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原来,她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
从幼楠处回来,槐安心情很复杂。
“上次那幅画?”
幼楠点了点头,细打量着槐安:“若画中人不是你,我猜,你不过是被奕丞留下来的一个替代品?”
一针见血。
这是许久以来,槐安第一次这样认真瞧他,触及他眸中深情,她问他:“如果我拿了一件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你会生气吗?”
奕丞懒懒地抱着她,道:“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重要,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槐安不说话了,把脸埋进他怀中,一同藏起的,还有脸上纠结又沉重的表情。
……
崆峒印是上古神器,威力浩大,开启时百里之内万灵不生。
槐安以前散漫,只知这等厉害的神器,必然会有一个与之相克的器物,方才符合阴阳之道。后来她翻阅了大量书籍才发现,能克崆峒印的法器确实有,不过有些特殊,是仙者的元神。
符禺山长老立于人前,昭华钰、槐九桓左右而立,其余散仙再不是看戏的模样,个个满脸肃杀,似要毁掉环琅天涧的模样。
“不知诸位愤慨前来,是为何故?”奕丞长眼轻轻一挑,问得波澜不惊。
一老者冷冷一哼,高声道:“是为何故?既然已经承认崆峒印在你身上,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六月初九,重明鸟尖锐的嘶鸣撕破了宁静。
有弟子跌跌撞撞前来,惶恐道:“师尊,反了!幽云反了!三大仙山携百余仙门气势汹汹地冲上山来,说是让师尊自毁崆峒印,给幽云众生一个交代!”
奕丞手中一盏茶由始至终未曾起过一缕波澜,而同在房中的槐安却如五雷轰顶,手边汝窑花囊破碎一地。
诸犍是符禺山长老的坐骑,未被驯服之前是顶凶狠的异兽,面目狰狞恐怖。
不过是一件云霓氅,何须动用长老的坐骑来送?槐安想来,大抵是给她传信用的。
槐安凝眸捏诀,掌中化出一团莹蓝的氤氲烟雾,烟雾分股而上,最终圈合成一排排幽云文书。诸犍见槐安化出了文书,便立刻将嘴张开。
他说:“它不在别处,就在我这里,只是……”
还未说完,他却突然软软地倒了下来。
槐安偏头喊了他几声,他没有回答。
奕丞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槐安其实听得一头雾水。但她却想起,自己在环琅天涧百无聊看书的时候,其实也看过关于白泽神女的一些记载。
这位白泽神女很厉害,也很美,幽云众生灵觉得,她和三清真人座下的弟子奕丞,可以算作金童玉女,很是登对。
可造化弄人,让奕丞心心念念万年的竟然是个无名之辈,柳月。
槐安轻滞。
竹生亦是一愣,他这师尊是忘了自己从前听到对先夫人不尊之言时,那震怒的样子了?
“何必呢?”待竹生离开之后,槐安才苦笑道,“我早说过我根本不需要你将她忘干净,但不表示,我允你把我当成她的替代品。”
奕丞似猝然失力般,整个身体偏了一下。
而就在这时,竹生跑了过来:“小师娘!”
槐安未答,长廊沉默肆虐。
话一出口,万籁俱寂。
“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他漆黑的瞳里似有汹涌翻滚,“昭华钰?”
“你先回答我。”槐安忽然直直地凝视他。
九万年过去,上面笔墨未洇染分毫。画中柳月嘴角笑着,眼角却有泪,静坐于竹椅,含情脉脉地看向作画人。
仔细看,页底还有好几笔的色彩用乱了,因为他刚提笔,柳月就囔囔着手软,要换个姿势,这才有了这幅半卧半坐的丹青图。
“你想问我什么?”良久的失神后,奕丞低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似乎这段时间槐安所有的反常都能找到答案。
“嗯。”良久,槐安点了点头,回得很敷衍。
看着她漫无目的地往前驱使着步子,奕丞正欲施法上前截住她,她却是察觉一般,转身一步避开他。
“你手中拿的什么?”察觉到不对之后,奕丞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画轴。
案桌上香炉袅袅,奕丞手执银针挑着油灯,斟酌片刻,他主动道:“我跟你说说幼楠的事吧。”
他不提还好,一提槐安便觉得心头泛酸,但又觉得这个时候要端着比较有面子,是以装得很漫不经心的样子抠了抠耳朵:“你要是非常想说,那我且凑合听听。”
幼楠之事须得从上古说起。上古之时的幽云原是一片贫瘠之地,天族派兵前来清理,然一波一波的天兵皆被滔天戾气所伤,此后为四海八荒所摒弃。如此又是三万个年头过去,无人问津的幽云孕育出了天地间唯一的神兽白泽。
奕丞远远望见槐安归来,他提步迎过去,将手上大氅轻轻披在她肩上:“回来了?”
大氅在清白的天幕下泛着莹莹蓝光,正是在符禺山她叫阿茶扔了的那件云霓氅。
“你父君让神兽诸犍给你送过来的。”不等她问,奕丞已自行解释。
槐安大抵已经猜到画中人是谁了。
窗外黑暗涌进来,她垂下目去:“那幅画,可否再借我瞧一瞧?”
幼楠手中那幅画确然是柳月,原来槐安只是猜测自己与柳月有样貌相似,但是没想到,竟一模一样。
崆峒印启动之时,除了奕丞,便只有白泽神女亲历,幼楠虽仅有白泽神女的一滴泪,但对于当年之事,或许多少知道点儿什么。
幼楠看着找上门的槐安,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盯了她半晌,道:“你说的那些我并不知道。可是每次看见你,我就特别难受。可能只是因为你太像一个人了。我不知道白泽神女是谁,也不知道谁是柳月,更不知道他为何要将我凝聚成形,我醒来的时候,手里就只有一幅画,画中人不是我,我原本以为那幅画是你,我今日才知道,那也不是你。”
槐安想起第一次见到幼楠之时她手里拿出的那幅画,但当时她神识昏沉,看得并不清楚。
夜深,槐安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身侧奕丞侧躺着,未得沾半片被角,槐安正纠结着要不要将被子扯过去与他盖着,岂料本以为已经熟睡的奕丞忽然一个翻身,顺势将被子和她全部据为己有。
“怎么还没睡?”奕丞抵住她眉间,声音慵懒间多了几分让她难以招架的温柔。
她看着他。
她打量着奕丞,若他在元神中养一个崆峒印,倒也绰绰有余。
槐安回神过来,就听奕丞正色道:“你们既知崆峒印在我身上,今日如此行所无忌,就不怕九万年那场浩劫再次卷土重来?”
“当年天族神女女祭与槐九桓结下姻缘,本是一桩好事,可带来的法器崆峒印却是能为祸幽云的邪祟之物。崆峒印开启,则幽云倾覆。三清真人未雨绸缪,算出幽云之中,只有柳月一人可开启崆峒印,便命你杀了柳月,以她一人性命保全整个幽云,而你非但没有杀她,还要与她拜堂成亲。
“后来,崆峒印不知所终,三清真人忽然身归混沌,紧接着柳月开启崆峒印又自刎于无阙台。女祭仙逝之后,你偏偏又断了幽云与天族的所有往来,这些难道只是巧合吗?”
老者言辞凿凿,语气一句比一句犀利:“九万年前那场浩劫,分明就是你一手策划好的,女祭的死与你定也脱不了干系!我们歌颂你九万年,说你凭一己之力保全半个幽云,其实,这却是你为了坐上幽云尊主之位设下的圈套。你毁了半个幽云达成自己的目的,枉我们奉你为尊!”
居然是这样的方式吗?
幽云诸仙,披盔戴甲,手中剑戟构成一片肃杀之气!
今早出山的竹生等人皆被昭华钰的缚仙绳所捆,镇守山门的重明鸟也被折了双翼弃于殿前。
槐安瞧着它满嘴的獠牙和成丝的馋涎,犹犹豫豫地还是将文书放置在它口中。
诸犍四爪一蹬,速度快成一抹残影瞬间越过珠宫贝阙,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所有谜底揭开了,本该如释重负,可槐安低头,一滴滚烫的泪却落进无尽夜色之中。
将他安置在**后,槐安将他脖颈间的一层粉末擦了个干净。
在老九那里骗来的醉心粉果然好用,不过一点,便叫道行高深的神尊昏得不省人事。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去将诸犍招来。
一字一句,终于让奕丞的神色彻底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奕丞忽问:“你不是在找崆峒印吗?”
槐安心头一紧,她在做的事被他拆穿,让她猝不及防。
片刻,奕丞忽然开口,声色凌厉:“师娘就是师娘,加个‘小’做什么,唤得如此不伦不类!”
竹生显然没有料到师尊突然发怒,顿时一颤,怯怯地解释:“这不是尊重柳月夫人……”
奕丞将悬空的那幅画收好,冷声道:“从没什么柳月夫人,槐安就是你们师娘。”
看着她认真的眼睛,奕丞只好道:“认识,天族神女,你父君第一任妻……”话至一半,他眼中蓦地几番变化,最后钝声问,“你母亲是女祭?”
槐安觉得自己在笑:“你看,你都已经忘了我是符禺山的帝姬了吗?”
她仰头对上他深沉而又复杂的视线,坚定道:“我不是柳月,我是女祭与槐九桓之女,槐安。”
“我没什么想问的,柳月的事我一直都知道。”槐安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可声音听着却有些凄凉,“但如今,我有另一个问题想问你。”
奕丞动了动唇:“你想问什么?”
“你可识得女祭上神?”
槐安顺着他的目光看着那被自己纂出几道褶皱的画卷,心里的情愫压得她要喘不过气来,下一刻,那画轴已被她掌中排出的术法舒展于空。
她看见奕丞赫然僵住,素来云淡风轻的脸煞白一片。
好半晌,奕丞才动了动指尖,顺着当年自己落笔的走势,一寸一寸轻抚画卷……
白泽幻化成人后,幽云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葳蕤青山拔地而起,从此造就了幽云万灵。再后来,三清真人拟定幽云秩序,这才真正开启了幽云的峥嵘盛世。
可好景不长,九万年前,崆峒印重启,滔天浩劫横空而来,白泽神女为救幽云承下一半神力,死后一滴泪落在黑色曼陀罗上。
幼楠便是那株曼陀罗所化,简言之,幼楠和白泽神女,有干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