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从容地道:“少主在别院静养,二姑娘要遣人探望,也该等到礼毕。”
候在一旁的礼官急了,也不理他们说什么,将两端打着同心结的红绿彩缎往秦无咎手中一塞,催道:“快请新娘子出来吧,别误了好时辰。”
秦无咎走进新房,将同心结递到卫新咏手中。闻到他身上清淡的娑罗香气,她的手一颤,问:“是你……去疾呢?”
这是东京十年来最引人注目的一场婚礼。新郎秦去疾是本朝真宗皇帝的外孙,已故惠国公主赵绣的儿子,也是武林第一世家“紫衣秦”的继承人,新娘卫新咏却来自秦家的百年世仇“怒刀卫”。
卫新咏进门后,直入新房,端坐**,等新郎来接自己拜堂。
未料来接新娘的竟还是秦无咎。卫武歌把着新房的门,冷冷地道:“怎么又是你,秦去疾呢?他好大的架子,非但不执‘亲迎’之礼,到‘坐床’和‘牵巾’时仍连影子也不见一个。不来也罢,反正还没有拜堂,我们卫家不结这门亲了。”
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贺客们的惊呼尚未发出来,又生生地憋了回去。其中有眼力的,忍不住赞道:“好一招‘吴带当风’,新娘子的身手好生漂亮。”
“南海刀神只收过两个弟子,他老人家的眼光还能有错?”
“谁不知道刀神的弟子是冼海声和茉莉姬,所谓‘茉莉一顾,百花也妒;茉莉一刀,不见明朝。’咦,听你的意思,南海茉莉姬就是咱东京怒刀卫家的姑娘?”
花轿稳稳落在秦府大门新铺的青色锦褥前。两个丫鬟掀起轿帘,请出新娘。
卫新咏蒙着盖头,宽袖遮手,却不像寻常的新娘子一样含羞低头。她身着大红嫁衣亭亭而立,有如枝头开得正盛的桃花,散发出耀眼光彩。
守在门首的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嚷了起来:“撒谷豆喽,撒谷豆喽。”
满堂氤氲的艳红颜色里,她像莹白的莲花一样静静开放。如果可能,秦无咎愿意是池边的一棵树,永不移动,永远遥望,而不是代替大哥站在这里,演一场主角不是自己的戏,在大哥的幸福里品味自己的悲酸。
秦无咎木立当地,凝视着卫新咏,似悲似喜,如痴如傻,终于再也不能掩饰。狂潮一般汹涌的爱意,终于在他的眼睛里决堤。他心底有一把野火越烧越旺,烧得他皮肤发烫,烧掉了种种樊篱:家族的仇恨、兄弟的情谊、世俗的礼法和莫名的自卑……烧得喜堂如同火海,烧得天地皆成灰烬,只剩下他和她。
这是秦无咎第一次在卫新咏面前表露感情,而她用传音入秘对他道:“你现在这样看着我,又有什么用?上天夺走了你的声音,也夺走了你的勇气。你是天下最不诚实最没有担当的人,以前让我伤心,现在让我痛心。”
卫武歌怒道:“新郎都不在还成什么亲,咱们回去吧。”她焦躁地拉住卫新咏的袖子,恳求道:“阿姐,你这一步迈出去,就是一辈子,就没办法回头了。求你再想想,想清楚一点。阿姐你根本不喜欢秦去疾,何苦这样勉强自己。”
卫新咏淡淡道:“真是孩子话,我答应嫁给去疾,自然是喜欢他的。”但她也有疑惑,问秦无咎道:“昨天晚上,去疾来看过我。好端端的人,怎么隔了一夜就病了?要紧么?”见秦无咎摇头,她轻轻吁了口气,放下盖头,站起身来,等他引导。
卫武歌气鼓鼓地站在当地,轻蔑地瞥了秦无咎一眼,心想:“阿姐,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窝囊废?我更不明白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哥哥?你糊涂了,我却不能由着你往秦家这火坑里跳。”
秦无咎去卫府迎接大哥的新娘。
看到踽踽而来的秦无咎,立在西纱窗下的卫武歌微笑起来,坚冰似的眸子里透出按捺不住的快乐,像冰层下的火焰一样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一字一句地道:“秦去疾怎么不来?他如此失礼,我们卫家绝不会接受。”
卫新咏隔着纱窗道:“小歌,算了,我们走吧。”仿佛春风里桃花开放的声音,仿佛冬夜里雪片坠地的声音,让秦无咎的心悠悠忽忽地飘起来,让他淹没在宁静的湖水里。
秦重在一旁插嘴:“少主患了时疫,不宜见客,现下正在外宅休养。”
卫新咏掀开盖头,望着秦无咎道:“是么?”
秦无咎想摇头,但关于《鹧鸪鸡》的联想使他心虚。他不敢看卫新咏的脸,对着喜帐的红色流苏点了点头。
秦无咎说不出话来,自从七岁时目睹父亲和卫青涧同归于尽的那场血战后,他就再也不能说话。
“这是二姑娘的意思,还是大姑娘的意思?”秦府的管家秦重一句话就说得卫武歌闭了嘴:“少主突发急症,不能行走,只好由无咎少爷代他行礼。”
卫武歌眼中光芒如电:“什么样的急症竟让秦去疾连路都走不动了?咱们卫家得遣人探望啊。”
“霍二,你连新娘子的师承来历都不知道,巴巴地来凑什么热闹呢?”
“嘿嘿,卫大姑娘是什么人,等闲能见到么?自然要趁这时候好好瞧瞧。”
便有倨傲京官或者风流名士一类宾客,踱到一边,跟这干肆言无忌的武夫保持一定距离。
礼官将手中花斗奋力一扬,五谷、果子和铜板雨点似的洒下来,用来镇压对新人不利的三煞。孩子们欢呼一声,争抢起来。
紫衣媒婆端着一碗饭,笑眯眯地迎上来:“新娘子,伸手接饭了。”媒婆做这一行三十年,从没见过气度如此骄人的新娘,只顾着看卫新咏,就没提防脚下。她一脚踏在礼官撒出去的果子上,眼见得就要摔个四仰八叉,闹出碗破饭撒的不吉利事来。
卫新咏虽无法视物,听声辨音,手一伸出就轻轻巧巧地接住了瓷碗,罗带亦无风自舞。一股黏力将媒婆往前一拉,媒婆趁势稳住脚,拭着额上的冷汗,嘟哝了一句天爷保佑。
那席卷而来的烈焰忽然消失。秦无咎恍恍惚惚,木偶一般随礼官摆布,再也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她这样信任我,我却只能辜负她,因为我对她的爱,永远不能言说。”秦无咎倒退着出了新房,引着卫新咏走进喜堂。一路行去,他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别把自己当人,不过是无知无觉的傀儡,与装点喜堂的红烛和锦缎又有什么区别?
共牵一条彩缎,与卫新咏相对而立,秦无咎忽然不能呼吸,有一种快要溺毙的感觉。礼官递上机杼,他接过来,却动弹不得。礼官笑催:“请新郎挑开盖头。”
盖头无声坠地,秦无咎只觉“叮”的一响,似乎敲碎了夜光杯,眼前飞溅起晶亮的碎片。她容颜明澈,宛如初夏的天空,看一眼就会溺进去,生出莫名的恍惚和温柔来。
迎亲队伍的火炬驱散了深紫的暮色,逶迤行在东京的北御街上。乐手吹奏的曲子迷离而魅惑,在夏夜的热风中徐徐展开,街边歇凉的人无一例外地露出纳罕的表情。
“大哥为新咏用了南海少女出嫁时的歌谣,但这样浓的哀愁,倒像新咏唱过的那首黎族山歌,‘鹧鸪鸡,鹧鸪鸡,你在山中莫乱啼,多言多语遭弓箭,无言无语丈夫离’。”
这不吉的联想使秦无咎战栗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