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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芙蓉焰(第2页)

大梁崇安七年十月初二,无夏城无故走水,火势不熄,城东南民户五不存一。有怪兽,铜额焰口,起城北,吞起火屋舍十余间,火势瞬时而灭,兽匿,不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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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恼羞成怒,甩了甩袖子就要掉头走掉,没想到袖子的一角正好被她抓在了手里。

“这次冷冰冰大叔的表现却颇出人意料。叫我也忍不住想,人妖之间相隔犹如天蜇,但若有心,纵身一跃,说不定也可相遇……”

常青已经背转身,一时没有答话。身后静了下来,他只听得到自个儿心跳如鼓,最后却还是咬牙开口:“我终究是要走的。到时候,谁来嘱咐你少吃点儿?”

“你这又是为何?”他听见一人不解地问。

“算我好事做到底。”另一人回答。

又过了一阵,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牛车停住了,眼前的帘幕被卷起,下方竟然是一处宫阙,被卷云簇拥。殿前的长阶上,正有一人回首眺望。隔得远了,鲁鹰只能望见她身披艳丽的朱袍,头顶是高耸的头冠,犹如翎羽。

两人相视,又在同时笑起来。

“没想到被养成了那种憨憨的人类样子。”

“是憨了点儿,倒也挺可爱的。”

朱成碧趴在案上,面色铁青,瞧着常青忙前忙后,直急得额上一层薄汗的样子,嘴角越翘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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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啥?”

“朱雀就是好吃。”朱成碧瘪了嘴嘟囔,“朱雀蛋更是美味,只可惜只能吃一次,便永远沉淀在血脉中,第二次只要入口一丁点,就能叫人从内而外地烧起来。”

“鲁鹰可是第一次吃,怎么也觉得自己快烧起来?”

“啊,他不一样,我在里面另外还加了……”

“骗子!都是骗子!明明说好不重生,给我吃的!”

朱成碧眼含热泪,挥舞着拳头正在抗议。

常青正抱着一大堆药瓶走过,闻言差点直接扔到地上。

鲁鹰伸了一根指头进笼子里,那鸟张开了翅膀直后退,他耐心等待着,终于等到它试探着靠近,一口啄在他的手指上。

他眼神柔和,只差呵呵笑起来。

“这种鸟现在可珍稀了,十六年一产卵,五十年可于火焰中重生,再为雏鸟。”

“云敦,你这鸟儿在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失火那天晚上在火场里拣的。”

鲁鹰捧着鸟笼转来转去地看。笼里的鸟儿羽毛零落,蜷作一团,见鲁鹰在看,索性把屁股转过来对着他。

乌黑的纸扇一下下磕在下巴上。

“有意思……我也看够了,回去吧。”

鲁鹰最后一次听到曲焰的声音,略带咽。下一个瞬间,那庞然巨兽张开了大口,将朱雀整个吞噬了。

但自怪兽的齿缝间,已有一滴晶莹闪烁的细小冰棱,缓缓飘落。鲁鹰望着它落向燃烧中的无夏,就像是在那个晚上,它落向他的额头一般。

瞬间便碎裂了。

那怪物是什么?鲁鹰与那双燃烧的兽眼两两相对,满心疑惑。无夏城中,竟然还潜伏着这等妖兽?却只听得怀里的曲焰朗声回答:“曲焰知罪,谢姑娘成全!”

成全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怀里只是一空,自己已经被甩向了莲心塔。幸好他尚有一臂可用,抓着佛塔的飞檐,抬头望去。

那只朱雀已经飞得很高很高了,是纤细的火红影子,直直投向那只怪物张开的巨口。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觉得心乱如麻,身后却响起了雷鸣般的咆哮声。那只吞噬火焰的青铜兽头从半空中探了出来,气势汹汹地俯瞰着他们。

“殃及佛塔,汝可知罪?”

那火焰抚摸着他,如同母亲温柔的手。

第一口,唇齿之间却落了空,那蛋羹如此嫩滑,刚入口便融化掉了,他还来不及回味,第二口的鲜美已经激起了战栗。这就像是在嘴里衔了一团光焰,连舌头也被点燃,勺子退出去的时候,他竟然想要咬住那勺子不放,好将剩余的每一丁点儿都舔干净。

“怎样,”朱成碧得意洋洋地晃着勺子,“这味道,至少抵得上五十两吧?”

鲁鹰没有回答。虽只咽下去两口,他身上已经燥热难耐,胸前一会便尽都汗湿了,视线的边缘开始模糊。再加上朱成碧靠得太近,她袖间一阵阵奇异的熏香味道传来,他只觉得晕头转向。不知何时,衔着他四肢的兽口已经松了,他沿着墙软软地滑下来,瘫倒在地。

鲜血四溅,她颓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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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被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便如同千百次,她曾经在梦中梦到过,却从来不允许自己去想的场景——他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但求同死。”

云敦放低了重心,想要托住那抱着他的腰哀哭的包子铺李大娘,却没有成功,连带着他自己也一并跪在了地上。十六岁的初级羿师抬眼望去,他面前是一片熊熊燃烧中的屋顶,房梁被火焰舔舐着,正在根根爆裂。而他腰间,只有一柄袖珍得可笑的弩箭。

而在这些嘈杂当中,他偏偏听得到,火焰包围中一声声细嫩的哭喊,仿佛随时可能断绝。

他的拳头越攥越紧,终于一咬牙从地上蹦了起来,将李大娘朝旁边一推,扎向了火海。

焰儿,我们还有将来……”他朝前一步,她却向后退,连连摇头。

“奴家如今大仇已报,只求一死。鲁大人,若要奴家性命,动手便是。若要眼泪,却是没有。”

他们沉默地对峙。远远的,风中传来木柴和血肉燃烧的味道,还有隐约的哭喊。她终于听见他沉稳地说:“好。”

“为求曲姑娘一滴泪。”鲁鹰抱拳,“徐学士刚刚告知在下,朱雀焰非寻常火焰,无法扑灭,只有朱雀的眼泪冰寒无比,可救无夏。”

“奴家早就说过了。奴家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曲焰转过去看他,“更何况,你们人类全都是坏种,全部死有余辜!”

“也包括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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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哨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说来也怪,原本飞在空中,只见两个若隐若现的黑点的那两只海东青,立刻改变了飞行的姿态,它们原本紧跟着那只全身披着火焰的朱雀,此刻却前后夹击,眼看着将朱雀逼向了莲心塔,一头扎进了佛塔的六楼。

佛塔笼罩在火焰之中。

琅琊王话音未落,大地便开始了震动。自无夏城的另一端,挂着“朱”字灯笼的天香楼的背后,有庞大的阴影如同愤怒的乌云般缓缓升腾起来。

“那,那是什么?”

远远望去,那更加类似于由黏稠的黑色**所组成的不固定的形体,头端层层翻涌,竟翻出了一张铜目巨口的兽脸,双眼灼灼,犹如燃烧着火焰。它张开血盆巨口,无声地咆哮着,六根长短不一的巨腿从身侧冒了出来。

琅琊王的声音遥遥传来——

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的海东青吧。”

曲焰猛地睁眼。在她耳边,顷刻间便有无数破空之声,铺天盖地朝她扑来。她曾对此畏惧万分,此刻竟动弹不得,叫他在肩上一拽,整个人滚在一旁。再睁眼时,却是鲁鹰跪在原地,咬着牙,正拔着手臂上一枚白羽的箭。

“休叫杀害王妃的凶手逃了!”

更多的箭矢如雨而下,将纸窗撕得粉碎,箭雨过后,扑进来两只尖齿利爪的海东青,每个都足有半人高。鲁鹰朝曲焰望去,正好她也朝他望过来。

“鲁大人,奴家如今,任你处置。”

曲焰紧紧地闭着眼睛,她能听到他忍着疼痛的喘息,听到他跪行着,一点点地朝自己靠近。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掌心灼热滚烫。

“你遇到我之前所做之事……都可以不再追究,但既然遇到我,之后……”

“冤冤相报,何时是尽头,焰儿,罢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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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焰吸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爆炸声打断了。

“你都没有尝过,不算数!”

“吃下去会活活烧死,你当我傻子吗?”

事情不妙。鲁鹰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追日弓押在了常青的桌上,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朱成碧正在步步逼近,平日里圆睁的大眼此刻危险地眯了起来。四周的光线开始暗淡,甚至有阴影从她的裙下汹汹而出,贴着地板正朝他一寸寸地攀爬过来。

“哎呀呀,连着骨头一起嚼,口感果然不同。”

娇媚的女声这样感慨着。残余的金黄色火焰从赤豹齿间掉落,落向地面上的稻草,剧烈地燃烧起来。

鲁鹰喘息着,伸手扣住割入肩膀的琴弦。

他的脸上出现了狂喜,以及与那天晚上的琅琊王妃一模一样的迷醉,他朝两侧伸开了手臂,仰天大喊起来。

忽然间,对面的空墙轰然开裂,盛装的婉儿自其中款款而出,还是她嫁给琅琊王之前,不顾一切奔出来找他,求他带她一起逃走时候的样子。她笑颜如花,眼角没有一丝皱纹,朝他张开了怀抱。

陈泽也朝她伸出了手。

“焰儿……你还年轻……未必不能再遇良人……”

“再遇?鲁大人,奴家与先夫,是通天引断绝后神州大陆上最后的两只朱雀。幸得朱掌柜提醒,教我知道,既无雄鸟,从今往后我族便就此灭亡了。”曲焰怀抱着碎掉的蛋壳,身周的火焰越发炽热了,连眼中都透出光线来。

“鲁大人,你来评判,灭人一族,该当何罪?”

“让你贪吃,让你贪吃!”

他抬起头,声嘶力竭地笑起来。

“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奴家身为妖兽,便该遭此横祸?只因他是个人类,便值得你如此相护?”

如果不是这鸟蛋,婉儿怎么可能会朝他微笑?像他这样一个丑陋、渺小、一无所有的家伙?陈泽跪在囚室的稻草堆上,头顶抵着地面,嘿嘿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流出泪来。

吃下朱雀蛋者,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将终生被那渴望所狩猎。他们无法忘记那味道,只要一口,便会融化在血脉当中。

琴弦震动起来,竟然还在奏出乐音,每震动一次,便会更深地割入血肉。

但鲁鹰还在朝门口迈着步子,一步接着一步。他咬着牙,不发一语,整个背都弓起来,缠绕在身上的琴弦被他绷得紧紧的。

“我们夫妻二人见那孤儿遭人欺辱,实在可怜,才收留他过夜,未曾想他知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盗走了我尚在孵化中的一窝五只宝贝。先夫去寻,一路追到盘云村,却叫羿师给捕杀了!”

万万不可眨眼!陈泽虽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却终究控制不住,眼皮直往下坠。转眼间,室内立刻多了个穿桃红色子的婢女,长着鹅蛋形的圆脸,说话声音还脆生生的。

“奴婢是天香楼朱掌柜家的,唤作樱桃。”

她手里拎了个食盒,大方地走过来,将其放在陈泽身侧。他正在惊疑不定,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她身后那堵已经空空如也的白墙。

“不可!他是最后一人!我必杀他!”

与曲焰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外间那架凤头壁筷,上面的琴弦同时铮鸣作响,一根根地崩裂了。它们在空中卷曲,如有生命般射入了内室,缠绕在他的四肢上,生生勒入血肉。

墙上有一处霉斑,每日的形状都在悄然变化。

“他们三个不同。”她只吐出一句话,“只要吃过一次,便终生忘不了那味道。”

陈泽狂笑的样子闪过鲁鹰的脑海。我要活生生地吞了你们!他舔着嘴唇笑道。从蛋里拖出来,连着骨头一起嚼。那味道你们绝对无法想象!

鲁鹰站了起来。他方才已经咽了一口酒,如今脚下虚浮,只觉得四周都在打转。

“那一趟不仅弄丢了本该押送的货物,还折损了三十多个兄弟。妖兽不可信呐。为至亲之人所叛的滋味,最是痛心不过。”

鲁鹰将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直直地望着曲焰。

“明知有毒,为何还要喝?”

“火候是一等重要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产生气泡,口感全毁。非得亲手掌控不可。”

她将铁锅朝上颠了三下,每一次,锅内的蛋液都又涨出一分,表面生出一层金黄的焦痕,状如火焰。三次之后,蛋液已经到达了铁锅的边缘,三重火焰彼此重叠,正好是一朵盛开的芙蓉。

“还以为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大菜。”鲁鹰双手环抱,“区区一道烧蛋羹而已。”

“还加了些青梅。”

“难怪我觉得略有酸味。”他举在手里,作势要喝,忽然又停下了,将那杯子在手里转着。

“焰儿,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脸上这道伤疤的来历?”

“刚想起来,这么些日子来,都没有请你喝过一次酒。”

曲焰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内室,手里捧着只小案,上面摆着只描了青花的长颈瓶,配着只雪白的瓷酒杯。她竟破天荒地描了眉毛,涂了粉,还在眉间贴了花钿,形状是一枚黄金质地的小小火焰。

昨日我可有对你说过什么?”他将那物件紧扣在手心,问。

昨日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环顾室内,没有见到曲焰,却只听到外间隐约有调弦之声,过不多时,便传来连续不断的壁筷声,声声凄厉无比,犹如秋风肆虐,残叶飞卷。

鲁鹰认得这首破阵曲,他第一次见到曲焰,射死化蛇之时,她便正在弹奏此曲。他向来能听懂她的琴音,如今这曲调貌似愤懑,实则忧虑重重。

他的话语生生中断了,只望着自己的手,手背上每一寸皮肤都在爆裂,从内里绽放出金黄色的光焰。

最后的意识里残留着她依旧木然的脸,还有眼角一滴晶莹闪烁的眼泪,朝他的额头缓慢地坠落下来。

瞬间便摔得粉碎。

那只手冰凉彻骨,摸上去如此舒服。

“焰儿,焰儿。”

他再也舍不得放开,沿着那手臂一寸寸地摸上了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脖子,还有她的脸。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却没有将他推开。他索性起身,将滚烫的脸也贴上了她的脸,嗅着她颈项间的香气。这下子真的是耳鬓厮磨。

“为何?”

朱成碧没有搭话,只将那卵取来在铁锅边缘一磕,瞬间便有光焰从中爆裂开来。鲁鹰不得不遮住眼睛,再睁眼时,金黄的火焰已经熄灭,安静地躺在铁锅中的,不过是外表普通的蛋液,一枚通红的卵黄正在微微晃动。

“这是差一点就可以成为生命的存在。每一枚都是,曾经是,蕴藏了无穷的憧憬和希望。只可惜雄鸟已死,仅存的雌鸟就算日复一日地下着蛋,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焰儿,他想。却有只手抵在了他的后心,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轻巧地朝外一推。

“有人跟我说,人妖殊途,如隔天蜇。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是会活活摔死,还是干脆生出双翼来。”

鲁鹰撞上了台阶,却并没有特别的痛楚。他只觉得越发燥热,浑身犹如沐浴在火焰之中,伸手在胸前抓着,恨不得能将衣衫尽都扯成碎片。那原本在台阶上眺望之人朝他靠近,他迷蒙抬眼,眼前不是焰儿,却又是谁?她俯身过来,却叫他一把抓住了手。

他等了一阵,没有回应,回头一看,朱成碧已经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手里还

拽着他的衣袖。他往回拽了又拽,却被抓得死死的。他垂下眼来,揪着那截衣袖。

唯有一声叹息而已。

“喂!”

朱成碧用袖子掩住嘴:“好啦,虽然在我眼里人类彼此差别不大,不过目前遇到最可爱的人类就是常大人你啦——”

“这,这完,完全不是重点!”

“你说那朱雀,后来为何又肯重生?”

“这个嘛,或许是找到了愿意活下去的理由吧。那朱雀一窝有五个卵,其中四只分别为四人所吃,剩下的那一只呢?”

“是啊。”朱成碧点头,“剩下那只去了哪里呢?”

“嗯——?”

常青拖长了声调,正待好好盘问她一番,朱成碧却忽然捧住了肚子,露出了苦哈哈的表情:“吃太多了……胃疼……”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吃那么多!啊啊找到了,珠珀消食散!翠烟赶紧取温水来化了!樱桃,去给姑娘找暖手的香炉来捂肚子!”

“你还吃!也不看你的胃装不装得下!庆余街一路吃到福寿市,连安宁坊都吞了半边!那里是烟花厂啊!”

“嗝!”朱成碧打了个嗝,喷出两三个火星。

常青将药瓶一个个摆放到桌上,一边翻找着,一边继续数落:“那朱雀就那么好吃?连正在重生的都照吃不误——这下可不是烧到了喉咙又吐出来?”

“教头什么时候也懂养鸟了?”

“那是。你这水可不行,快去换点儿泉水过来。”

云敦出门的时候,还听鲁教头在那里对着笼子念叨:“……从今往后,有我和你,可好。”

难不成真的要跟那富商、跟琅琊王妃一样,活生生烧死在这里?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有条活路——虽是这样想,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只得睁着眼睛,瞪着墙上的一幅画。

那画原本就挂在此处,只是鲁鹰之前未曾在意,如今仔细看来,画的是一株茂盛的桃树,一辆牛车靠在树下,垂着绣了桃花的帘幕。渐渐地,那牛车在他眼前越来越大,半透明的帘幕也飞了出来,拂在他脸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躺在了牛车里,依旧是浑身灼热,动弹不得。透过帘幕的缝隙,能望见一轮大得占据了半边天空的月亮。不时有卷云从牛车旁边掠过,又急速地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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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敦也凑过来。

“拣到时候就这样,我猜是让火把羽毛给燎了,丑是丑点儿……”

“别瞎说!现在还是雏鸟,成鸟我见过,可漂亮了。”

无夏城的这次走水,巡猎司首当其冲,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司里全部的羿师们倾巢出动参与救火,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表彰。尤其是云敦,他成功地救出了李大娘的孙女,肩膀都差点被前辈羿师们拍到脱臼。但“我生出了对翅膀哦”的说法,毫无意外地遭到了羿师们的集体鄙视,认为他肯定是被烧坏了脑子。唯一能够解释清楚这是为什么的徐学士在听完他的叙述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却连半句解释都没有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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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敦为此消沉了几日,但不到五日,他又重新振作起来了,还拎了只罩着蓝布罩子的鸟笼,在巡猎司的临时据点里逢人便炫耀。正巧鲁鹰教头因在救火中受了重伤,休养了几日,此刻刚好前来述职,说是伤好得差不多了。可他臂上缠着绷带,脸上烧伤未愈,面色更是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这副尊容往巡猎司里一坐,无一人敢上前寒暄,只有云敦依旧毫无察觉,仍是将那鸟笼拿去献宝。

“唉唉,连朱雀的火焰也不行吗?”

飘**着纱帐的车停在高处,纱帐内美貌的王者俯瞰着眼前的景象:一片焦土当中,唯有莲心塔依然屹立不倒。

“如此看来,要再开通天引,非得要麒麟血不可了。”

但在最后被吞噬之前,它却停顿了一下,朝无夏城的东面扭转了长长的脖颈。

自那个方位,却有另一双一模一样的翅膀升起来。

“莫非……宝贝!”

云敦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金黄色的火焰在他周身流动,却没有伤害他分毫。它们就像是钻入了他的皮肤里面,让他觉得浑身轻飘飘暖洋洋的,好像随时能生出翅膀飞起来。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海里冒出来,他的双脚就离了地,自己竟然真的飞了起来!惊喜交加之余,他将李大娘的孙女抱在怀里,还不忘回头确认了一下——在他的身后,竟有一双由火焰组成的翅膀!

这下子舒巡检他们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曲焰猛然睁眼,鲁鹰正在跟她一起急速坠落,地面已经近在咫尺,饶是她迅速展开翅膀,奋力拍动,才在最后一刻将他们两人生生地又拉上了天空。

“傻子!”她骂着,只觉得眼角发烫,视线模糊,“我摔不死的,你忘了我是鸟吗?”

“人类欠你的,便由我来还,如何?”

灼浪当中,他用袖子掩了脸,伏在地上,寻着那哭声一点点摸索过去,竟叫他在碎瓦和断梁间摸到个软软的小身体,他大喜过望,抱起来便想要回身。

两三段房梁紧接着掉落,将他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四周尽是火焰,再无出路。他内心一片荒凉绝望,只得将那孩子牢牢地护在怀中。

金黄色的火焰扑了上来,将他完全吞没。

利箭破空而来,而她不闪不避,任由剧痛撕裂肩膀,整个人瞬间失了重心,一下子便朝窗外翻了出去。

鲜血四溅。

“云大爷!我的乖囡还在里面,我的乖囡!求云大爷救命啊……”

鲁鹰持着追日弓,脸色却是苍白的,他本来就失血过多,又加手臂受伤,任谁都能看出,此刻只是勉强站立。

“你以为我会烧死时,分明是有落泪的。”

“......”

鲁鹰寻到曲焰时,她正倚着莲心塔六楼的窗户,俯瞰着燃烧中的无夏城。远处,那只庞然怪物已经横扫过整片无夏,生生吃出了一整块隔离区域,将失火之处和尚未受到波及的城区分隔开来。

“你为何会在此?”

她没有回头,问。

他后退,肩膀撞上了墙壁,却被粘住了——那绕到他身后的阴影,竟然犹如黏稠的浓浆,将他半只胳膊都吞了进去。他奋力朝外拽着,却有更多的野兽面孔,个个眼瞳都是空白,从那浓浆当中翻了出来,将他的两只胳膊衔在口里。

朱成碧舀了一勺蛋羹,放在了他的嘴边。

“不白吃,吃完是要付钱的,不然汤包又要念叨我了。”

“怪物啊!”

那怪物挥动着腿,开始在层层屋檐之上爬行,朝着火光冲天之处扑了过去,一口便将还在着火的屋舍吞吃殆尽,只余下还冒着缕缕青烟的大坑。

“那个?一只被彻底惹怒了的饕餮而已。”琅琊王的嘴角弯了起来,将手中乌黑的纸扇漫不经意地朝下一挥,身侧的婢女立刻举起手中的哨子,吹了起来。

“报王爷!朱雀焰水土无效,无法扑灭,福庆街以东五十多户均成焦土!”

“报王爷!火势蔓延,城南望族高氏、王氏均受波及,损失惨重!”

“啊啊,先不用着急,先欣赏一下燃烧中的无夏吧。”隔着半透明的纱帐,琅琊王赵珩陶醉地摊开了双手,“某个曾经承诺过要守护无夏的家伙,此刻该坐不住了吧?”

电光石火之间,他意识到她心中打算,叫起来:“不可!”

但曲焰已经不见了,空中多了只纤细的鸟儿,金羽长翎。它展开翅膀,灵活地与那两头巨鹰擦肩而过,穿过了碎窗,头也不回地掠空而去。

“鲁教头,这次抓捕凶犯,你立下了大功。”

“之前如何?之后又如何?”

淡淡的血腥从他身上传来。

“之后,有我和你。”

他俩同时转头,只见窗外延绵不绝的青瓦之间升起了滚滚的浓烟,就方位看来,是巡猎司无疑。

“来不及了。”她缓缓道,“那人已死。”

她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鲁鹰身上的全部琴弦纷纷掉落。

“这首清心咒,后面还有三节。你若奏出,我必死无疑,为何不奏?”

“鲁大人虽无追日弓在身,但右手此刻便有三枚寒冰凝成的箭矢,要取奴家性命,手到擒来——你为何不射?”

两人四目相对,却是曲焰先转开了视线。

“砰”的一声,火焰开始燃烧。

在火光照耀之下,墙面上的那处霉斑又开始变幻起来,勾画出一只头上生角的赤豹。它在墙上左右冲突着,形体尚且不全便穿透了墙面,直扑向陈泽,连同他身上的火焰也一起吞噬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陈泽在囚室的地面上急速地摸索着,将能抓到的一切都塞到口中,生生地咽了下去。

泥土和稻草从他开合的唇齿间掉落,但他再也顾不上了。被抑制了十多年的渴望冲破了阻挡,在他的体内呼啸倒灌过来,将理智和恐惧都淹没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反复咂嘴品味。

“是这个……是这个味道!”

“先夫去了这二十年,奴家已经心如死灰,没曾想到了这一年,却如期生起蛋来。”

曲焰捡起了那枚碎掉的蛋壳,将其捧在手臂上,轻轻地摇晃着。她的眼神如此温柔,如同怀抱婴孩。

“每个月,都会有一只宝贝出生,奴家孵啊,孵啊,可是总也听不见里面有啄壳的声音传出来。每次奴家都以为这一次总能成功,上天眷顾,奴家还能做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绝望,发起疯来将蛋啄碎了了事。幸好遇到朱掌柜,劝我拿了去做芙蓉焰,给了我这报仇雪恨的机会。”

那日婉儿端坐在火焰当中,脸上是迷醉的笑容,她所说的是什么?哪怕烈焰焚身,她却还在说:“真美味啊——”

如今这美味也找上了他。陈泽颤抖着手,缓慢靠近铁锅,一点点掀开锅盖,却又猛地爆发起来,将陶质的锅盖朝地上一摔,锅盖顿时四分五裂,他捡了尖锐的碎片,朝自己的手背深深地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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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

常青的提醒来得太晚了,朱成碧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区、区?”她掌心的火焰已经熄灭了,此刻捧着整只铁锅,朝他逼了过来。

更多的鲜血沿着弦掉落在地上。

“鲁大人,你如今要救的这个人,是个背信弃义的禽兽之辈,可怜奴家尚未睁眼的孩儿,一个不剩,被他敲碎了壳,拖出来活生生地吃了!”

他喘息着,转过头去。眼前的形体,已经不再单纯是个女人的形状。在那之上,又加上了由火焰组成的一双翅膀,头顶招展着火红的翎羽。

“掌柜的叫我给您捎样菜来。”

她自食盒中取出一口式样普通的黑色铁锅,朝他捧了过来,微笑着道:“掌柜的还说,需得趁热吃,凉了,可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陈泽死盯着那堵墙。他被羁押在巡猎司已有几日,除了那日鲁鹰跟云敦前来审讯过,便再无人探访。这几日来,他闲极无聊,连桌腿上的节疤都摸得光滑了。他能肯定,那处霉斑确实与众不同,每一次他眨动眼睛,它都好像变得更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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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起初它不过是聚集在墙上一处,如同溅上去的墨点。渐渐地,墨汁开始在墙上缓慢朝下流淌,勾画出线条。连同它旁边的霉斑,也被吸引着,一点点朝它靠拢。陈泽不敢再眨眼了,他抱着腿,躲在离那块污渍最远的角落。它的形状如今就快要完成,能看出来发髻高耸、细腰丰肩——却是个女子的剪影。

“你去哪里?”

“那姓陈的梳子匠若是现在还没有烧起来,只怕也差不远了。”

他朝前勉强迈出一步,又一步。

“你给的,我什么时候会不喝?”

他望着她:“你为何要误导我,好让我以为陈泽才是元凶?”

曲焰不作声,任凭他分析下去:“一直以来,是你在供应朱成碧芙蓉焰的原料,也是你,用这道菜让三个人自燃而死。但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吃下芙蓉焰的人那么多,如何能保证只烧死他们三个?”

曲焰没有回答。

“是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年轻,仗着有几分本事,在徽州跟绍兴一带走镖。看走了眼,竟将一只能化作人形的白泽当成了至交好友,反叫他在脸上砍了一刀。”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贯穿整个左脸的伤疤。

“昨日你在天香楼吃醉了,嚷嚷着非上奴家这里来,一进门就倒在地上睡了。什么都没有说。”

她将一只杯子捧给他,他凑在鼻尖闻了闻。

“潋滟?”

她在忧虑些什么?

他一起身,却自床头的缝隙中望见一丝宝蓝色的闪光。他伸一只手进去,将那物件一点点勾出来,才刚来得及抓入手心,耳边的壁声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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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时,却是一人睡在**。

鲁鹰眨了眨眼,失去意识前的种种情形开始倒灌回脑海,他一个挺身便翻坐起来,在自个儿身上摸来摸去。非但没有烧灼的痕迹,衣衫上连一处破损都没有。一场梦?但自己所躺的又分明是雕着双凤呈祥的红木大床,垂着桃红的纱帐,花窗上雕刻着鸳鸯戏水——这里是平乐坊里曲焰的居所。

她抖得更厉害了。

“好烫,焰儿——我就要烧死了。没想到,死前还能在幻觉里再见你一面。”他笑起来,“我算是知道,为何那些死者全都面带微笑,却原来,可以见到朝思暮想之人。”

“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话,眼下却再没有机会了。焰儿,我……”

谈话间,朱成碧已经用筷子挑破了那卵黄,迅速地搅拌起来,又加了油盐和肉末,种种调料,动作快得鲁鹰几乎看不清楚。接着她取了只透明的小瓶来,将其中琥珀色的**洒了一些在手套掌心,顷刻间,皮手套上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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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烧着火焰的手捧着铁锅,目不转睛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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