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德身体已经萎缩到只有几岁孩童般大小,头颅也开始干瘪。这具无意间从一个痴呆少年那里夺来的身体,在跨越了一千年的漫漫时光后,终于可以消失了。皮肤越来越白,渐渐透明,柯德身体就像是冰溶化在水中一样,在空气里越来越淡。像冰的溶化,像气泡的破裂,像梦的终结。
“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岑旷擦了一下眼泪。
已经很难看清的嘴唇动了一下:“谢谢,不必,人生总有遗憾。我这一生有过五个朋友,很满足了。”
“他告诉我,这些年来他一直追寻过去,追寻我的踪迹,一方面固然是想要解开心中的疑团,但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求我去除那些残忍嗜杀的性情,让他重新变回一个善良而怯懦的人。他不想再杀人了。”
“我对他说,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一来他的两种人格都已经出现,我没法精确地消除掉其中一种;二来我已经离死不远,力量远不如过去,要我杀人倒还能行,要我重塑他的精神,我已经做不到了。于是他求我杀死他。他说,由于镇远侯冷酷铁血的精神烙印,他连下手自杀都不可能做到,作为朋友,他只能求我了。否则的话,随着两种人格的相互碰撞,他担心自己在自然死亡之前就会变得癫狂,做出一些非常可怕的军事动作,那样的话,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无辜枉死。”
“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历史上的确有不止一位君王因为脑子出现问题而做出疯狂的决策,从而让无数人为他们坏掉的头脑去陪葬。镇远侯虽然不是皇帝,手握的兵权比以前的很多皇帝还要大,这样的事情是绝不能发生的。所以,我不得不同意,亲手杀死了我的第四位朋友。”
“是的,我只想着去看一看翼途,忘掉了这回事。那些人被斩首的瞬间,我就像被用刀子戳穿心脏那么难受。而在我踉踉跄跄地离开刑场的时候,凌迟又开始了。那种缓慢而极度痛苦的死法,让发散出来的精神游丝更加尖锐凶狠,彻底搅乱了我的精神。在之后的一天一夜里,我的精神力完全失控,大量游丝散布出去,幸好这里不是封闭的地下城,其中大多数游丝都向着空中消散了,但却还是有少量被周边的居民接收到,所以害得那么多人无辜枉死。”
这就是青石血案的答案,岑旷想。她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只为了找出真相,揪出凶手。现在真相终于大白,凶手就在她眼前,衰弱得仿佛下一秒就可能断气,但她却完全没有破案的喜悦,只觉得心里充满了悲怆与愤懑,偏偏那愤懑完全找不到对象可以发泄。
“再往后,我稍微缓过来一点之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可以不在乎死亡,但不能因为精神的发散去伤害更多无辜的青石居民。于是我躲到了会馆的地窖里,拼尽全力结了一个新茧,希望能就这样死在茧壳里。但是没想到,我还是被找到了,而且还被带到了翼途的身前。”
“其实,到了最后,我还是下定决心,要去把他的父母救出来。”柯德的笑容显得凄凉而又充满自嘲,“可是,就是因为犹豫了两天之后才下定决心,所以我晚了那么一步。只迟了两个对时,两个对时而已,他们被斩首了,我救不了死去的人。”
“在那之后,郭家的所有财产都被查封,巧语独自离开了青石。我曾经去找过她,看见她在澜州的八松城住下来了,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当使唤丫鬟。那一家人人品尚可,虽然日常的活计繁重,但至少不会有无故的欺压侮辱,能让她有饭吃有衣穿。我想,也就只能这样了,即便我提出收养她,让她跟随我,她也不会同意的。巧语虽然文静少语,内心却一向倔强坚定,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就让她自己照料自己吧。”
“你了解你的朋友。所以并没有做错。”岑旷说。
“对,瓷器商郭之浩。”叶空山说,“因为当年那件事,郭氏夫妇都被秘密处决了,但他们的女儿并没有被处死,只是后来不知所踪。”
“她叫郭巧语,但是人和名字却正好相反,并不擅长说话,是个很文静的女孩,总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她就是到观星台上去看星星,才遇到我的。她和我过去的几位朋友也并不一样,却和我很像。我并没有告诉她我的经历,她也不多问,我们经常在那里看星星看到深夜,却一句话都不说。”
“但是她现在竟然成为邪神的信徒,和她那时候的性情应该大不一样了。”叶空山说,“是因为父母的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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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死法上,他还想和你们开一个玩笑。他不希望自己的过去被你们挖掘出来,不想让人知道原来镇远侯的死其实相当于自杀,要我用传说中殁的形态吞吃掉他的尸体。这是他最后的遗愿,而且也是我很难得地可以和朋友一起搞一场恶作剧,所以就同意了。只是当时我已经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毒雾的毒性太强,结果又害了好几条人命。”
岑旷想起那几个夔军的死状,一时间不寒而栗。而接下来的事情,不必柯德多说,她也能猜到了。翼途被他吞吃之后,他就找了个地方,默默等死。但没想到,因为青石城这一连串的事件都隐隐指向了殁,原本已经离开青石的郭巧语又回来了,自然是为了寻找和殁有关的线索。柯德感受到了她的精神力,赶去想要像偷看翼途那样再看看她,结果无意间救了她的性命。然而,这最后一位活着的朋友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还是断了一条腿,这样的悲伤终于把柯德推向了生命的尽头。
“那后来呢?你和翼途为什么又会出现在那座木屋里?你为什么会吞掉翼途?”
“我虽然躲在茧里,但被带到翼途身边之后,已经无法再继续沉睡了。我被关在仓房里,却能轻松地通过精神触须‘看’到他的一切行踪。我每天看着他坐立不安,看着他阅读资料、苦苦寻找自己的过去,我知道,我以前抹去的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很多。他想起了很多往事,也许也想起了我,只是还缺少一些细节,一些把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的线索,但是以他的聪明才智,事情的大体面貌肯定已经很清楚了。而且我能感觉到,随着过去记忆的不断复苏,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已经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碰撞。我之前跟你们说过,那样很容易让他发疯的。”
“果然,到了那个晚上,他忽然来到仓房,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说知道我在茧壳里能看到他,恳请我去那个小木屋和他面谈。我没有办法拒绝,就去了。在那里,他告诉我,他已经回忆起了所有重要的往事,属于曾经的善良羽族王子的人格每一天都在越来越占据上风,让他后悔自己这三十多年的所作所为,痛悔自己为了功名而造成的那么多死伤。但他又无法改变自己,因为我替他打下的那冷酷的、残忍的精神烙印始终存在着。”
柯德叹了口气:“是啊,我并没有做错,但她后来的变化却出乎我的意料。几个月前,她忽然来到观星台找我,说是现在她不再当丫鬟了,已经有了喜欢做的事,来到青石城办事,顺便探望一下我。我原本很喜悦,但注意到她的精神里有了大量的怨憎、仇恨和黑暗,连忙追问她。她开始不愿意说,最后才告诉我,她成为殁的信徒。对我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了。我之所以会去往库涅拉尔的地下城,引发后来的那许多事,全是因为被当成殁的神使而引起的;没想到千年之后,我唯一的朋友竟然真的信仰了殁。”
“我劝说不了她,眼看着她离去,心情愈发恶劣,感觉这具躯体已经来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在那段时间,传来消息,翼途,也就是镇远侯来到了青石城。我想既然我已经离死不远,那么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能亲眼见一见我的朋友,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于是我就去了刑场,只是挤在人群中,远远地看到他几眼,心里已经满足。但是我太老了,脑子已经糊涂了,忘记了我根本就不应该接近刑场那种地方。”
岑旷怔了怔,随即想起来:“啊,对了,死者的临死恐惧会对你有很大的刺激!”
柯德沉重地点点头:“父母被抓走之后,她到处求人,却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她。她并不知道我的能力,自然也并没有向我恳求,但我知道了这件事,也认真想过要不要帮她救出她的父母。可是想了许久,我还是不敢。”
“我懂你的想法。”岑旷说。在过去的岁月里,似乎柯德每次想要帮助他的朋友,都会带来不幸。千年之前,他想要让河络们变得胆小,不敢去打仗,以便拯救蔷薇慕恬的爱人,结果让库涅拉尔部落就此灭亡;数百年前,他想要让章桦高高飞起,还击那几个侮辱他的贵族少年,却使得全村被屠;几十年前,他想要帮助翼途的人民脱离战死的厄运,帮助他们迁徙开荒,却害得顾临被射死。而在十年前的那个时刻,他又想拯救郭巧语的父母,却怎么能不害怕,不犹豫。
“所以最后你没有出手?”叶空山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