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那座观星台。”柯德说,“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得很远,也可以看到漂亮的星星。我没有力气再四处行走了,就在那里看一看,用想象代替过去的步伐,等待着生命的终结,这样也不太坏。而且,就在观星台上,我遇到了我的第五个朋友。”
岑旷忙问:“就是那个断……受了伤的女子?会馆已经荒废了十年,那么她认识你的时候,应该还只是个小女孩。”
“对,只是个小女孩,但却能自由出入会馆,因为她是会馆主人的女儿。”
“因为我抹去了他过去的记忆。”柯德解释说,“改变精神是一个非常冒险的举动,如果他的脑子里仍然留有过去作为羽族王子翼途的记忆,两种不同的思想的碰撞,会对他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损伤,甚至有可能直接变成疯子。我向他说明了这一点,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消除过往的记忆。对他而言,翼途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人,他只想要作为顾临活下去。所以我重构了他的记忆,给他灌输了‘我就是来自乡下的末等贵族顾临,将要去往天启城追寻理想’的潜意识,并且把真正的顾临的遗物都留给了他。凭借着那些信物文书,他就可以去天启城寻找机会了。”
“可是,他从此就不再记得你了。”岑旷咬着嘴唇说,“你的最后一个朋友,也将离你而去,你真的舍得吗?”
“我别无选择。”柯德的眼光中满是悲伤,“我宁可他从此忘记我,也不能眼看着他死。而且,我也知道,即便他没有忘记我,我以后也不愿意再见到他了。别忘了,我已经在人间流连千年,再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坐在祭坛之上的神使了。我知道,这个新的顾临将会成为一位大人物,一个大英雄,但他成为英雄的脚步之下,也将会踏满各族的尸骨。我为了让我的朋友活下去,就把无数的无辜者推向深渊,这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抉择,我不是一个好人,我觉得我不配继续活在世上。”
岑旷会想起自己所看到的海船上的片段,那时候的翼途浑身上下洋溢着轻松快乐,仿佛万事都不会挂怀于心,再想象一下他在梦中哀哭的场景,心里又是一阵不忍。
“后来有一天,翼途忽然向我提出了一个令我难以置信的要求。他说,反正我拥有改变他人肉体和精神的能力,就让我替他改一改。我很惊讶,问他想要做出什么样的改变,他的回答让我一下子如坠冰窟,只觉得寒意从心底里冒起来。”
“翼途对我说:‘请你把我改变成顾临的相貌和体型,然后像你以前吸走那些河络的恐惧一样,把我精神里的一切恐惧、怯懦、优柔、心软全部拿走。我害死了顾临,就要以他的身份继续活下去。我要去东陆替他成为大将军,替他征服九州,他没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会替他全部完成。’”
柯德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为了她真诚的同情而表示谢意,叶空山却想到了一些别的:“那个出卖了翼途的领主所统辖的,是不是洛瓦普城邦?领主名叫翼恪,和翼途同姓,据说还有些亲戚关系,对吗?”
“是他。你怎么知道?”
“后来的镇远侯征服雷州时,一向的原则是降则生,不降则死。但唯独对于洛瓦普城邦前去投降的使者,他专门再问了一遍城邦的名字和上一任领主翼恪的名字,然后选择了屠城。这一战发生在胡笑萌为他治疗脑伤之后,我猜想,应该是那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一些零散的记忆残片,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翼恪出卖翼途的往事。”
“但是后来,你应该没有成功地去陪他开荒。”叶空山说。
“我没有。”柯德叹息着,“如果只有翼途自己离开,也许就没什么问题了,但是他放不下他的属地的百姓,想要带着他们离开这一片混乱,对于他的几个想要争夺领主之位的兄长来说,就算是要抢走他们的人民了。”
“他向一位他过去很信任的朋友、一个临近城邦的年轻领主求助,向他借了一些粮食和农具、牲畜。没想到,那个领主出卖了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了他的几位哥哥。所以其中一个哥哥就预先收买了他属地里的一个里长。翼途回去召集百姓的时候,遭到那个里长的偷袭,顾临抢先挡在他身前,被弓箭射死了。”
岑旷一愣:“会馆的主人?是当年宛州商会在青石的分会长?好像是一位姓郭的商人?”
“所以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迅速衰弱的?”叶空山说,“因为过去,无论遭遇到怎样的痛苦和挫折,你并未怀疑过自身存在的价值。而在那一时刻,你萌生了离开人世的念头。”
柯德慢慢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存在依赖于精神的强大,如果我的意志垮了,就会迅速地走向死亡。当然了,毕竟我和你们还是不一样,即便是迅速走向死亡,也会有好几十年的漫漫时光。我后来又去了一些地方,却渐渐感到精力不济,也不想再那样四处流浪了,于是在青石城住了下来。”
“是住在宛州商会的会馆里,是吗?”叶空山插口问道,“以你的本事,会馆里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再多,也不可能发现你。”
“我当然极力反对,因为这样的改变其实非常冒险,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会死,或者发疯,或者身体失控变成那些异化的怪物,即便以我的精神力,完成这样的转变,也最多只有半成到一成的把握。但是他的决心很大,对我说只要把握不为零,他都一定要试试。最为重要的在于,那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志,父亲的去世和城邦分裂对他是一个大的打击,顾临为了救他而死则是更大的一个。如果我不能按照他的心愿为他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的话,他恐怕会自杀的。”
说到这里,岑旷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翼途会变成后来的镇远侯,而镇远侯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人。
“但是,从后来的事情来看,镇远侯似乎完全不记得他过去曾经是个羽人,也不记得你的存在啊。”岑旷想到了这个重要的疑问。
柯德苦笑着摇头:“这还真是他的典型作风啊。其实何止是他,翼途的被出卖和顾临的死也让我怒火中烧,那时候我当场杀死了那个里长,但并不能抵消掉我的怨愤。我想要像以前杀死塔弗亚城邦的领主时那样,去杀了翼途的哥哥们,让他们全家都为顾临陪葬,他却极力阻止了我。他对我说,顾临已经死了,我杀再多的人也救不回来,反而只会让其他人再来追杀我们,那样就会形成一个无穷无尽的套环,到最后谁也无法得到解脱。他说,就让这些人民继续留在城邦里吧,他放弃了。”
“我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仔细一想,他所说的这番话也不无道理,用东陆华族的谚语来说,叫作‘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本来也不是喜欢杀人,被他劝阻之后,就决定就此作罢。”
“我们躲到了雷州一个荒僻的山村。没有想到,在我们埋葬顾临之后,翼途却又十分后悔,说都怪他自己心肠太软弱了,软弱到对自己的仇敌都不愿意去伤害,假如他能像顾临那样果决就好了。他每天夜里都会做噩梦,我的耳朵很灵,能听到他在隔壁的房间里不停地在梦中哭泣,有时候喊着要给顾临报仇,有时候痛骂自己的怯懦和优柔寡断。”
“这就是我失去的第三个朋友。”
“仔细想想,本来那时候翼途不愿意带着他的人民去受苦,是我自告奋勇要帮助他,他才下定决心,结果导致了顾临的死。到那时候为止,我的三个朋友都是因为我而死的。”
虽然这些是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久远的故事,但岑旷听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