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一盒糕点,怎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这么说,果然是为了那困在桥下之物。”他叹息,“我料想琅琊王会派人过来,却没想到来的人是你。鹤菡啊鹤菡,你本来可以一飞冲天,四海遨游,怎么偏就做起暗羿来?”
她神色渐渐凄惶:“若还能回家,谁愿意留在人间?莲心塔现,通天引绝,如今回是回不去了,只剩下被困在这里,慢慢地被人类绞杀一条路。所幸王爷不嫌弃,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失群之鸟,做羿师,或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她潜入牛车之时,是在子时后半。
这个时候,车内的人皆沉沉睡着,连车外那只雪白的母牛都闭了眼在假寐。她全身都裹在黑色劲装里,身量纤细,便如同月光下的一道影子。阴暗中,那只镶嵌着珍贵贝壳的食盒暗自生光,被那小师傅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伸手握住食盒,悄悄地一点点往外抽,还差一点就要到手,旁边案几上的纸伞忽然立了起来,一下就打在她拿着盒子的手背上。
她差点就惊叫出声,终于强忍下来,几乎连牙都要咬掉,勉强出了牛车。
“算了!算了!但害得我没有吃到天地同春,这笔帐总是要算的!”朱成碧蹲了下来,自荒草间捡起一根寸许长的雪白尾骨。
“你要干嘛?”
“这根骨头回去磨一磨,做个喝火锅汤的勺子总是可以的!”
朱成碧却理也不理,扭头便朝雾气中奔了过去。他愣了愣,也随在其后,见她很快停了下来,朝衰草深处低了头,怔怔地站着。他跟过去,只见四周碧草掩映之下,唯有这一处的草依旧是枯的。
枯草正中,是一具巨大的骨骸,风吹雨淋,已经残破不堪,只有头颅还能看出来人形,乌黑的眼洞静静地沉默着。
“我原先在想,鼓须得在有水的地方方能生存,如今河流已干,它却还能守在此处,甚至还能有鲜血——这倒是前所未见。没想到……你说得对,确实是个大笨蛋!”朱成碧朝草丛里踢了一脚,“梅东璟那个家伙也是!明明只剩一魂一魄,只因他临死前心愿未了,一口血喷在那纸伞上,这才跟由血绘成的红梅一起留存至今。可他偏偏要飞出去挡那只箭!”
八
“只是因为多年前许下的一句承诺,便任由自己被困在小小一隅,这样的行为在你看来,蠢是不蠢?”
夜雾弥漫,在他们身前身后,是一树树新开的桃花和李花,在雾气当中深浅不一地漂浮着。朱成碧朝前迈了一步,一脚踏在干枯的河**,却回过头来,问着跟在她身后的常青。
还有,我回来了。
哈哈哈哈!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几乎在同时,在场的所有人类脑子里猛然间灌满了这喊声。四周的山岭一点点重新泛出了绿色。草叶从重新变得湿润的土壤中钻出来,鸟儿惊醒过来,扑闪着翅膀飞入空中,一树树的杏花和桃花竞相开放。
是你回来了吗?
盲眼的鼓神急切地嗅着,可他看不到。而鬼魂,似乎也是没有味道的。他嗅了一阵,失望地垂下爪子,连胡须都缩了起来。
“做好了!”石奕武却在这时候跳了起来,他打开笼屉的盖子,欢天喜地地将里面透明的小球取了出来,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那个半透明的身影降了下来。它的手臂放到了他的手臂之上,肩膀融入了他的肩膀之中。他俩一起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利箭破空的同时,朱成碧身侧的梅花纸伞忽然飞了起来,撑开了伞面,将那枚飞箭拦在空中一绞,纸做的伞面顿时粉碎。飞箭的去势也被大大延缓,最终只在鼓的人脸上蹭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
<!--PAGE 17-->
那只鼓原本捂着伤眼,盘在桥上,被这么一打搅,气愤地举起了一只爪子,就要朝射箭的人挥下来。
赵珩爆发出更加猛烈的一阵咳嗽,朱成碧等着他平静下来,才说:”这是人类给妖兽许过的愿。那人类客死他乡,却将这愿望一辈辈地传了下去,徒子徒孙,永志不忘。你的猎杀不能等等吗?”
“不能。”他干脆地回应,“本王时日无多——来人啊!取我的龙鳞箭来!”
被放在他手中的,是一柄装饰着翠鸟羽毛的长弓。琅琊王将一枚长箭架在弦上,箭头尖利,闪烁着虹彩的光泽。
“是这个!是这个!”狂喜中,他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回身一摸,想要寻找案板上放面粉的袋子,扑了个空,才想起来,这荒郊野地,上哪里再寻材料,再搭笼屉,重做一遍天地同春?
“咳咳。”从他身侧传来了咳嗽声。他一回头,常青靠在只剩下一节残桩的石狮上,正耍着手中那只笔。“先说好,灶台这等灰扑扑的俗物,本公子是不画的。”
石奕武立刻便要哭,他见状急忙改口:“不,不过!笼屉和蒸汽是可以有的!”
“为何龙神不跟师姐说话?”他曾不解地问。
“你师姐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师傅摸着他的头顶说,“倒是你,心里只能装得下一样东西。”
十五岁的石奕武跪在桥头,他刚刚做出了一生当中最接近天地同春的作品,但那枚被他视作珍宝的小球被龙神吐了出来,甚至还因此激怒了龙神。
她手枕着下巴趴在案几上,迷蒙了眼睛,也像是要睡,“现在想起来,还是当年,我跟你,还有他,一起在长安城夜晚的街道上巡游,纵酒欢歌,来得快活。”
她嘴角噙有一丝凄凉笑意,说的话却语焉不详。那书生的鬼魂整了整袖子,朝她行礼。
那人是谁?
石奕武最初的记忆,便是四岁那年,他蹒跚行走在这座石桥上,踮起脚尖,伸手触摸那残缺的石狮子的脸。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听见了龙神的声音。
是你吗?那个声音在问。你回来了吗?——你可带回了天地同春?
那一次他落荒而逃。
常青还未来得及回答,自石桥的方向便传来一声非人类的长声哀嚎。那人面的龙神原本趴在桥上,睁着对雪白的盲眼只是疑惑地嗅着,如今发起狂来,在桥上只顾着甩脖子,也不管身上鳞片飞溅,连石狮子都被撞得粉碎。
一只长箭赫然插在它眼中,鲜红的血随着它的挣扎溅落。在它身旁,以溅落在地的龙血为中心,土壤开始了龟裂。一圈圈的野草随之枯死,化为灰烟,树林迅速枯萎,更远处的飞鸟从空中掉落,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朱成碧吸了吸鼻子:“踏破铁鞋,却原来,是要用这种血做引。”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待要再挥起来时,却被她从后面拽住了袖子。再回头,朱成碧却朝他摇了摇头:“这类妖兽,其名为鼓,《白泽精怪图》中有记载,人面龙身,乃是蚩尤后裔,却胆小至极,常躲在桥下谷中,有人来时,只学对方说话。只要不被惊动,它们可以在此躲藏数百年。但这一只,既被唤出,又被所伤,从今往后,这方圆百里要有二十年的大旱。”
“五百年前,黑麒麟降世,开通天引,引无数妖兽肆虐神州。幸得莲灯尊者以肉身化塔,将其镇压在莲心塔下。阁下可还记得当初的誓言?”
朱成碧面色微动,隐隐咬牙。
“你不必用他的名字来激我,我说过的话,自然记得。这五百年来,凡敢侵扰无夏,侵扰莲心塔者,无论妖兽人类,哪个不是被我吞吃殆尽?但这条鼓并非在无夏出没,如此赶尽杀绝,又是何必?”
“诺!”
娇声相应的,竟然是那些负责抬辇的白衣婢女们,她们聚在了琅琊王的大帐前,排出了阵法,个个都摘下了头上的金环。那金环在风中晃了晃,迎风而长,尽都化为金光湛湛的长弩。
朱成碧皱起了眉头:“赵家小子,你待如何?”
这是第一次,石奕武与一只陪伴了他几乎一生的妖兽相见。满脑子里却只剩下一句话:
“果真是龙啊……”
六
少年一字一字,拖长了语音。围观的众人一片宁静,仿佛有风,自桥底起,绕那少年左右,再一波一波地吹向他们。顷刻间,人们只觉得身心澄澈,触目皆是新鲜的,深浅不同的绿。
“请龙神。”他倾倒了盒子。一只通体透明的小球朝桥下干枯的河床坠了下去。却仅仅落到半空,便突然消失了。
他伸着脖子朝桥下张望了一阵,又等了一阵,还是不见那小球落地,这才举着手,又是狂喜又是抽泣地喊:“师傅,师傅!我成了,龙神吃掉了,龙神吃掉了!你看到了吗?天地同春,是真的天地同春……”
“傻子!琅琊王就在帐内,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师姐,你摸摸这盒子。”石奕武将姬文珍的一只手掌放在上面,盒内隐隐传来波动,如同一颗袖珍的心脏。“龙神在桥底下等了五百年,梅祖师寻了一辈子,师傅守到白头。这盒子沉得很呢。”他摇摇头,“那个什么王爷,我怕他买不起。”
斜后方传出一声哈哈大笑,却是“那个什么王爷”自帐内开了尊口。他声线低沉优雅,犹如玉石相击:“既然如此,便将它献给你的龙神吧。”
“昨晚可是姬老板亲手选的,况且,这万紫千红,难道不是你五年前初到无夏时的成名作?”朱成碧似笑非笑,“我倒是忘记了,也难怪你不认得,如今你恐怕很少亲自制作点心,都是由徒弟们代劳了吧?”
“空、空口无凭!”
“还要什么凭证?”朱成碧环视众人,抬高了音量,“诸位!你们看她那一双精心保养的手,指甲上染了花红,描着金粉,哪里像是糕点师傅的手!”
她举起了手中食盒,朗声道:“如今在这里装着的,便是传说中的天地同春!”
此句一出,便如朝池塘中扔出一枚巨石,将人群砸出一阵惊呼。一旁早有她的小徒弟过来,接过那礼盒,恭敬地献给了坐在主位上的薛头领,他接过来,也不敢怠慢,转手给了一旁的许知府。
“文珍便是要借此机会,向诸位宣布,天地同春终于降临人间,同时也告慰先师在天之灵。”姬文珍闭了眼,双手合十,但她意料中的赞叹之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她皱着眉头一睁眼,见那盒子正被知府拿在手里,盒盖已经打开,知府捻着胡须,只是不语。十岁的孙儿坐在他怀里,低头看了看盒子,不解地抬头:“爷爷,这不是万紫千红吗?”
如今她坐在尝春会场上,朝四周望了一望。她身后彩旗招展,右手侧坐着担任评委的嘉宾,薛头领、许知府均在其中。左手侧便是那残破的石桥,桥头只剩了一只石狮子,缺了半张脸。
琅琊王本人并没有现身,只是遣了一个婢女过来,说这本是民间聚会,王爷低调旁观即可。话虽如此,但他随即派人在嘉宾席后方用朱红镶金的木柱搭起了大帐,垂下了白纱,其间隐隐可见人影。不得不坐在那帐外的许知府们,看起来都是满头大汗,如坐针毡。
姬文珍却是满心欢喜。此时无夏城中其余的糕点店铺都已经将今年的新品展示完毕,在她看来不过是些庸俗的点心,如此看来,寻芳斋是赢定了,当下便款款站起身来。
这一路慢慢悠悠地走下来,到了天色将黑,还未到达目的地。这一次尝春会不晓得怎地,居然引起了琅琊王的注意。整个车队中,领头的正是琅琊王雕梁画栋的车辇。那车辇远望如一座小楼,却是由二十四个美貌的白衣婢女抬着的,个个头上都束得有金环。连无夏城商会薛头领的车队都只能隔了一段距离,毕恭毕敬地遥遥跟在后头。
如此一来,队伍的行进速度当然慢得可以。还好明日才是惊蛰,大家各自安营扎寨,准备歇息。石奕武倚在车前,朝山下望去,只见这一路灯火逶迤,犹如游动的长龙。自琅琊王歇息之处,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有歌姬在唱:“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伴着那歌声,他渐渐地乏了,在车内小几上枕着手臂,头靠着那把红梅纸伞,怀里抱着那只珍贵的食盒。迷迷蒙蒙地要睡,却听得朱成碧在一旁轻声道:“只是为了当年跟路人的一句承诺,便守在山中数百年,蠢是不蠢?”
“姬老板,这是您亲自选的,将来可不要后悔。”
姬文珍头上淌下汗来,奋力一拔,这回终于成功。她忙着将其揣进袖内,一回神,朱成碧已经不知去向。
林间,唯有月光静静地洒下来而已。
<!--PAGE 12-->
“这是我的!是我亲手做的天地同春!”
朱成碧只望着她,姬文珍挺起胸来:“怎么了,石师弟做得,我也做得。这盒子,这盒子本来就有两个!我送了师弟一个,自己还留得有一个。”
话音未落,鹤菡手中细刃闪动,朝姬文珍猛刺过去,但她毕竟有伤,失了准头,姬文珍朝旁边一闪,险险躲过。
“还给我……”鹤菡声音嘶哑,她原本就已经孤注一掷,眼下一击不中,手一松,细刃重新化为羽毛,散落一地。
“好哇,不识抬举!我还没有跟你算骗我的帐呢!”
鹤菡没曾想到的是,翅膀上的伤比她料想的要严重。她虽勉强逃脱,却飞不多时,便连同那食盒一起坠入树丛。她在地上滚了滚,挣扎着起来,便听见那狰的鼻息咻咻不停,在附近寻找她的踪迹。她趴在原地再不敢动,悄悄化为人形,在地上一寸寸地朝食盒挪过去。斜地里突然伸出一只脚来,踏在食盒上。
“师,师傅!”
姬文珍没有理睬她,飞快地蹲下身来,将那盒子抱在怀里,用袖子将上面的泥仔细地都擦了,才满脸堆笑地过来摸她的头:“乖徒弟,知道师傅想要这个,所以特地去偷了来,准备孝敬师傅是不是?”
“听我一句劝:琅琊王暗中必另有所图。放下盒子,逃生去吧。”
他手中画笔悬在空中,就要点上狰的眼睛。鹤菡一咬牙,整个人朝空中一扑,化作一只黑羽红顶的仙鹤,抓了那食盒,想要飞走。狰却早已扑出了画卷,跟在她身后,一口咬在她的尾羽上。她奋力挣扎,但翅膀带伤,使力不及,终于被按在爪下。
常青踱过来,要拿那食盒。她瞪起眼来,质问道:“麒麟血何在?”
“小师傅记性不好,眼神却毒。”朱成碧懒散地评价道。
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姬文珍一纸烫金描花的邀请函。事实上,无夏城内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函。邀请函上写着今年的尝春会,准备在苍梧山中“先师故居”举行的消息。给石奕武的邀请函略有不同,还附了一封姬文珍的亲笔信。信里表达了她对曾经怀疑神龙真假的歉意,并且保证会将功补过,遵照师傅生前的心愿,将尝春会举办成一次声势浩大的惊蛰祭祀。因此,恳请小师弟“务必携真正的天地同春出席”。
对此,常青的评价是:“太有诚意,简直可疑。”
他缓缓地摇头:“我确也听闻,琅琊王在收集与妖兽相关之物,同时也收留走投无路的妖兽。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该为虎作伥。”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卷来,徐徐展开,那画卷自动漂浮在空中,露出其上描绘着的一只猛兽:状如赤豹,却有五尾一角,正无声咆哮——是一只狰。
<!--PAGE 11-->
外面的月色正好,有一个人负了双手,站在齐膝深的野草中,正在等她。那人的前襟绣着只生着角的白狮,盘绕在云雾当中,分外显眼。
她忍着手上的痛,还是行礼:“常青公子。”
“鹤菡。”常青语气淡淡的,也听不出情绪,“怎么,琅琊王也想要天地同春?”
“真的要用上回那只神农鼎?暴殄天物啊!”
大梁崇安十年,惊蛰,苍梧山桃仙谷草木枯败,波及十余里,翌日即复。桃李同开,山杏芬芳,终年不谢。人奇之,掘谷底,得巨龙骨骸十余车。
<!--PAGE 19-->
她越说越气,鼓起面颊来:“亏得我将那把伞保养得那么好!这下魂飞魄散了,可算趁了心愿了吧!”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我是有多蠢,才会以为你居然在自我反省?”
他眨了眨眼。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咳,说正经的,明知道城郭之外便有自由天地,却还是死守一处,只为了一个飘渺无形的诺言,这样的人……”他望着她,眼神极尽温柔,“简直是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PAGE 18-->
春天重新降临。
那只盘绕在石桥上的龙神,此刻开始一点一点地鼓胀了身躯,它现在变得如此庞大,以至于从尾端开始,一点点地变得透明起来,就好像它本来就是由云雾所构成的。接着它朝空中伸长了脖子,飞了起来,就象一团影影卓卓的雾气。正因为这个缘故,人们很难判断,在它的脖子上,究竟是否骑得有那只半透明的鬼魂。
他们只知道自己当时被震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再爬起来时,龙神已经跟着雾气一起消散了。
“你也不必道谢。小师傅跟我投缘,便不是你的后人,我也当帮上一帮的。再说,我还想再尝一次,真正的天地同春呢。”
石奕武想要看个究竟,但车内隐约有馥郁的熏香升腾而起。他只觉眼皮重如千钧,沉沉下坠,四面皆有黑暗涌起,将他拖入无梦的安眠。
四
“梅氏糕点第十二代传人,见过龙神。”石奕武与那鬼魂一起朝鼓磕了一个头,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点心,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呐,来尝尝吧!”
这一道天地同春,让你久等了。
经过了五百年的跋山涉水,如今终于赶来相见。
那只爪子却停顿在了半空。
是,是你吗?所有的人类都听到了那声音。它直接响起在脑海中,沙哑,冰冷,疲惫。
鼓盘绕的身体松开了,于是人们看到了被它环绕着的石奕武,他正全神贯注地守在一只笼屉旁边,圆脑袋上满是晶亮的汗水,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浑然不觉。有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半空中,俯下身在看他。那影子虽是书生装扮,面容却是模糊的。
“还得多谢那姬老板献给本王龙鳞,要不是她,本王也不会知道它躲在这里。”
他终于掀开纱帐,显露出身形。白衣的女羿师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只剩下朱成碧,与持箭的他对视。
“看是它的鳞片厉害,还是本王这由鳞片制成的箭头厉害?”
那只鼓像是知道石奕武正在做什么,盘起了长长的身躯,将他和常青二人绕在里侧,外面的人只能望见缕缕蒸汽,从龙身缝隙中升腾出来。与此同时,白衣的女羿师们并没有停止射箭。但大部分的箭都叫龙鳞给弹开了。
“死到临头,却还是只想着吃?”
“吃很重要的。赵小子你不懂。”
他眼前隐隐发黑,四周仿佛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笼罩在这可怕的惨败里,但他仍望见,只有四岁的自己,握着小小的拳头,朝师傅发下誓言:“我要做出天地同春!”
从那时起,他的心里,便只存在这一个愿望。 要是我能做出天地同春,这漫长的等待,就可以结束了吧。然后,那个声音,就可以不用那么寂寞了吧……
龙的血竟然是冰凉的,还带着甜香。他伸手接了几滴在手心中,被那味道所吸引,还闻了两下。
然后他去问了师傅,然后他知道了梅生遇仙的传说,他知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里,有一个人类经过,他跟龙神许下了承诺,然后就离开了。
<!--PAGE 16-->
从那之后,五百年的岁月如流水淌过,而这个声音还在这里。
这番话,她一字一句,说给那白帐深处的王者。
“赵家小子,看你干的好事。”
七
赵珩张口想要回答,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他将手掩在嘴上挡着:“苍梧山离无夏太近了,今日不在,未必明日不在。”他接着又咳了两声,将那纸扇漫不经心地朝下一挥,由飞矢组成的箭阵骤然升起。
一直袖着手的常青朝前踏了一步。他从袖内取出一只貌不惊人的笔,将笔尖向下,滴出一滴浓墨,那墨悬在空中,竟然不散。他转了转手腕,朝上引出一道道螺旋。顿时有无穷无尽的浓黑墨汁盘旋升腾,犹如暴风,将那箭阵阻截在半空,挡得七零八落。
“‘妙笔生花’,名不虚传。”赵珩在帐内拍着手,“不过,我这里有二十四只箭,七十二种变化,常公子能挡得住多少?”
龙神甫一现身,众人便纷纷逃了——自幼听说梅生遇仙,只道是件风雅无边的事情,谁知道这妖兽形貌狰狞,体型巨大,跟风雅哪里有半点关系!连颜面扫地的姬文珍,也狼狈地逃走了。如今场中剩下的除了琅琊王帐下的羿师们,便只有天香楼的朱常二人。
那纸扇抖了抖,几个婢女赶紧回身,将雪白纱帐的外层一点点卷了上去,只留下最内层一道半透明的薄纱。琅琊王赵珩斜靠在榻上,薄纱掩映之下,他红唇白肤,俊美如画,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整个人仿佛都在从内朝外放射着光泽。
<!--PAGE 15-->
“来得好!”
雪白的纱帐掀动,一只光洁优美的手伸了出来,持着把乌黑的纸扇,直直朝向石桥和神龙。
“众羿师听令!”
<!--PAGE 10-->
她的语气听起来,却又不像是在问,更像是在自语。石奕武头顶的纸伞簌簌地抖动起来,他朦胧睁眼,望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浮现在纸伞之上,长衫束帽,是个书生模样,低了头,像是在说些什么。
朱成碧因此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也是为了某人说的一句话,便守着莲心塔这么些年——我可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
他趴在地上,沾了一额头的沙子,堂堂男儿却哭得如同孩童。然而就在此时,大地却震动起来,他几乎摔倒,一翻身,却被一样东西砸在了脸上——它顺着他的脸一路滚下来,咕噜噜地连滚好几圈。
是那只透明的小球。上面的牙印还是新的。
他呆滞地回头,石桥下方,血红色的烟雾正在聚集。烟雾中探出一条龙尾,其上的鳞片泛着彩虹光泽,却残缺不全。碎石飞溅中,一张类似于人类,却是数倍于人类面孔大小,而且生着龙角,面带龙须的脸从桥底缓缓升了上来,一双空白的眼中却没有眼瞳。
<!--PAGE 14-->
石奕武站在了桥头。便如之前的每一个惊蛰,他跟随师傅,所站立的位置一样。他将盒子高举过头,用两只拇指轻轻地推开盒盖。
“开封。”他念道,同时将盒子降到胸口,“天——地——清——明——万——物——同——生——”
姬文珍连忙将手藏进袖子。她这半生来,从未如此窘迫过,只觉汗如雨下,一转眼在人群中望见了石奕武,怀里也抱了个一模一样的食盒。
她急忙奔过去,一伸手将他捞了出来,陪着笑:“好石头,之前种种都是师姐的不是,你且救上一救——诸位,诸位!这位是我的师弟,刚才只是文珍给大家开了个玩笑,他怀里这个装的才是天地同春,自然也是寻芳斋的作品,现在就给大家——”
“不。”石奕武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安静地看着他家师姐,“这是给神龙的,不给这世上任何人。”
“是,是!”薛头领凑过来,“这就是万紫千红!”
姬文珍瞬间变了脸色,几步迈过来,一把抢过食盒。这动作太大,里面的点心掉了出来——金黄的面点被精心地塑成一朵牡丹,花瓣繁复,足有四五层。
“没错,那是万紫千红。”说话之人语气淡然,她分开人群,也走上了尝春台。双髻,罗裙,却是朱成碧。姬文珍恍然大悟:“昨晚叫你调了包!”
“诸位!文珍于无夏开设寻芳斋至今,蒙诸位关照,生意红火。诸君中曾有人问起过文珍师承,也有人问,今年的尝春为何要选在此处,文珍这就回禀诸位。此处便是传说中梅生遇仙之处,文珍的师傅,不是别人,正是梅东璟的嫡系传人,从前朝至今,已经是第十一代了。”
众人议论,姬文珍踌躇满志,面上的笑更加深了:“各位从寻芳斋买去的,可不是普通点心,那都是按梅东璟亲笔所写的寻芳谱所制作的,均是仙家珍宝。”
<!--PAGE 13-->
五
对姬文珍来说,这次的尝春不同以往,是她出山从业以来名副其实的大日子。
老头子念叨了这么多年的天地同春,她从来是不信的,翻遍了《寻芳谱》也没找到,更加肯定了她的判断。谁想到师弟拿出来的鳞片,却让她动摇起来。那日在天香楼听闻师弟居然已经抢先做出了天地同春,她给惊了一身冷汗,回家之后转念一想,却寻出了其中的商机。为了今日,她特地定做了一身华丽长袍,双袖上绣着仙鹤,为的就是好配怀中那只珍贵无比的蜃楼贝食盒。
朱成碧注视她良久,忽然露齿一笑,细碎的牙齿反着光,“若这果真是您亲手做的,便拿回去吧。”
姬文珍壮了壮胆子,料想她一个小姑娘,也不敢将自己怎样,走过去接那递过来的食盒,没想到盒子却像是被黏在了她的手心里,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拔,盒子还是纹丝不动。
浓郁的芙蓉熏香氤氲升腾,将她团团包围。
姬文珍气得手抖,耳畔听得野兽的鼻息越发接近,反手便拨开树丛,将鹤菡一把推了出去。撕咬跟惨叫声声传来,她也未曾回头,只顾着怀抱那只盒子,急急地朝自家车队的方向赶。
山路湿滑,又是夜间,她深一脚浅一脚,眼看已经到达能望见马车的地方,已经走得气喘吁吁,将手扶在树干上休憩片刻。
“这个盒子我认得的。”忽然有娇媚的女声,犹如鬼魅,从暗中响起。姬文珍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盒子落在地上,一路滚动着,直到撞上了那自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朱成碧的脚。她弯腰将盒子捡起来,托在掌上,做出思考的样子来:“这盒子,不是小师傅那只吗?”
“是……”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亏得我一直都在牛车旁边,听了个一清二楚。”姬文珍变了脸色,“原来你是琅琊王的探子,也想要这天地同春。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是替我省了不少的麻烦。”
她站起来要走:“谢了,好徒弟。”
有一个刹那,常青的面上现出了迟疑,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从狰爪下挣脱出来。
“取麒麟血,再开通天引。公子的承诺,如今都忘记了吗?”
那仙鹤抓着食盒,在半空中盘旋,一声声地唳着,听在他耳朵里,却是这样一句话,字字都砸在他心口。
石奕武读完后再无二话,回头便将自己锁在了屋子里捣鼓,今早出发前,他才出现,手里郑重其事地捧着那只用蜃楼贝镶嵌的盒子。
“师傅规矩,祭祀用品不比其他,要提前十二个时辰封盒,不得再打开。”他严肃道,“常公子,多谢你借我这食盒。”
“幸好手边有现成的,否则一时半刻,上哪里去找有仙鹤跟麋鹿的食盒?”常青眯了眼,“我猜令师姐也是这样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