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新咏大怒,屈指在卫武歌的脑门上一弹:“你这小坏蛋,为什么早不说要?现在还来得及么?只顾卖弄自己的手段,全不管师兄的死活。”
“还有二十七天,怎么来不及?”卫武歌揉着额头,委屈地说:“我是希望没有配方就解开相思嘛。”
想到卫武歌在药学上的惊人天赋,卫新咏顿时生出一线希望:“好,我一定拿到相思的配方,小歌也一定会超越唐灵。”
卫新咏的视线顿时模糊,久远的记忆突然复活。她小的时候,一度非常怕死,整夜地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为既虚无又现实的死亡而焦虑万端,愁肠百结。
冼海声每夜都陪着她,向她保证:“如果茉莉死了,师兄一定和你一道,绝不让你孤单。”
他这样解释凤凰涅槃的故事:“如果我们的骨灰被埋到黎母山最高的那棵凤凰树下,就会在某个早晨,欢欢喜喜地一起复活。”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卫新咏都把凤凰树当作神木,而它灿烂美丽的红硕花朵,象征着生的希望和喜悦。
“你和她本来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若不是相思,确实很难走到一起。但师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她自然因为你而爱你。”卫新咏理所当然地回答。
冼海声微微摇头。
“笨蛋师兄,痛成这样还在想那个祸害,倒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秦忘忧第二次来的时候,带来了广南的荔枝。仔细地剥了皮,用浅红手帕托着,殷勤地送到冼海声嘴边。
卫新咏在窗外,看到冼海声的脸慢慢红起来,窘得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她悲哀地想:“可怜的师兄,身为黎母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又有我这样顽劣的师妹,记忆中他不是在照顾族人,就是在收拾我闯祸后留下的烂摊子,大概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关怀吧。”
秦忘忧第三次来的时候,恳求冼海声不要成天闷在家里,应该去看看大相国寺的热闹。那样骄傲的女孩子,却满怀谦卑地站在冼海声面前,顾盼中尽是脉脉的情意。而他除了点头,简直做不出第二种表情。
卫新咏与秦无咎约在素芰别院。
途中凉意渐浓,她掀开轿帘,看到微雨若雾,颜色淡青,心情越发黯淡,想:“在岛上时,他们说我是太阳的女儿,光明美丽,永恒欢喜。我以为真的是这样,直到我遇见他……他给过我极少的欢悦,极多的悲伤,但我仍然爱他,我只爱他。”
“那样简淡俊秀的少年,眼睛细长清亮,却充满沉郁之伤。他仿佛李义山笔下的诗,每一字每一句,清逸里都含着悲伤。初次相逢,他凝神看我,我仿佛置身海岛丛林,遮天蔽日的枝叶绿得发暗,雨水沿着颈项流遍肌肤。我就在无路可走的恐惧中,生出冰冷沁心的欢喜来。”
唐青蔷坐在花圃中抚琴,长发铺满锦褥,黑发间银丝闪烁。琴声空洞,表情空寂:“卫姑娘,你来了。”
她遵守卫新咏划定的界限,而卫新咏也懒得与她兜圈子。“秦夫人有相思的配方吧?如果我要,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
“没有,我没有相思的配方。”
卫新咏后悔地道:“小歌在天医老人门下养出一副冰冷倨傲面孔,在我跟前还是像个孩子。我们从小分离,我对她是否过于严厉?”
冼海声微笑:“我的小茉莉,是把温柔放在心里。”
“听说天医老人性情乖戾,为人严苛,弟子出师前的试炼残酷异常,师兄弟间竟然相互出招,毒得死别人、医得活自己的,才会得到天医认可。虽然小歌从来不说在师门的经历,我还是能想象出一二。比起送到南海的我,小歌活得太艰难了。虽然这是父亲的决定,细想起来,却觉得很对不起她。我是姐姐,应该由我来吃这苦头。”
秦忘忧第一次潜入卫府,正值午夜。卫新咏隐在罗帷后,只要她一有异动,卫新咏的刀必定后发先至,将她了断。但秦忘忧只是默默地看着冼海声,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袖。
卫新咏松开刀柄,忽然明白:“这姑娘只想把相思种到我身上,并不愿累及旁人。”
冼海声醒了,也不吃惊,平心静气地道:“秦忘忧,是这个名字吧?像你这样出身的姑娘,总有些骄纵成性,不把旁人当人,心眼也许不坏,做出来的事情却实在差劲。纵马伤到街上的行人,乱扔没有解药的暗器……这些日后都还是改一改吧。”
卫武歌顾左右而言他:“阿姐笑起来真好看,你要是天天这样笑就好了。”
卫新咏将她额上的一绺碎发顺到耳后,揉着被自己弹红的地方,道:“小歌……”
卫武歌搓着双臂作寒冷状:“阿姐呀,我宁可你继续凶我。”她吐吐舌头,强调道,“真的,你这样温柔,我好不习惯哦。”在卫新咏翻脸之前,她一溜烟地跑掉了。
“吱呀”一声,卫武歌推门进来,清晨的阳光随着她涌进屋里,令幽暗中的二人眼睛猛地一痛。少女期待地问:“海声哥,这次的药效果如何?”
卫新咏侧过头,不动声色地拭去脸上泪痕:“如何?师兄痛得比哪一次都厉害。还是第四十八天时用的那副药好些,你不要再换来换去的折磨他了。”
卫武歌手中勾着一枚红线系着的相思,那指甲大小的透明圆片儿几乎要在她灼热的目光里融化了,“相思明明是热毒,却带着一缕阴寒之气,害我换了十几个方子都不能解开。必须承认,唐灵确实是百年一见的天才,我认输了。”她顿了顿,“阿姐,你去秦家把相思的配方弄来吧。”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深情的词,不由意为之消。“不,茉莉,小忧并不真正懂得我。她爱我,就是在爱一个将死的人,万般小心,事事都委屈她自己来迁就我。”他顿了顿,“这并不是我渴望的爱,但我心里还是很欢喜。”
“视死如归,这世间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仍然活得有尊严,仍然宽容爱人。像师兄这样心胸宽大的男子,是值得人倾力去爱的。”卫新咏皱眉道,“你要的是可以比肩的伴侣,不需要怜悯和赎罪。”
“茉莉,别生气了。小忧和你是不同的人,你不能要求一只蝴蝶飞越偌大的中原,飞到咱们南海去。”冼海声顿了顿,低声道,“我死了以后,茉莉,把我的骨灰带回南海,埋在那棵凤凰树下。”
这一次,卫新咏根本懒得跟在他们后面了。她看着他们越墙而去,只觉得这场因死亡而衍生的爱情,荒唐里尽是绝望,甜蜜里尽是悲凉。
每天黎明,相思之毒发作,即使坚强如冼海声,也会痛不欲生。卫新咏为他拭汗的巾子,湿了一张又一张。她眼看着他凤凰树一般挺拔的身体,渐渐瘦削如柴。
第七十三天的黎明,在剧痛的间隙,冼海声忽然对卫新咏说:“如果不是因为相思,小忧也不会爱我吧。”
秦无咎撑一把纸伞,候在门口。卫新咏下轿时,他将伞递给她,默默地走到前头去。伞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用力握住,不想流失一分。
“你是唐灵的爱女,说没有配方纯粹是扯淡。”卫新咏冷冷道:“除非你已经生无可恋,这世界也没有让你关心的人事,否则我总有法子让你拿出来。”
“我相信你说到做到,但我已经把配方给了无咎。”她幽幽叹气:“这孩子快要抑郁而死,或者你可以让他清醒一点。”
卫新咏转身就走,假装不懂她的意思,心里却同时生出幽暗的欢喜和跌宕的悲哀:“时至今日,我与他必须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够相见了么?”
冼海声安慰道:“都过去了,现在你跟她姐妹重逢,欢喜都来不及呢。”
卫新咏幽幽叹息:“是啊。”
离开秦家时说的话,没有留一点余地,难以转圜,但为了冼海声,卫新咏会不择手段。她径直去秦府见唐青蔷。
秦忘忧又愧又悔,低声道:“冼公子,这么说,你原谅我了?”
冼海声被这声“冼公子”噎了一下,半晌方道:“要是骂个痛快或者抽你一顿就能解开我中的相思,我倒是很想骂上一骂,抽上一抽的。”活在一百天倒计时的人生里,他没有变得狭隘,反而想通了很多东西。
秦忘忧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落荒而逃,半途想起冼海声的话,只觉大有歧义,霎时间烧得面红耳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