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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长生肴2(第2页)

那阴影犹如海潮,本来已经快要扑到他们眼前,此刻迅速退了下去。朱成碧从阴影中滚了出来,捂着脖子还在咳嗽:“不是说好,不伤无夏城!?”

琅琊王站到她身边,俯视着她。他朝檀先生招了招手,后者将饕餮傀儡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本王只说把你家账房还给你,什么时候说过会不引爆朱雀鬼胎?”

头戴金色冠冕的鼠王甩着两条腿儿,坐在天香楼的楼顶,眼巴巴地望着常青。身旁戴着假发的老鼠见他如此发愁,朝他吱了几声。

“唉唉唉,孤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美人心里想着别人,就是娶回家来也没有意思。”他朝后一躺,仰天长叹:“谁也别理孤,让孤一只老鼠郁闷一下啊啊啊啊啊啊啊——”

【《饕餮记·壹》完】

“嘘。你且安心睡吧。”

常青抬眼望去,他所绘制的幻境已经消失,真正的无夏城在日光中渐渐显露出来: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桥,花市,骡马市,搭着戏棚的酒楼食肆,护城河边青瓦白墙的民居。楼房之间,一树树桃花悄然盛放。昨夜的种种,就好像是噩梦一场。

“莲心塔安好,你守了五百年的无夏也安好。”

光焰落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叫徐若虚看清站在其中的常青,他一手举着那团火焰,另一手抱着的是——

“朱掌柜!”徐若虚大喜,正要奔过去,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常青的前额上,正有一团奇异的鲜红纹路,像是要冲破了皮肤凸现出来一般。他惊骇无比,指着他只是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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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鹰一咬牙,立刻便要松开手中的弓弦,徐若虚却挥着手冲了上来:

“别射别射!那是朱姑娘!”他毫无危机意识地感叹道:“呃,好大一只朱姑娘……”

“别添乱!她现在六亲不认,连常青都给吃了!我非得杀她不可!”

光芒刺来,几乎耀瞎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以手遮面。

“你回来了啊。”最后的语句,在他耳边轻叹。他终于找到她,紧闭着双目,飘浮在光芒之中,蜷缩成团,双臂都是完整的,犹如新生的婴儿一般。

就算被折辱,遭背叛,痛不欲生,丧失神智,可她却依旧记得,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就在此刻,他耳边忽然传来细微的话语声,就像是朝着他肩膀飘落的一根羽毛。

“你这人类倒也奇怪,却不畏死?”

“这碗蛋炒饭,你当是白做的么?要卖三百两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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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第一句话?”常青站在原地,朝它伸出手去。他的衣袂无风自动,脸上是温柔笑意:“‘呐,你来吃了我吧。’”

阴影汹涌,利齿翻滚,瞬间便朝他扑了下来,将他吞吃入腹。

鲁鹰全心操控着追日弓,待那怪兽逼近,一点一点地拉紧了弓弦,瞄准的是那张贪得无厌的巨口。

“不可伤她!”

“难道要任由她践踏无夏城?”他并未回头,只是反问出现在背后的常青。

“徐若虚。“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你还是那么不好吃。“

“老子早就跟你说过不好——“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咦咦咦咦咦咦?你回来了?“

体型庞大的怪兽声声哀嚎着,肆意践踏着无夏城。

漆黑的毒针已经刺穿了血肉,针尖之下便是心脏,却不知为何,并没有更进一步。

蜂毒之下,徐若虚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不由得瘫软在地。阿零压在他的上方,眼神闪烁,却是在看他腕上那串金铃。

“阿零,对不起,我不该伤你。“徐若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扯断了系着金铃的细绳,细小的铃铛,连同蜂王的头颅,一齐散落在地:”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以后,再没有人是你的主人。这些年来,你从我这里学会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从此……“

他待得门外没了动静,转头问道:“不是说要等到天亮,明暗相交的那一刻再开塔?”

檀先生面露惶恐:“并非属下所为!”

“罢了。那朱雀鬼胎本来就易爆,提前开便提前开吧。吩咐下去,本王即刻要去莲心塔——”

她忽然止住了声音。檀先生在对面,已经干净利落地拧断了那只饕餮傀儡的脖子。常青猛地回头,朱成碧脖子上的项圈也发起光来,正在朝内紧缩,将她勒得气若游丝。

“快……走……”

她反手抓住他的衣领,竟有如此大的力道,将他朝窗外一扔。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却依然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眼睁睁望着那项圈收缩到极限,将少女的颈项完全撕裂开来。

“这倒是有趣了。看来赵家小子果真有九尾狐的血统,换了常人,到了此刻早该化为一滩黑水了!”

“你竟然在长生肴中下毒!解药何在?”

“没有毒。”她两侧眼角越翘越高,发间隐约有角刺破了血肉在生出来:“只是一只吞噬过痛苦哀嚎着的无数妖兽的饕餮身上,割下来的血肉而已——你当饕餮的肉,是那么好吃的么!!我跟赵珩这局棋已经尘埃落定,是我赢了!”

“八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已知你心意,死而无憾了。”

死?这个字里包含着的不祥意味让他忽然一阵恶寒。谁提到过死?有谁要死?为何她会忽然提到死这个字——

“好恶毒的凶兽!”

“……是,我回来了。从今往后,我哪里都不去了。”

“可我已经没有麒麟血了。“

“不为麒麟血。只为你。“

他原想,待她交出了麒麟血,让自己开了莲心塔,重新打开通天引。他就算是完成了跟妖兽们的承诺,让它们回到灵界,到那时,她发起火来,无论是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还是活吞下肚,他都毫无怨言。

但他从未想要伤她至此。他原是宁可自己受伤,也舍不得伤她分毫的,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叫人折辱至此。如今他才知道悔恨滋味,如同烧灼的木炭梗阻在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仿佛随时都要呕出一口血来。她在他怀中,安静无比,只有那笑容灼人,他只得将她的头朝自己怀里按下去,再不敢直视。

“是我错。”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是我错。”

檀先生大叫一声,徐若虚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全部消失了。阿零那边将毒针抽了出来,却带出不少飞舞在空中的木屑。这个叫做檀先生的人,竟然连自己的身体,也做成了傀儡!阿零跟徐若虚都是一愣,檀先生趁此机会将那羊脂玉的雕像抱在怀中,转身便逃。

徐若虚想追,却被阿零拦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地横过了毒针。

“暗杀任务对象,无夏城的徐若虚。”他机械地吐出这些字句:“你果然坏了我北狄大事,你果真引来了烈火,烧灼我们。我们真该在五年前就杀掉你的。”

来到无夏之后的几个春天才被孵化出来,补充进来的新生玄蜂,全都已经零落在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意识当中消失。但另一个声音却强硬了起来:是当他还是刚刚被驯化的野生玄蜂,被捏在北狄萨满手中时的那部分核心,还未受到波及。

怎么了?如此任人宰割?为何我们不反抗?为何我们不杀掉他?

不能杀人。我不再是杀人蜂了。他说的。他向我保证的。

“——这是不对的,阿零。我们,是兄弟。”

徐若虚艰难开口,他伸了另一只手,直接抓入那团正烧灼着阿零的烈火。他听到檀先生在后方痛呼一声,对他的钳制又减轻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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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虚重复了他的话。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从倒下的铁甲傀儡中拆出了一截碎木,又放到长明灯的火焰之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火苗沿着碎木舔拭而上,燃成一团耀眼的光焰。

“不!”徐若虚意识到他要强迫自己做什么,猛地喊了出来。

“我听说蜂群无所畏惧,却唯独畏惧烈火——你也来尝尝,此刻我心头烧灼的滋味吧!”

正是阿零。

“金铃在我手中,谁是你的主人?”

不,不对,这不是我,不是我要说的话!

“可还有一丝银丝?”

他一面问,一面站了起来,在室内尝试着走了两步,哪里还有病重的样子?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面上肌肤丰盈,莹莹生光。

“恭喜王爷!”

“……十卵也未必能造一只鬼胎,北狄却能造出四只来。这么说,我族竟未全灭!”

鲁鹰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浑身发僵:“你,想起来了吗?”

檀先生的肩膀抖了一阵,忽然停了。他伸了一只手,抠着脸上的那副面具。那面具粘得紧,他发起狠来,竟是将它带着皮肉一并撕了。转过来朝着徐若虚的脸上鲜血直流,说不出的可怖。

烈焰袭来如此突然,鲁鹰根本不及躲避,只顾得上将曲焰护在怀中。

他心道这下要被烤作焦炭,等了许久,却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睁眼一看,他怀中那个稚嫩的小女孩生出了一对流动着火焰的翅膀,将他犹如雏鸟般护在下面。她抬头望着鬼胎,神色凄惶,接着便开始了歌唱。

是之前曲焰用箜篌弹给他,好让他静心定魂的曲子。他却从未听她用朱雀的歌喉唱过——

“你用了什么!?”

朱成碧怔怔地望他,接着却忽然展颜一笑。

之前她在苍梧山中,为了捕捉耳鼠为他修笔,曾在雪中蹲守了七日六夜,不曾动弹过。等他终于寻到她,远远地只望见个雪团子,闪着对金光闪闪的兽眼,见他出现,欢喜得哎呀一声,便要站起来。可她忘记自己蹲伏太久,腿早就麻了,刚站起来,又没头没脑地摔了下去。等他赶过去把她拎出来,她已经沾了一脸的雪。他絮絮叨叨地替她擦掉雪沫,一点一点地,露出下面明艳动人的一张笑颜,看得他只是一愣。

“所以我喝了你给我的麒麟血!”常青想要掀开她的裙子查看伤势,偏偏她根本不听,还在他怀中胡乱挣扎,他心烦意乱地吼起来:“我全都喝了,一滴不剩!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增强妙笔生花之力。你现在别乱动了!让我看看——”

他忽然哑口无言。早在他进来的时候,便见她姿势怪异,两条腿都拖在地上,瘫软无力。等他真正看到她双膝,均已鲜血淋漓,眼看是在地上生生磨出来的。

“不痛的。”她见他神色有异,反过来安慰道,“我脊骨已断,一点都不痛的。”

她挣扎起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是假的!”常青按住她:“那是我画出来骗琅琊王,好让他离开王府,去莲心塔的!火焰!爆炸!还有呼救的人群,全都是我画的——我给他画了整整一座假的无夏!鲁鹰眼下去找曲焰安抚那朱雀鬼胎了,你且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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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再次见到朱成碧的时候,她已拖着两条腿在地上爬了一阵,衣裙都已磨破,身后的一路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可她全然不顾,正撑起上半身来望着窗外。金黄的光焰映照在她脸上,她发髻尽都散了,脸颊薄薄一层冷汗,嘴里却在喃喃:

“无夏城在燃烧……不知又要死伤多少人……”

“亏我还一直以为,你对人类的性命,从来不挂在心上。”

“王爷!”

“有没有?”

檀先生咬起牙来。“没有!”

“好,”琅琊王应道:“我信你。”

但那该死的徐秀才,还在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是么?阿零还亲耳听到那白泽说,为保证此事顺利,他还派出了一名擅长操纵傀儡,又懂得制作朱雀鬼胎的奸细。此人胸前有一只雪白掌印,正与封印那鬼胎所用的掌印一模一样——你可敢让他脱衣核查?”

檀先生所操纵的铁甲傀儡,原本已经将另外六具被蜂群所控的傀儡砍成了几段,可此话一出,他手中铁甲傀儡的动作,都在同一刻出现了停顿。

“不瞒王爷,在下一直养得有一群玄蜂,可化人形,便是阿零。什么妖法之类,都是因为阿零在暗中助我罢了。这些日子,阿零离了无夏,千里迢迢地去了北狄,探听到了他原来的主人,北狄的大萨满跟妖兽白泽的对话。原来那首流传甚广的童谣是由妖兽白泽亲自潜伏进无夏城所散布的。他们不过是想利用你放出黑麒麟,制造混乱,好趁机挥军南下而已!”

檀先生着起急来,索性丢了那些傀儡不顾,也想要赶到王爷身边去,可一具傀儡生生挡在了他的跟前,手中铁剑挥来,他不得不跃开躲闪,同时握住了腰间的乌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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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蓝色眼睛的巨蜂从他袖中钻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朝铁甲傀儡的关节缝隙之间钻了进去,消失不见。徐若虚举起了右手,腕上金铃兀自闪光。

“阿零!”

自佛堂的各个角落,埋伏多时的蜂群应声而出,先是将他身边六具铁甲傀儡围了个水泄不通,再过一阵,蜂的数量却渐渐减少,竟然是全部钻入傀儡之内。这六具铁甲傀儡忽然有了生命一般,回过身去,高举起手中铁剑,朝檀先生砍去。

“那饕餮说,这汤底,是她层层过滤,共有三十道工序,确保没有一点杂质,却保持了全部由血肉中熬出来的精华,才有如今的透明。”檀先生立在一旁,欠了身解说:“这只手连骨头都一并酥烂了,却依旧保持形体不散,待会儿是必须连骨带肉,全部吃掉的。”

若换了旁人,如此骇人场景,只怕是要当场吐出来。琅琊王面上却纹丝不动,只举起筷子来,点了点头:“她倒是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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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道漆黑的剑闪着寒光劈了下来,却在离徐若虚的鼻尖只有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站在后方的檀先生略微皱了皱眉头。这十二只铁甲傀儡是他新作,从盔甲到手中所持重剑,均是玄铁所制,他留到最后,原是准备护送琅琊王到莲心塔这一路上,以备不时之需的。谁想到他们一进莲心塔,这胆大包天的徐秀才盘腿坐在莲灯和尚的石像之下,自称已经等候多时。这岂不正是天赐良机,正好用这自王府地牢逃走的嫌犯的血,来给他的铁甲傀儡开刃么?

他驱动了头三具傀儡,它们迈开脚步,铁甲撞击作响,将徐秀才团团围住,却在最后一刻停止了动作,任檀先生如何驱使,都再无反应。他又驱动了三具,竟然也是同样的结果。

她打了一个寒颤。

黑雾重新合拢,刚才的光影犹如清晨的梦境一般消失了。她拼命搜寻着它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一段曲调,她曾经为他弹奏过……很多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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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什么?她瑟缩了一下,习惯性地将大拇指放到嘴里吮着。他见了这个动作,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自她重生以来,这人类一直陪在她身边,起初她对他又惊又惧,没少啄他的手指。可他包好了手指,又过来给她换水换药,到她化出人形,又是他带她去买新衣新裙,日日给她梳头。他总盼着她能想起来,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想起什么。但眼见着他这么愁眉不展,连带着她也要愁起来。

“那孩子在哭。”她把大拇指拔出来,吞吞吐吐地说:“鲁叔叔不喜欢它哭……”

“王爷何不直接告诉她,是常青将她给卖了?”檀先生在后方说。

“黑麒麟已经是囊中之物,我又何必多嘴?再说,阿瑗之事本王还欠她一个人情,这下就算还了吧。”

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在包绕着自己的火焰当中哭泣着。

琅琊王语调闲适,犹如在话家常。手上的力道却完全没有松懈,只听的手中的傀儡咯吱作响:“每一次,本王自鬼门关上熬过来,都会平白生出些恶意,总想着要找一个旁人,也叫她尝尝我尝过的苦楚。”

只听咔嚓一声,他活生生扭断了饕餮傀儡的脊背。朱成碧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刚才一直在颤抖不止的双腿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

“如何?是不是半身都毫无知觉?简直生不如死?”

“唉唉啊,美人受伤了,孤真是心疼。”鼠王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不过啊,若只是想要画出整个无夏城,美人你手里,不就有一样可瞬间增强功力之物吗?”

常青回头看他,他无辜地努了努嘴。

“喏,那瓶麒麟血。”

一只优美修长的手按着那傀儡的上半身,另一只却在将整个下半身朝一侧用力翻转着。就好像有同样的无形的巨手也施加在朱成碧身上,她被压在地上,完全无法动弹,整个身体都被翻转成诡异的角度。

“本王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儿病死,日复一日地躺在**,被喉咙里的血块呛得无法呼吸。总以为下一刻就要死掉,却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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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身后,是完好无损的天香楼,二楼的圆窗外悬挂着的圆形灯笼,正随着风一圈圈地转着。

灯笼上,浓墨重彩的一个“朱”字,熠熠生辉。

“怎么了?”常青问,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前额。那纹路却又忽然消失了。

“没,没什么,是我看错了吧。“

常青怀里的少女动了动。她闭了双目,仍是在昏睡,只是喃喃:“莲心塔……不可伤了佛塔……”

“啥?”徐若虚眨了眨眼,忽然指着怪兽喊起来,“你看它脖子那里,是什么在发光?”

东面的苍梧山顶端,一轮明日正冉冉而出,将要射出万丈光芒。

然而在鲁鹰和徐若虚面前,是另一团更加耀眼的光焰,它撕裂了那巨兽的喉咙,粘稠的阴影兀自翻滚,却在它面前被层层蒸发,连同它背后,废墟一片的无夏城,也一并被撕裂开来——却是一张被绘在纸上的水墨画,如今重又恢复原样,飘落在地。其上的莲心塔还缺了塔尖。

他一点点抚摸她的脸,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回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怪兽仰天呼啸,一口咬在莲心塔的顶端。

下一刻,原先被那女子守着哭了一阵的门轰然炸裂。撕碎了门扉,冲进室内,蔓延开来的,竟是些气势汹汹的粘稠阴影,还夹杂着咆哮声:“言而无信!”

檀先生挡在了琅琊王身前,将一只不过手掌大小的木制的饕餮傀儡举了起来。那饕餮是他亲手一点点削制而成的,已经失了一只前臂,脖子上一枚袖珍的黄金质地的项圈闪闪发光。

他揪住了那饕餮傀儡的脖子,朝旁边狠狠一扭。

“我,我只是担心我的钱无人还,才,才不是担心你——”

“谁要跟这个家伙是,是一对儿!”

娇媚的少女之声,越来越响,在他耳边,犹如乐曲交织。他跟随着声音出来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向更深的黑暗之中——

他独自一个,悬在黑暗之中。

环绕着他的,是无数雪白的兽脸,尽都是千百年来,为这饕餮所吞噬的各种妖兽。他在其中一个一个地辨识着,寻找着,却始终没能找到,属于那个双髻少女的脸。

她还在吗?他忽然惶惑起来。在被如此残酷的对待之后,她还存在吗,还是已经永远融入阴影当中,再不复现?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如此,盘踞在天香楼顶。她只是饿得狠,也痛得狠了,才会如此。”常青抬头望着那怪兽,“给她吃点儿东西,她就能安静下来了。无论如何,请让我一试!”

鲁鹰沉默一阵,终于放松了弓弦:“……好吧,但若她伤及莲心塔,恐有放出黑麒麟的危险,我这一箭,还是非射不可。”

“多谢你。”常青朝他拱手为礼,然后一步步朝着还在撕咬天香楼的怪兽走去。鲁鹰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跟之前走水时候吞吃着火房屋的怪兽一样,它的身躯是由波动着的粘稠阴影组成的,但此刻,在身躯前端,并没有头颅,只有一个层层鼓动的畸形巨口。它就像是瞎掉了一般,在无夏城中冲撞,所过之处屋舍倒塌,砖石飞扬。

鲁鹰立在莲心塔前,眼见得这怪兽离天香楼越来越近,终于一口咬在楼上,连那雕着山桃的圆窗都叫它吞下去一半。巨口之中利齿翻动,将所咬之物吞了下去,接着朝向天空,发出充满痛苦的嚎叫。鲁鹰将肩上的追日弓取了下来,放在塔前。弓身上所刻的太阳纹章,忽然发起光来,整个弓身迎风而长,转眼间竟达五丈多长,连其上寒光锐利的箭矢,亦长达三丈。

这柄后羿当年所用,曾射下过烈日金乌的神器,终于显露出全貌。

他的手本来已经瘫软无力,却硬是要抬起来,放在阿零僵硬的面颊上。

“还你自由。“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徐若虚以为自己这下可以放心大胆地晕过去了,没想到胸口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阿零愣了一阵,竟然虔诚地低了头,轻轻地舔了舔他伤口处流出来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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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粘稠阴影,自那残**躯之中喷薄而出。

“你!”檀先生恨恨咬牙,将那玉像收入怀中,却重又拿出一只木制的饕餮像来,常青忽然意识到,那颈项上所戴的项圈,跟朱成碧此刻所戴项圈一模一样。

“我再问你一遍,如何解法?”

“哪儿有什么解法?我曾应过他,要让他’永保容颜,与天地同寿’,眼下可不正是梦想成真,可喜可贺——”

常青一僵,将她护在身后,转身面对忽然出现的檀先生。他半边脸上都是鲜血,面具已经**然无存。

“你做了什么?!”他手中捧着一尊羊脂玉的小像,朝朱成碧质问道。

朱成碧在常青背后冷笑一声。

他见识过无数妖兽,却未再见有任何一只,再能与眼前这一只相比。如此刚烈,如此骄傲,如此任性,却又如此美丽。令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朱成碧退开一点,抬头看他,接着又再靠过去,将头歇在他肩上,满足地,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到此刻,他们两个都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如同风暴过后幸存下来的一对鸳鸯,终于能够心意相通,耳鬓厮磨。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的唇自他唇上拂过。翩若惊鸿,轻如落花的一个吻。常青之后回想起来,甚至会怀疑,这个吻是否真的存在过。但当时,他还在心跳不止,便听得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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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躯本来就娇小,如今失了一臂,更是轻若无物,似乎随时要从他臂间蒸发消失。

“但你回来了。”

琅琊王尚未来得及大笑出声,耳边便传来一阵遥远的爆炸声。他跟檀先生站到窗边一望,有火光直刺入夜空,伴随着滚滚烟尘,只消一会儿,便朝四面蔓延开来。紧接着是人声喧哗,竟然连王府内也充满惊惶的喊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哭着:

“王爷,寒潭寺跟四璟园忽然被人炸了!整座王府都是老鼠乱窜,还学人行走,嘴里口口声声说什么,麒麟王就要回来了——王爷,王爷,这里住不得了!”

“没错,那混世魔王将要再临。你们还是收拾细软,各自逃命去吧。”

常青这一生,做过无数次艰难的决定,却从未悔过。

那雪白的兽待他如友,他便以友敬之;妖兽们向他求救,他便竭力相助;父亲要置他于死地,他便从此断了父子情分,只当那一场大火烧尽前缘,从此重生。

唯有这只饕餮,总是让他乱了方寸。

懦夫!你这样根本无法保护他。那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亮。还是我来吧——从这一刻开始,由我来接手!

一只手挡在了徐若虚和那火炬之间。

他含泪抬头,却被那手用力一扫,整个人飞了起来,摔在地上。阿零拔掉了插在他胸腹之间的火炬,甩在一旁,更多的蜂自隐秘之处飞来,填补了他身体上那个可怕的空洞。他蓝眼闪烁,面无表情,只一瞬便到了那叫檀先生的人身后,漆黑的毒针已经穿过了那人的胸口。

“连我都伤你,连我都叛你——这是不对的!”

他咆哮,紧接着闭了双目,一头撞入火焰当中。

“阿零”这个存在已经残存无几。

自始自终,阿零都没有逃走。

徐若虚亲手持着那火炬,朝阿零的胸腹之间插了进去。他满脸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零的面色却始终很平静。被火焰烧死的蜂从他体内掉落出来,那副身体之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可阿零没有丢下他,一人逃走,甚至没有尝试着攻击他。连望着他的眼神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千万人中,他还是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徐若虚在心中狂喊,但他如今不仅是一只手臂失去了控制,连双腿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带着他一步步走到阿零前面,几乎要将金铃按到他的额上。阿零的眼神澄净无比,映出的只有他。

“是你。”他柔声回应。

“是吗?”檀先生呵呵地笑起来:“让我想想,是命令你杀掉自己的主人——不,这点子还不够好,还是这样更棒一些:听着,你命令他,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反抗,也不能逃开。”

“当初我真不该留你一条命。”他慢条斯理地说,摊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只是动了动手指。徐若虚之前曾不受控制的那只手臂,立刻自己便朝空中举了起来,腕上的金铃震动,声声作响。

徐若虚心中大叫不好,一张口,喊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出来!”

玄蜂群应声而出,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团团相聚,最后汇聚成了人形——单膝跪地的异族少年,茫然地睁着对蓝眼。

她唱着曾经给出过的承诺,唱着永不再来的梦境:睡吧,我的宝贝,妈妈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睡吧,我向你保证,当你醒来,便会破壳而出,你将阳光中展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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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焰的眼中积满了泪水,但她将这谎言一唱再唱,直到那鬼胎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它的形体朝中间萎缩下去,终于成为一枚焦黑的,还在冒着青烟的蛋,从封印当中掉落在地。

谁想到如今她的笑容,竟然比那时,还要耀眼,犹如烈日熊熊,不容逼视。

“你回来了。”她轻声道。

剧痛骤起。常青只觉得瞬间有利刃刺入胸腹,将自己整个削为两半,只消一低头,便能望见活生生的心脏,就在腔子之外蹦跳。他不由得一阵眩晕,双耳轰鸣,伸手想要抓她的手,落手之处,却只是一只空****的袖子。

“……你用了什么做的长生肴给他?”

如此关键的问题,他应该见到她的第一眼便问的,却非要等到此刻,用这样可怕的方式察觉到真相。他还记得她曾伸向他的那只手,晶莹剔透的小指上,曾有红线缠绕,明明当时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

朱成碧略微安静了一点,紧接着又想起来:“你的笔早坏了!”

“鼠王替我修好了!”

“那也不可能,你有伤在身,如此短的时间内,如何能画得出来?”

这一道长生肴他吃得是慢条斯理,果真连着骨头都嚼烂了咽了下去,最后还端起盏来,将全部的汤都喝的一干二净。待他放下盏来,两侧额角都是薄薄一层细汗,只是闭目不语。

“如何?”檀先生紧张地问。

琅琊王没有答话,凹下去的面颊,眼看着一点点地丰满起来。他欣喜地伸了手,打量着指甲上重新充沛的血色,又取下头上的玉冠,散了满头黑发下来——

常青叹道。她听了他的声音,浑身只是一颤,却并不回头看他。裙摆之下,又有阴影起伏,她形体颤动膨胀,竟是想要勉强化出兽形来。却不知为何,叫颈上的项圈一勒,又退了下去。

常青急了起来,两三步便奔过去拽她:“你如今伤成这个样子,如何能吞得下那朱雀焰?”

“上次只是一处火焰,差点烧掉半个无夏!如今有四处!不能再有更多的朱雀鬼胎爆炸了!”

琅琊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朝伸出手来,似乎要当场掐死他,又似乎是要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我倒宁愿你只是谭一鹭……”

所有的铁甲傀儡忽然在同一个瞬间萎顿于地。那个不知道是檀先生还是谭一鹭的人跪在原地,一枚羊脂玉质地的小小人像躺在他怀中,还保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

“……你不是说,那是为修炼功法,走火入魔,不慎弄伤了自己?……难怪你要提前开塔……”

琅琊王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说到一半,忽然仰天摔倒。还是檀先生抢过去接住他,才没有让他摔破头。他此刻才察觉到琅琊王身上的异象。他分明是肌肤充盈,内在生光,却四肢僵硬,正在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他。

“你到底,有没有,骗过我?”

他曾经是谭一鹭的时候,由王爷所赠的刀。自他恢复记忆,成为檀先生之后,便再也没有用过。

“是么?”琅琊王的声音遥遥传来,是在问檀先生。

“王爷休得信他!属下对王爷一片赤诚,天日可鉴!”

檀先生连忙驱动剩下的六具铁甲傀儡抵抗,徐若虚却一闪便失去了踪迹。他有心要将这该死的秀才找出来,却无暇分心,只听得声声对话从后方传来:

“王爷!你被骗了!就算你们炸了全部封印,放出黑麒麟,他也不会认你为主!”徐若虚急急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救无夏城!”

琅琊王发出一声嗤笑,却并不理会。

徐秀才只是坐在原地不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果然是会点儿妖法,否则怎敢一人在此?”

“什么妖法?”徐若虚扑哧一声:“别蠢了,另外你也说错了,我怎会是一人?”

“是的,焰儿,是这个,你想起来了?”

他一用力,竟然将她整个都高高举起。他如此欢喜,双眼发光,只看得到她,所以没有能够察觉到,这动作惊扰到了身后的朱雀鬼胎。它睁开了布满白翳的瞎眼,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了剧烈的咆哮。

“是的。”他转了头,去望悬在他们头顶的朱雀鬼胎。他表情严肃,整张脸犹如刀刻斧削一般:“真是丧尽天良!”

一个念头犹如雷霆,劈开一直以来包围着她的黑雾:那表情,她之前曾经见过的!忽然间,她发现自己身在半空,正急速坠落,而眼前这人紧跟着扑了下来,紧紧地抱着她,说——

但求同死。

她走得越近,就听得越清楚。它在哭着被亮光灼瞎的眼睛,哭着终日不得自由的痛苦,哭着久远的,几乎已经遗忘的梦境——在梦中,它曾被温柔的歌声所环绕。

她揪住身边之人的衣裳后摆,再也不肯朝前一步。那人察觉到她的异样,蹲下身来,好跟她的个头平齐。

“焰儿,我也不忍逼你面对这朱雀鬼胎,但如今整个无夏城危在旦夕,还是请你无论如何得想起来……”

琅琊王抓起了她的头发,将她扯得不得不仰着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若是见到你狼狈成这个样子,可还会回头看你一眼?”

她没有回答,一双大眼虽然是睁着的,却毫无光泽,只剩空洞,像是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琅琊王顿时觉得无趣,松手站了起来。

琅琊王面前摆放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盏。

盏内汤色全然透明,散发着温煦的鲜香,盏的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只少女的小手,犹如一朵被摘下来,又被浸泡在汤内的盛开着的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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