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夜的声音越来越僵硬,低声道:“快雪,‘七灭三破’之所以伏击子归先生,内情错综复杂,跟你中的寒鸦之毒也有些关联。”他顿了顿,“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人。”
连青阮红着眼睛,劝道:“姑娘别去,这人一定设了什么陷阱要害你。”
江快雪道:“我省得,不要紧。”她松开赵扶风的手:“这事对我很重要,我一定得弄明白。”
“十九岁时,我从华山回到江南。有一次在虎丘之顶跟人比剑,下山时有辆马车从我身旁驰过,听车里一个小姑娘道:‘这人可真别扭,明明十招就可以取胜,偏要跟对手绵到两百招。他的华山剑法看起来法度严谨,我却觉得不对劲,似乎习剑之前学的是刀。’我被这姑娘说中心病,一怒之下挑开她的车帏……”
“第一眼看到快雪,我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后来打听到她是天机连家的姑娘,我央了母亲上门提亲,却被连先生断然拒绝。”
徐辉夜慢慢说着,眉睫上已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显然寒鸦之毒开始自内而外地发散。
徐辉夜抚摸着他的头发,温和地道:“锦之,人都有一死。我甘心被你母亲刺死,你哭什么?”
“这儿不是有底也迦么?父亲,你不会死的,不会!”
徐辉夜淡淡道:“我怎么可能要赵扶风的解药?”他转向连秀人,诚恳地道:“阿秀,我这一生负你太多。若有来生,若能重逢,我愿意跟你做真心夫妻,或者你不爱听,不过我真的这样想。”
徐辉夜叹了口气,收回压制寒鸦的内力,立刻激得寒气在体内流窜不歇。旁边高脚几上的花瓶绽出根须似的裂痕,随后破裂,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连秀人在江快雪面前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几不可辨:“姑娘,我有隐瞒之罪,我有失察之罪,不敢求你宽恕。连家出事后没多久,我就发现徐辉夜的后腰刺着龙纹,与龙杀令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我早就知道徐辉夜是龙杀的人,却不曾禀告姑娘。”
“上个月,我偶然见到徐辉夜写的一张帖子,发现他将姑娘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则当年传书召回连氏族人的事,他也脱不掉干系。徐辉夜的意图早有端倪,是我私心太重,令姑娘受苦了。”连秀人反复提到徐辉夜,语气干枯,如谈路人。
他没向她刺出这一针,是舍不得,还是来不及,无人知晓。
江快雪眼中酸涩,侧过头去。窗外阳光明丽,弥望的山水草木像涂了一层釉子,闪着琉璃光泽,空气里流**着荼蘼的香味。
我们的左手还挽着暮春,右指已触到了初夏,这远大时节,只可承受,不可叙述。
寒鸦之毒将徐辉夜和江快雪联结在一起,然而赵扶风一来,就让他的心意付诸流水。懊恼怅恨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徐辉夜的胸口,他只觉剧痛难耐,不得不运起内力压制寒鸦的发作,身周的空气随之波动,让他看起来就像水中的倒影一样。
连秀人进门后就没有正眼看过徐辉夜,直到江快雪苏醒,她才有暇寻他,目光像烈焰一样缠绕在他身上。她的声带扩张到极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顺着连秀人的视线,众人一起转头,看到徐辉夜身上寒毒发作的症状,都被他的疯狂震撼了。
她缓步走到徐辉夜身侧,众人高度戒备,紧紧盯着徐辉夜,深恐他有什么非常之举。
徐辉夜眼中光彩焕然,凝视着江快雪,俯身到她耳边。还没等他开口,寒鸦之毒竟在此刻尽数发作出来,从他左胸开始极速蔓延。
江快雪只觉耳垂一冰,徐辉夜已被冻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冰像。阳光穿过他的身体,折射出虹一样的光芒,奇丽夺目,不可逼视。她忽然发现一丝妖异的蓝光,那是徐辉夜夹在指间的一枚毒针,也被封在了冰中。
“一年后,父亲病逝,遗言要我接管龙杀,我却不喜欢杀手这行当,希望转变龙杀,重新在白道崛起。父亲手下的老人极力反对,我只好设了一个局,让龙杀缠上天机连家。这样一来,我就消灭了龙杀内的反对力量,也清除了我接近快雪时的障碍。”
“那时我还没有正式接掌龙杀,除了已死的‘七灭三破’,龙杀中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能站到明处来帮助快雪。此后我利用龙杀剩余的势力,以剑花堂之名在江湖崛起,快雪也终于为我所有。”
大家都以为徐辉夜是为了江快雪而背叛龙杀,没想到他竟如此深沉酷烈,不禁面面相觑。
连秀人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涌出来,她向他走了两步,随即站定,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这样也好。秀人,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却连我的身世都不清楚。我的祖父徐峥,被辽国武圣萧铁骊收养,学会了萧氏独创的梦域影刀。我的父亲徐澈,明面上是扬州巨商,暗地里却是龙杀之主。我的义母其实就是亲生母亲,父母相识时,母亲已有婚约,所以我一生下来就被父亲带走,十二岁时才以掌门义子的身份回到华山。
听者无不动容,已故华山掌门柳束素有这样一段艳史固然让人吃惊,更让人吃惊的是徐辉夜竟不知为尊者讳,满不在乎地随口道来。
江快雪道:“秀人,你有什么错?不要事事都揽到自己头上。”
连秀人惨然一笑,重重地给江快雪磕了个头,转身跃起,掌中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徐辉夜。她突然发难,徐锦之全力跃起想拦住她,却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剑刺进了父亲的胸膛。
徐辉夜的伤口不见鲜血涌出,只有六七粒结成冰晶的血珠滚落到地上,敲击着花瓶的碎片,发出“叮叮”之声。徐锦之冲上去,抚摸着父亲在瞬间冻结的伤口,惶恐地哭出来。
赵扶风其实早已见到江快雪颈间臂上的印痕。他紧握着她的手,用力甚猛,惟恐她挣脱,安慰道:“快雪,那一劫已经结束了……”
江快雪苏醒后,身体各处的细碎痛楚又开始折磨她,提醒她昨夜发生了什么。听赵扶风这么说,她便道:“不,这一劫没有结束。可是不管我经历什么,扶风,我都相信你,敬重你。”她低低地、宛转地说出来:“爱你。”
徐辉夜彻底绝望。他跟她行房而染上寒鸦之毒,如此孤注一掷,这般诚心诚意,却都没有办法留住她。他付出一切来追逐的爱,赵扶风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