜风,他飘逸若仙,不沾纤尘。
那人微微俯身,伸出手摸向脚下干枯的蔓藤。那只手,皮肤白皙如雪,手指更是美若柔荑。而他手下,竟然是西番莲死去的蔓藤。
未然!是泱未然吗?那双湛蓝色的眼眸犹如雨后明镜的天空,干净而纯然。慌忙抬起头,看着对面,果真在稀疏的树林里,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走了进去。
寻着那人的身影慢慢地走过去,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起来,眼睛不敢眨片刻,生怕那个人影一闪,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觉而已。
虽然,明知道,未然已经死了。但是……这里是南疆,说不定,他的魂会出来。
夜里的南疆又是异样漂亮,在漫天的繁星之下,整个南疆都泛着幽幽的光泽,而且随处可见发光的虫鸟、夜光蝶、荧光鸟……
这里有任何你能想得到的花草,然而,却唯独没有了西番莲。
在第一个记忆球里,她在神乐的记忆中看到了那些荼蘼盛开的西番莲,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溯月,南疆确实很美,但却不适合我。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也没有东西属于我。”她回头朝他感激一笑,然后伸手一抬,将那只灵鸟送了出去。
然而,那只蓝色的鸟在空中盘旋一圈之后,突然又飞了回来,依依不舍地站在路乐乐的身边。
看到这个情景,溯月忍不住一笑,“看来你说错了,有些东西就是属于你,比如这种灵鸟。”
“它好像是真的喜欢我啊。”路乐乐抚摸着它,它当即乖顺地蹲下身子。
“你也会喜欢这里的。”溯月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路乐乐。
几月不见,她比以前消瘦了几分。还是整齐的刘海,还是精致的脸庞,还是爱穿红衣服。只是昔日冷傲又倔强的眉宇却隐隐写着悲伤。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许久,女子终于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大泱,看着那已经不在视线中的绝情崖。似乎,看到了那个人,站在峭壁上,举着手,然后将相思红豆细捻成灰。
她想,那不是相思成灰,那是心已成灰了吧。无力地抬起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之上,她眼中终于有了点色彩,唇角也有了一丝笑容,温暖却苦涩。
珈蓝……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自断翅膀的珈蓝了。昨夜她也看到了他,在箭射出去的时候,珈蓝的身影突然从云端出现,然后接住了姬魅夜。
将手伸出窗外,在树林间飞跃的灵鸟像是受到了感应般叽叽喳喳地欢唱了起来,甚至,有一只长得格外漂亮的灵鸟展翅飞下,落在了路乐乐的手背上,那红色的爪子还轻轻地触摸着她的皮肤。
“那是灵鸟。”又一只蓝色的鸟飞来,身子娇小,羽毛光滑,长长的尾巴绽开,犹如一朵盛放的花,又像一个娇羞的女子突然对君一笑,非常漂亮。
“灵鸟?像大风那样的吗?”路乐乐疑惑地看着溯月。
大风也是灵鸟,可以载人,而且通人性,但是,大风全身都是白色的。
那车缓缓前进,一路的风景,一路的陌上百花,让她无法放下帘子,忍不住将眼前所有的美景都揽入眼中。
那清澈的河流,那高大的树木,那些颜色各异的石头,那些在水中盛开的紫色睡莲,还有缠着树枝开花的漂亮花朵,还有风信子,还有看到生人并不害怕的长尾巴蓝色鸟儿,它甚至还停在了她的马车的窗棂上,自顾自地梳理着羽毛,然后又独自飞去。
此时刚好午后,一群蜻蜓扑扇着翅膀停留在水面上,漾开了圈圈涟漪,最后展翅飞起,又停驻在那些莲花之上,像山间的小精灵。
回望着宽阔的沧澜江,路乐乐抱着泱未然当时遗留下来的盒子,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既然她已经表明了要离开的意思,应当早些将泱未然安置好,也能向溯月他们表明态度。
由于大家都旅途劳累,此时提出要离开自然不好,更何况溯月在这里已经等了好些天,也要急着回皇宫。
几个月,他经历了很多人一生都不会遇到的困境和艰难,而他都一一克服了下去。
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少年竟然能带着南疆的战士,同时抵挡大泱和南域的侵犯,并让南域退兵百里,数日不敢进犯。
甚至在南疆表示出要反攻重要边城的时候,对方已经提出了停战的意向。
走出船舱,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仅仅隔了一条江,然而,这里的空气和气候却和大泱完全不同。
大泱地属偏北,气候干燥,一到夏日就异常炎热,犹如火笼一样。
而此时,映入眼帘的是葱绿的茂林,参天的树木,还有那些繁复绽放的百花,就连空气都那般清新怡人。
“郡主,船到岸了。祭司大人已经在前方等候。”门外传来了羽见的声音。
“祭司大人?”若云声音难掩惊喜,“祭司大人真的出了月重宫了?”
在她的印象中,祭司大人从来不曾出过月重宫。
“不管你说我自私也好,还是什么也好,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我只要平平淡淡地走下去,亦不能将孩子留在月重宫。”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这个孩子,不管怎样,他始终是姬魅夜的孩子。我不能让一个孩子肩负太多的责任,他只是孩子,没有义务。”
她只是一个简单的人,以前的爸爸告诉她,生活简单就好,平安就是幸福。
她有过快乐的童年,在父母的宠爱中度过了二十年。
“拿回去吧,这把弓是属于神乐的,不是属于我路乐乐的。”她低头喝了一口汤,“而且,此生,我都不愿意再碰这把弓了。”
“路乐乐,但是,现在南疆皇室……”
“若云!”路乐乐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若云,“我不是南疆皇室的人,我本就无心插手南疆的事宜。现在姬魅夜在沧澜江对面,无法过来,而我……来南疆只是为了履行对未然的诺言,将他的骨灰带回南疆。”
“大概还有多久上岸?”走近船舱,看着已经摆好的食物,路乐乐强忍着反胃吃了一些。
此时,若云也醒了。身上敷着药,安静地坐在旁边,似乎也是食之无味,好几次,她抬起头看着路乐乐,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又将话吞了下去。
“马上就要到了。”若云点了点头,终于将那只黑色的盒子拿了出来,“听说,你……”
一直坐在船头的那个女子,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头发零乱地散开,垂落在肩头,包裹着她娇小的身子。她低着头,睫毛经过一晚已经沾上了晨露,凝结成水珠,像是一滴无法垂落的泪水。
那双眼眸早已经失去了任何色彩,没有焦距地看着木质的地板,琼鼻下的薄唇,印着一排牙印,沾着干涸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