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千金彻底和她的市长亲爹失去了联系,只好随顾博然住在戏班子里,她依然有千金小姐的脾气,会挑剔不合心意的衣食住行,但是没有人会指责她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能够活着回来,全依靠顾博然和这位看似娇滴滴的小姐。
然而好景不长,新中国建国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家肯定都知道,从中央到地方成全无数魑魅魍魉,折陨的高官大将,文人诗人不在少数,那个以“破四旧”为口号的时代,一直流窜在宫殿豪宅里的梨园戏曲,自然和孔孟之道与无数历史文物一起,变成了第一要批斗的行当,而顾博然作为这个行当的佼佼者,自然成了第一要批斗的人。
聚成图案的金光越来越暗,代表着这些记忆正在走到尽头。
1945年,日本投降。1949年,内战结束。10月1日,新中国建国。
漂泊的游子终于返回故乡,满目苍夷的滨海迎来劫后余生的生机,他们的戏园子并没有毁于战火,可能因为地处偏僻,连大门上的铜锁都没有移动半分。
<!--PAGE 8-->
每一个字都是手写的一本书,封皮封底都是顾博然亲手制作,天下仅此一份。封面上用端庄的隶书写着四个字,博然笔录。
稻子把那本书放在衣服最里面,细细藏好。
市长千金在他头上拍了拍:“我在这等你师哥,他出来后,我们再一起过去,你带着师父他们先走。”
师哥怎么认罪了呢?他有什么罪可以认呢?他不是去办事了么,怎么又去认罪呢?
<!--PAGE 12-->
有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打仗的那段日子,那些匆匆离开的脚步,似乎是被赶出国门的侵略军。
他用力瞪着眼睛,血从额头留下来,他抬袖子一抹,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灰一块,在加上那狰狞的表情,愈发可怕。
门边立着一杆长柄扫帚,一个红卫兵后退一步,正好碰倒那柄扫帚,就像懦夫忽然握住一把枪一样,那人抄起扫帚来,上前两步,劈头盖脸地向他打了下去。
就像被按了一个开关,院子里的人都涌过去,组成一层一层的圆,稻子缩着身子在圆的正中间,无数拳头和脚还有别的东西落下来打在身上的时候,他脑子想的是:师哥还托他招呼好嫂子呢,现在嫂子死了,怎么办呢?
稻子扶着门框,缓了好久才缓过起来,能认清白布上的字。
“我是赵清河的女儿,我是顾博然的妻子。”
白布挂在房梁上,赵清河的女儿、顾博然的妻子用一根黄带子将自己挂在了白布旁边。
<!--PAGE 11-->
他这么漫无目的的想着,耳边却忽然起了喧哗。
“死了……顾博然的媳妇死了……”
稻子想起顾博恩昨夜嘱咐他的话,满脸煞白,猛地冲上去照那徒弟脸上扇了一掌:“畜生!师哥平日是怎么对你的,他为什么给日本人唱戏,还不是为了救你的命!”
那徒弟被这一掌打的鼻孔流血,形容癫狂地嘶声喊道:“他娶反动派的女儿!他就是个反动派!”
一帮人来把稻子拉走,从戏台子上狠狠推了下去:“顾博恩,你和顾博然的关系都老实交代,你不投降,我们就让你灭亡!”
失去了主心骨的戏班徒弟乱成一团,终于有一个忍受不住,痛哭失声:“我说,你们要问什么,我都说!”
一个似乎是头领的年轻人几步逼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领子:“揭发顾博恩,说!只要你老实揭发他,我就向首长申请,给你们免罪!”
免罪,免罪,真是可笑,何罪之有。
红卫兵的“有为青年”们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砸开了戏园子的大门,请注意“砸”这个字,因为除了这个字,我实在找不出其他较文雅的形容,能够准确表达出他们进门时凶恶的行为。
满头白发的师父被满头黑发的年轻人推搡着,穿了戏服跪在戏台上,平常看戏用的桌椅被粗暴踢翻,乱七八糟叠在戏园子两侧,园中还有一滩灰烬,那是昨夜烧掉的,那件黄盖的戏服。
沉默许久的稻子猛地站起身,抬手指着空中的图案,手臂剧烈颤抖:“那……那是……那是……”
顾博然眼角一舒,拍了拍他的肩:“你揭发就是,我自有办法脱身。”
稻子将顾博然送到巷子口,这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许多事,让稻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师哥,你到哪儿去?师父叫你带着嫂子,你为什么不带?”
顾博然拍开他的手,站在月光下对他微笑:“稻子,以前师哥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多担待。你等着师哥,招呼好你嫂子,师哥办完事就回来。”
市长千金走到巷子一半,回过身来看他,又陪起笑脸,折了回去:“哎呀,您老人家还当真要死在这不成么?算我刚刚话说重啦,您就赶紧走吧,您要是真死了,博然可不得难过死么。”
稻子紧跟其后,趁热打铁地劝:“就是啊师父,嫂子说的没错,人活着,东西就能再做一份出来,人要是死了,东西可做不出人来。咱们先走,以后的日子以后再打算。”
这位市长千金顾夫人,实在是情商颇高,一个黑脸一个红脸来回一换,既敲醒了固执迂腐的师父,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全了他的面子,好像小辈跟老辈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值得较真,师父被这么一个棍子一个枣哄得安分,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他松开她,开门出到院子里,又对稻子微笑:“我先去教你的那个步法,你都还记着没?”
稻子看着他,重重点头:“没有一刻敢忘。”
顾博然笑了一下:“那本《博然笔录》呢?”
火苗映在顾博然漆黑的瞳孔里,簇簇跳动,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摊燃烧的戏袍,一直看到火光渐消,曾经描红绣绿的袍,化为灰烬。
就像从一场大梦里惊醒,他定了定神,对白发老头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师父,我这就走。”
师父笑眯眯地捋着胡子,点了点头。
师父没有听见,只痴痴地看着那簇愈发微弱的火光,慢慢流下泪来:“散了,都毁了。”
那簇火光在师父指尖滑落,落在黄盖的戏袍上,灼烧布料的焦味传出,本来微弱的光,逐渐变成了能映红半边天的火,猛地窜起一人高的火苗。
师父后退两步,忽然仰头大笑三声,又端起了老生的架子:“一不用战鼓咚咚打,二不用副将随后跟;只要黄忠一骑马,匹马单刀取定军。十日之内得了胜,军师大印付与我的身;十日之内不得胜,愿将老头挂营门。”
“你走吧,我们这一群人,都是苦惯的,没什么日子活不了,熬一熬就过去了,你打小心气就高,听不了那些话。”师父黯然转身,转身向放置戏服道具的房间走过去,抱出一身戏袍。
《定军山》里,老生黄盖的戏袍。
顾博然僵立在原地,只有眼睛会动似的,沉默地看着师父颤颤巍巍地将戏袍抱出来,扔在地上,然后从身上摸出一盒火柴,捏出一撮来,在盒子的一侧划亮。
满头银白的师父客气地送走了年轻人,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长枪,枪头已经暗淡,再也舞不出当年威风凛凛的形容。
“博然,你走吧,带着你媳妇,去台湾,找她父亲。”
“为什么?”
市长千金轻轻笑了一下:“原本我和博然已经平安,但听说日本兵邀请您去唱戏,他就知道您这脾气定然要坏事,这才冒着生命危险又回来。师父,您是长辈,这些难听话我本来不该说,但现在生死关头,我不妨就说一说,如果博然今晚丧命,那必然是您亲手将他送上黄泉不归路。您现在踩着他的性命,要回去取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为了把更多的人送上死路,呵,我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次见这样心狠手辣,毒如蛇蝎的师父。合着您那些东西是宝贝,这些师弟们的命就活该下贱了不成?我跟您说句实话吧,我今儿回来,可不是稀罕您这条命,我是不想让博然心怀愧疚地过完下辈子,您还真当您有多金贵呢。”
师父老脸涨得通红:“你……你给我走,我也不稀罕你来救我。”
市长千金又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对那帮徒弟们道:“看看,这就是你们打小尊敬的师尊。得了,这时辰也不能耽误,但凡想活命的,就跟我来,不想活就在这蹲着算了。那些戏袍道具都是人做的,只要人活着,东西就能再做一份出来,可倘若人死了,东西可做不出你们来了。我把自己弄成这样回来救你们,也算是尽力了,你们要是一条路走到黑非抱着那些破烂去死,那我也拦不住,我这就走了。”
盛夏七月的夜晚,一个年轻人忽然跑进戏班,找到眼角已经爬上皱纹的顾博然,表情和语气俱都惊惶:“顾先生,他们明天就要来批斗您了,您赶紧跑吧。”
顾博然露出茫然的表情:“跑?跑哪去?”
“跑哪都行,您快走吧,那些人可都是不讲理的泼皮下三滥,你落在他们手里,还有活头吗?”
上天总是垂怜不放弃的人。
师父亲手打开门,走进戏园子,那些沉睡在记忆里,已经久远到快要尘封的事务,一样样鲜明的跳出回忆,在另一个被世界忘记的角落里静静等待。那些戏袍、道具,在擦拭掉上面的灰尘之后,依然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春生和戏班又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唱给从战争中熬过来的幸运子,也唱给献祭给和平的亡魂。
稻子没说什么,驾车走了,他其实并不知道去秦岭的路,因而走了不少岔路,因为离开滨海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带太多银钱,更没有带多少干粮,这一路过得异常辛苦,到最后简直是靠吃树皮偷菜才撑了下来,找到那户姓白的人时,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月。
姓白的那户人家是赵市长曾经的老部下,市长千金救过他一命,后来白先生回老家,许给市长千金一个承诺,以后只要她有事,他一定倾尽全力相助。
接下来的八年简直过得生不如死,然而因为这群人原本就是在社会最低成求生的人,反而更容易在战乱中活下来,纵然是吃尽了苦头,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也要挣扎着求生。
稻子在地上趴了很久,打算缓口气,去把市长千金的遗体抱下来,给她停灵守夜,然而他缓了很久,到底没有缓过来。
<!--PAGE 13-->
口号又被喊起来,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什么“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喊口号的人各个都面目狰狞,嗓音嘹亮,好像真占据天理,真的在替天行道。
他缩在地上,觉得视线逐渐开始弥漫起深灰色,觉得身上的疼痛似乎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他在地上卧着,一动不动,听见几个装束相同的人匆匆走进来,没来得及细看院子里的情况,便大声喊道:“顾博然认罪了,首长叫你们别为难劳动人民,咱们赶紧走,不然赶不上游街了。”
那些拳头一瞬间全停下来了,接着又是一阵嘈杂的喧哗,无数脚步声响起,好像那些人正在走出这个院子。
稻子闭了闭眼,想起昨天晚上,师哥嘱咐嫂子:“他们要是让你和我划清界限,你就划清界限。”
他呆呆地站在市长千金高悬的尸体前,沉默了一会,忽然转身,对着那一院子灰扑扑的不知是军装还是什么玩意的东西,声嘶力竭地喊:“我就是顾博恩,我是顾博然的师弟,我师哥没什么好揭发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还有我师父,他们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声音实在是太凄厉,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能喊出那样的话语,满院子的人被他惊住,就连戏台上吵吵嚷嚷逼人揭发的红卫兵也停住了动作,都往这边看过来。
城外顾博然事先安排好的人接应,在滨海周边的一个村庄捱了一夜,天亮之后,市长千金给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告诉稻子:“一路向北去,到秦岭脚下找一户姓白的人。”
稻子问她:“那你呢?我师哥呢?”
市长千金想起什么似得,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你师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这是他唱戏唱了那么多年全部的心血精华所在,你千万要保存好,还有他以往教给你的那些身法步法,可千万别忘了。”
稻子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
他抬起头的时候,额上从戏台摔下来的伤口留下细小的血流,混着粘在脸上的灰,调出一个狰狞的颜色,他猛地站起身,双手还被反剪着,力道却大的惊人,撞开身边熙熙攘攘的红卫兵,跑到市长千金住的屋子里。
屋门大开,一块白布映入眼帘,上面的字迹已经棕黑,写着几个字。
稻子觉得嘴里弥漫了血腥味,不知是刚刚嘶吼吼破了嗓子,还是栽下戏台的这一下实在是栽的太严重,他趴在地上,觉得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眼尖的红卫兵发现了那摊戏服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叫喊:“快看,这摊灰!肯定是毁灭罪证留下的!”
眼冒金星的稻子被人拖到那摊灰前,逼着他揭发顾博然干过的坏事,不说就将他的脸摁在灰堆里,他把脸埋在在凉透的灰烬中,又闻到布料烧焦的味道,额头上有一块地方,蛰的疼,好像是上次师哥对他发脾气,用钢笔打出的伤口。
那人跪在戏台上,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去:“他……他给日本人唱戏……”
年轻人随手拿过一杆道具长枪,抵着他的喉咙,逼他把头抬起来:“他是不是还娶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为妻!”
那徒弟脸上早就涕泪横流,不住点头:“娶了……娶了,就住在我们戏班子里。”
玄殷急忙站起来,示意朗冶赶紧把图收了,以免刺激到他。
然而稻子却阻止了朗冶,戏袍僵直地立在那里,半晌,痛苦地蹲下身,缩成一团:“师……师父……师父……”
师父在那场批斗中怒极攻心,倒在他一生挚爱的戏台上,再也没起来。
<!--PAGE 10-->
他向来言出必行,稻子放下心来,又握住他的手晃了晃:“那你一定尽早回来。”
顾博然点点头,将手抽出来,转身离去。
稻子表情肃穆道:“我藏在外头那个……”
“好了,不用说。”顾博然摆摆手打断他:“你记得放好就行了,博恩,明天如果有人来叫你揭发我,你就揭发我。”
稻子皱起眉,执拗地摇头:“你没什么好揭发的,我不会对他们乱说。”
顾博然回房去换了身干净的深灰色中山装,市长千金细心地将衣服上每一寸褶皱抚平,最后在板正的肩上拍了拍,对他娇俏地笑:“我丈夫长得真好看。”
他握住妻子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如果明天有人让你和我划清界限,你就划清界限,他们问你什么你就说,揭发我也没关系。”
市长千金微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
恍惚间似乎听到二胡唢呐响起,梆子声声,战马嘶鸣,千军万马卷起飞扬尘土,老将立马于阵前,自有千般杀气。
演英雄,便为英雄。
唱完这一段,他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对着顾博然笑弯了眉眼,就像一个老顽童:“先前你媳妇儿说我迂腐,嘿嘿,老朽还真就迂腐到底了,你走吧,带着你媳妇儿去山里躲一躲,等这吃人的乱世结束了,再出来重振咱梨园行。”
火光猛地跃起,燃在指尖,不过须臾的功夫,就已经弱了下去,在火柴的木棍上苟延残喘,照亮师父满是风霜的眼睛里,残存的细碎水光。
<!--PAGE 9-->
他觉得自己喉咙像被哽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只做了一个口型:“师父。”
“你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师父拄着长枪,戳在地上,长长叹了口气:“这世道,已经不是正常的世道了,当年京戏伶人是下九流,可好歹还是个人,现在是什么,牛鬼蛇神。”
顾博然茫然地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师父满头银发白的扎眼,他的背已经深深驼下去,再不复当年戏台上,那个威风凛凛的英雄。
英雄已迟暮。
<!--PAGE 7-->
说着真的提步往前走,那些徒弟们沉默着彼此看看,纷纷转身,跟在了市长千金身后。
师父浑身打哆嗦,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