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消磨剩下的时间呢?秀人,唱一段《小山词》吧。”
连秀人自架上取下书来,翻开一叶,按节而歌:“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歌声在静夜里蔓延,缠绵欲死。
“秀人唱得太悲伤了。”江快雪伤感地拨弄着棋子,“我本来不后悔的,现在却有点遗憾了。早知道有今日,我何必理会寒鸦之毒?索性用力恋他一回,也算是来这世上一遭。”
江快雪问:“青阮不要紧吧?”
连秀人道:“我把他放在地道的通风口旁。这孩子伶俐得很,明天早晨睡穴解开,他自然会明白的。”
“这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徐辉夜不愿跟大队人马混在一起,要成为站到江快雪身边的第一人,故而在遇到自作主张的赵扶风时,感到十分碍眼,不过他城府极深,赵扶风非但没有看出来,反而认为两人谈得很投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徐辉夜望向窗外,道:“时候差不多了。”今夜没有月亮,微微的星光勾勒出城市的轮廓,仿佛一张暗蓝的剪影。
“好,咱们先去候着。”赵扶风与徐辉夜一起走出店门,却又回头,对二福道:“掌柜的,这几日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
赵扶风也不与他兜圈子,径直道:“去年腊八,龙杀的‘七灭’和‘三破’同时在南屏山暴毙,据说是被判官笔一类的兵器击杀。武林中对决战的情形有很多臆测,现在才知道真相。”
徐辉夜颔首,接过话道:“龙杀的‘无家灭’和‘破天’,是杀手这个行当里面的泰斗,功力之强直追少林武当的掌门。令包括他二位在内的十大杀手同时出击的,天下还能有谁?令十大杀手亡于一役的,又能是谁?除了子归先生,天下无人能办到。”
赵扶风握紧了酒杯:“子归先生的死讯已经传遍整个武林,龙杀没了忌惮,势必展开报复,连家的形势可说是危如累卵。我想不通,江师妹不会武功,又不向人求援,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想到父辈的交情,想到她赠连子归的札记给自己,隐有交代后事的意思,却始终没说出真相,他就觉得失望,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江快雪的视线恰迎着杏花影里的赵扶风,她瞧不见他,他却能触到她温柔的眼色。
“是么?”江快雪微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居然要劳动八个杀手,龙杀真是徒有虚名啊。”
一柄细长的双刃剑悄然、迅捷地穿透窗纸,向江快雪袭来。角度太过刁钻,连秀人自忖拦阻不了,竟伸出左手攥住双刃剑,借势破窗而出。这杀手的剑被连秀人牢牢钳制,犹如蛇被卡住了七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挥短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杀手颈中的血溅到粉墙上,犹如一幅红梅中堂,艳丽而狰狞。他倒在连秀人脚下,她才松开抓着的剑,掌中已是鲜血淋漓。
子归居隔壁的小酒馆,虽然隐在深巷中,生意却好得很,过了三更才能打烊。今夜有些异常,快一更了,仍然只有一个客人。掌柜二福昏昏欲睡地坐在门口,忽觉一股凉意贴上颈项,他打了个寒噤,睁眼瞧时,却是个俊秀青年进了店堂。
二福赶紧上前招呼,心里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杀气啦。”来往的客人多是江湖人士,二福对这个原本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倒也不陌生。
两个客人坐到了一处,闲闲地说着话,眼光却刀来剑往。二福去送酒,被成倍增长的“杀气”吓得一激灵。他放下酒壶,暗想:“谢天谢地,幸亏咱的店开在子归居旁边,没人敢在这儿撒野。”
赵徐二人藏在东跨院外的一棵杏树上。两人耳力极强,听江快雪幽幽地说出这话,都有些魂飘神**。
四更的锣声传进连氏的深宅。
连秀人缓缓拔出腰间小剑,对江快雪道:“姑娘,咱们院子里头,已经来了七八个不速之客了。”
连秀人本就神思不属,越发地心乱。将白子随便往棋盘上一摆,咬牙道:“不行,姑娘,我还是做不到!”
“这样下棋真是没趣。”江快雪叹了口气,推开棋枰道:“我绝不能死在龙杀手上,更不能活着给人折辱。到时候你下手一定要干脆,明白么?你若拖泥带水,就是害我,百死也不能赎罪。”
连秀人从没听她说过这种重话,凄然应道:“是。”
二福一愣,赵扶风越发严厉:“记住我的话,除非你想惹上不相干的麻烦。”
二福默然点头,开始上门板。开店的,见的人多了,赵扶风面相诚恳,眼神清湛,让二福感到信服。
偌大的连府,到处都是黑魆魆的,只东跨院有灯,光芒微黄,仿佛暗夜的眼睛。灯下,一双美人在对弈,宛妙的影子映在窗上。
徐辉夜微微一哂,道:“像她这样的世家姑娘,想法和一般人不同的。这只是她家的事,与旁人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拉人送死?这样骄傲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低声下气,求人援手?”
赵扶风道:“不管怎样,我一直守在子归居门口,不信帮不到她。”
徐辉夜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龙杀暗算子归先生,欺负连家孤女,江南武林绝不能袖手。凤凰沈家、九华林家、蓑衣派、剑花社、漕帮及西园会上的各路英雄约定,由我在此警戒,若龙杀来袭,便以焰火为号,大伙儿即刻赶来支援。到明后日,江南各地赶来的人手还要多。咱们不怕龙杀来袭,怕的是他不来。”他顿了顿,又道:“这是今日西园会上的约定,扶风你先退席了,所以不知。”
龙杀的刺客向来噬血,却也没见过这种拼命打法,有人低笑了一声,道:“这样的猎物倒也有趣。”
对着一院子幽灵般的黑影,连秀人守在窗下,只待抵挡不住时,立刻杀了江快雪,然后自尽。她屏息等着下一个对手,心想:“以龙杀的水准,不会一起涌上来对付两个女子。”然而一院沉寂,只听到他们细而绵长的呼吸。她等得焦躁,充盈的杀气没有宣泄之处,堵得胸口微微发痛。
江快雪吸吸鼻子,仰起脸往院外看去,低声道:“杏花开了呢,比去年晚了三天。”薄红轻绯的花朵,暗夜里如何能瞧得分明,但夹在血腥味里的一股清香,令她发现了这即将繁盛的花事。
徐辉夜喝了一口烧刀子,眉毛微微皱起来:“你爱喝这种酒?”
“没钱的时候爱喝这一种。”赵扶风道:“没想到你会来。”
徐辉夜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来得比我还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