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女子呆愣在那儿,看着有些迷茫。
青萝长衫,素色面纱,这个女子便是朝歌,再次回到二十年前的朝歌。又或者,现在该叫她阿楚。其实“阿楚”这个名字远比“朝歌”有意义,它陪了她走过四次新的人生。
阿楚低眉,扶了扶面纱,慢慢往前走去。她并不想戴这种东西,但若不戴,惹来的便不只是奇怪,而该是嫌弃。毕竟在初初见到这副皮囊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难看。
“我同你做生意的次数最多,但要说代价,你却是再付不起了。魑魅生有五魄,前边,你已经给了我四魄,若再交易,恐怕撑不到结束,你就消失了。”
闻言,朝歌惨白着一张脸,眼神却坚定。
“我来就是与你做交易的。我同你换,不论结果如何。”
好不容易攒出的勇气都化成了惊慌,乔楠见着女子这般模样也不动,只在她动作笨拙拆着信封,像是想把那封信摊开凑给他看的时候开口:“你有话同我说?”
阿楚一顿,抬眼,飞快地点头。
“可我不想听。”乔楠道,“但若你愿意听我一句话,这位姑娘,念在你是朝歌侍女的分上,我可以不说那些不好听的,请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藏匿于门外目睹这一切的阿楚即刻跟随乔楠而去。
小摊边上,念及上次乔府一事,阿楚有些犹豫,像是惹了主人烦心想去讨好却又不得要领的小宠,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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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歌闻言笑了笑,说着虚伪的体己话。这时,一阵风吹过,她忽然发现在树影后面给这边打手势的乔梓,想来是找她有事商量。
见状一顿,朝歌恍若无事般拿下那件外衣披回乔楠肩上:“成天在小院里边待着也不知出去走走,这样怎会不觉得冷?唔,忽然想吃巷口的桂花丸子,香香甜甜的……”
轻轻敲了她的额头,乔楠笑得无奈:“知道了,还要多淋糖油对吧?”
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七】
那个问题,乔楠最终也没有回答她,只是唤来暗卫将她拖离出去。
因离得极紧,顺着他的动作望向那张纸,阿楚隐约看见火光里残缺破碎的文字……若是没有猜错,上面写着的该是乔梓同朝歌定下的计谋。
待得信纸成灰,乔楠回身,正正对上阿楚一双因惊讶而睁大的眼睛。
“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朝歌,否则我定不饶你。”乔楠的声音冷硬,“记住了?”
事实上,在为她上好药包好伤口之后,乔楠便一直在唤她,只是她一个劲看着他发呆,怎么也不理他。
不论是谁,被这么认真的眼神一直看着总是很尴尬的。乔楠轻咳一声,忽然觉得那块被血染红的面纱很是碍眼,于是便想为她取下:“在下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姑娘这面纱……”
阿楚飞快地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乔楠却只是满面疑惑地望着她。
阿楚一滞,站直了身子,或许因为半蹲太久,双腿有些发麻,于是不防脚步一斜便磕在窗沿边上,额角顷刻流出血来。
乔楠闻声快步过来,微顿,隔着一个窗子问她:“你是朝歌身边的那个丫头?”
阿楚不语,只呆呆望着眼前男子,额角的血就这么顺着面颊流下,很快濡湿了素色面纱。
“第五次?”
许归一顿:“啊,是了,每次他一死,阿楚便会消失,任何记忆都留不下。偏只尘埃落定之后,你才晓得后悔。”说着,许归轻叹,似是遗憾,“那么,我便让你看看前事,如何?”
话音刚刚落下,巨大的能量场便在小小水榭中聚集,朝歌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眼前无数的画面争着涌来—过往种种如车水马龙在眼前渐渐浮现,流年似锦,他们却无数次擦肩而过,生离死别。
案前的乔楠执笔平宣,曾经的朝歌除了任务和刻意亲近,并不爱多陪他。可现在,阿楚费尽力气潜进乔府,却只安安静静藏在窗外看他。
记忆中的乔楠不喜欢与人接触,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每每有生人触碰到他,总会状似无意拍拍衣服,却会因为她的一句话陪她去了花灯会,在台阶下一把接住不小心跌落的她。
烛光下边,阿楚看他待得墨干便拿开镇纸将纸摊起,听他读着纸上字句:“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不止知道很多事,甚至也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阿楚眸色认真,字迹坚定,“再继续下去,你一定会后悔。”
可朝歌却不当一回事:“又是这句,我都听腻了……再说了,小哑巴,你也不是我,怎知我一定会后悔?”
闻言,阿楚一愣,不再言语。
就在一瞬之间,她被朝歌以灵力制住。
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尤其因为意识清醒,更像是魂魄受了囚禁。
“以为人类胆怯,没想到,你却有这般勇气,敢和我对着干。”待乔楠离开之后,朝歌忽然开口。
因为动作迅速无法收回,阿楚直直撞向乔楠,而乔楠似是反应不及,下意识便将一头撞来的人拥住……
伏在乔楠怀里,阿楚的心跳得很快。
比起紧张,更多的是惊讶。
躲在一丛矮树后边的阿楚见状,眉头紧蹙,将唇咬得死紧,在看到乔楠接过从前的自己递给他的糕点时,心都要跳出来。
“给我的?”乔楠的声音带了笑意,将糕点捧在手里,惊喜似的,“特意为我准备的?”
朝歌轻一颔首,看着有些娇羞。乔楠见状,爱怜般伸手为她抚去鬓间落花,但很快便移了视线,惊讶似的望向她的身后:“怎么会有这样颜色的花!”
芳草漫漫,女子在前边跑跳着,笑意明媚,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男子,一路之上,男子虽偶有抱怨,却也是眉眼弯弯,由此便可知他并不是真的不耐烦。
不知过了多久,遇着一丛明花娇艳,她终于在这里停了下来。
“不跑了?”乔楠望着女子微笑。
“你回去吧,不要再出现了。”
朝歌挥手,带起火光和纸灰在阿楚眼前一晃。
阿楚的眼睛被迷了一下,再睁开,眼前便没了人。
桌案上凭空出现一副纸笔,烛光下,阿楚眸色深深,下笔有力:“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若你真这样做,你会后悔。”
“看样子,你知道一些事情。”
朝歌拿起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了。
【五】
屋外风雨飘摇,屋子里倒是静得很。
这儿昏暗,唯有一点烛光随风跳动,诡异而阴森。
乔楠似无所觉,却在接触到她目光的时候顿了一顿,再然后,他的反应已是大不相同。他接过伞柄,笑意温润:“谢姑娘借伞,举着手累,这伞便由我来撑吧。”
接下来的故事朝歌都是知道的,自与她相遇,三个月之内,乔楠便会死去。
她对感情后知后觉,但总算懂了,既是懂了,便不想再后悔第二次。这一刻的阿楚近乎癫狂,她不顾一切冲上去抓住乔楠的手腕。
暴雨如瀑,无人回应,朝歌在树下淋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她下山离去,再未回来。
【二】
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石桥上的女子一身轻纱衣裙,容貌生得极好,她撑一把竹骨梅花面伞往这边走来,面上含笑,一双眼却微凉。那是当年的朝歌。
“公子衣衫尽湿,可要来伞下避避?”
然后,有几滴晶莹溜出了指缝,最后滴落在地上,碎了。
她压抑了喉头哽咽,嘴唇无声地张张合合,可因被面纱掩着,谁也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四】
所谓报恩,一是帮他争夺家产,一是毁了从小压制他的大哥。而那个事事胜他的大哥,自然是乔府顺位的继承人,也被誉为当代不世出的英才,乔楠。
“乔楠……”
阿楚忽然顿住了脚步,抬眼远眺,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得极低。
乔楠,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在成为阿楚之前,朝歌并不在意皮相。魑魅生命冗长,看过太多的红颜枯骨。只是,在安置好乔楠后,她站在榻前顿了很久,却终于在他眼帘轻颤将要睁开的那刻跑出去。
她不在意皮相,却害怕他在意。
顺着柴火车倒下的方向,阿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惊慌之下行动先于反应一步,直直便冲过去—
虽非凡人,但如今的她早失去了魑魅的灵力,柴火车不轻,为他挡了这一下,她也不禁倒吸口气。
可便是吃痛,阿楚的第一反应却还是转身看那人的情况。男子眼角泛红,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因那一推,他顺势就倒在一旁昏了过去,像是喝醉了。
【一】
最后一次见到乔楠是多少年前的事,朝歌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她并不喜欢他,一段时间的刻意接近后,她轻轻巧巧便要了他的性命。
可现今每每夜深,她的脑海里却总浮现一双含笑的眼,那双眼眸如星,旁的却模糊不清。
她想改变过去,许归便带她回到这里,但每个世界总有自己不容打破的规则,而这里已有一个朝歌了。
失了容貌,失了声音,付出这样的代价,她终于换来一个存在。
这时,一个推着柴火车的汉子往前撞来,阿楚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就这么顿在原地。汉子原是不经心,却在抬头擦汗的时候忽然看见她,惊愣之下急急转开,不防间脚底一个打滑便往旁边侧去,失了支撑,柴火车就这么跟着往边上一倒!
她定了定:“不论有无结果。”
许归摇头:“你果然这样选。罢了,这一次,我不收你精魄,你便拿出百年阳寿,让我和天命司做个交代吧。”停了停,她眨眨眼,“就算是买四送一了。”
【三】
半晌,紧了紧手中信封,她深深呼吸,像是努力地在给自己勇气。
随后,阿楚快步走到乔楠身前,坐在他对面的小凳上,迅速拿出一封信,信上写着的,都是她想对他说的话。那是她从前欠他的感情,也是她的心意,只要他看了就会明白。
可是,瞥了一眼那封信后,乔楠没有接。
朝歌眼帘轻颤,就此陷入一场醒不来的梦魇,却不防一个声音飘至耳畔,将她从梦魇中拉了出来。
许归抬眼:“你要穿梭时空回到过去,这是逆天的事情,而想要改变历史则更是逆天。”说罢一顿,“许是这样,你回到过去数次,可每一次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世上有大能,可逆天改命。寻常来说这样的大能都很低调,许归却不,她凭自身能力与人交易,只要那人肯付出代价。
朝歌一脸满足地点头,见状,乔楠做出一副认命的样子。
只是,他走到门口,反回来又看了朝歌一眼,见朝歌眉眼弯弯冲他摆手,这才转身离去。
而在他气息消失在附近的那一刻,朝歌面上的笑意霎时淡下。
而之后阿楚再想混进来,却是很难了。
庭院深深,云波泛冷。
轻轻为身侧的朝歌披上外衣,乔楠的笑意依旧温柔,神态却疲惫:“近日天凉,你不必日日过来,我这小院背阳阴冷,怕你受不住。”
比起“记住了”,阿楚更惊讶的是他知道。
他知道。
可如果乔楠真的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桩计,为什么还会因她而死?
稍稍冷静下来,阿楚四望了一下,在桌案上看到纸笔,于是快步走去,像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只是,乔楠见她走向,余光瞟到桌上密报,忽然一把扯住她的手。
他扯得突然,力气很大,将她拽得生疼,眼泪都要流出来。
阿楚愣了愣,乔楠却只顾着快步走向桌边,随即动作迅速拿起密报凑近火烛,任火舌寸寸舔舐上来,火光映在他的眸里,莫名失了温度……
乔楠看着,不禁皱眉:“你受伤了。”
这是回到现在以后,乔楠第一次这么看她。室内静谧,只有他们两个,而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阿楚贪恋这样的感觉,却在乔楠伸手欲摘取她面纱的时候忽然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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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慢他一拍,阿楚随他念出那句话,她虽开口无声,但和着他一起,莫名像是情人间的低语,让人觉得温暖。
这时候亲随进来,呈上一份密报立刻躬身离开,阿楚不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只看见乔楠的眉头忽皱起来。
看完之后,乔楠刚想将密报凑近烛台,却是这时,一顿,眸光凌厉向窗外望去:“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我并不想知道的。
我更不想,这次的你如我一样知道。
【六】
而阿楚望了一眼曾经的自己,苦笑。
“你刚刚为什么扑过去打掉那些糕点?”朝歌环臂,想了想,“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说完之后,朝歌想起她说不了话,手上一挥,眼前便又现了纸笔。
不是因为乔楠接住了他,而是在蹿出的那一刻,她看见,眼前男子趁女子回头的时候,动作迅速地掰掉了抹上粉末的那一半糕点扔远。
若是没有记错,那时的后来,当自己转过头来,乔楠已经将另一半糕点塞进了嘴巴,说话都含糊。
阿楚不知道乔楠为什么那样做,也没有办法问他。
阿楚没有回头,那不是什么花,不过是他看错的一只停在叶尖的紫蓝花蝶。
可朝歌却转身去看,阿楚心底一紧,就是现在—
她从树后蹿出,趁着二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扑上去将乔楠手中的糕点打落。
朝歌是一只魑魅,山里灵气孕育出来的精怪,曾被一道士收入法器,捉走离山。凡世一遭,匆匆而逝,时过境迁。
当朝歌寻到许归,那时,对方抖着腿,模样闲散,看上去很不靠谱。朝歌皱眉,却不承想那女子竟随意地唤着自己的名字,然后问出句话—
“能找到这个地方的人皆是因为心底放不下的执念,但每个人所求的却都不一样。”斜倚高坐,许归微微勾唇,“朝歌,这是你第五次来寻我了,你知道吗?”
“这花开得这么好,跑过了多可惜。”说着,朝歌侧头眉弯。
这是曾经的朝歌第一次对他下药,药粉是乔梓给的,说是能让人上瘾,接而失去生命。
因是初次,朝歌并不熟练,只在他为她摘花的时候仓促在糕点上不均地抹上粉末。他将那一簇花整理好,抬眼便看到她递来的糕点。
回到酒家门外,她蜷在棚下,微微低了眼睛。
从前,朝歌从来听不进谁说话,可她也不是毫无胜算。毕竟,这个世上,没有谁会比阿楚更了解朝歌。
春末夏初,这样温暖舒适的天气适宜任何东西生长,不论是花草树木,还是心底情思。
“后悔,这是威胁还是警告?”她勾唇,“你大抵不了解我,不论是哪个,我都不在乎。”
未知的事情都算天机,一旦泄露,可能会让故事原本的走向发生改变,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许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敛了笑意,一派严肃,让她想忘也忘不掉。
阿楚抿紧了唇,她不是不愿说,可这是最后的机会,容不得半点意外。
“你是谁?”
在朝歌开口之后,阿楚终于能够动弹,却仍不能言语,手指轻颤着摘下面纱,她比出一个唇形,说的是“阿楚”。
“阿楚。”朝歌皱眉,不久又轻笑,“我看你亲切熟悉,不像什么坏人,可你今日为何扰我?”
可眼前女子忽然望她一眼,眸色深深,不过顷刻而已,阿楚便失了言语顿在原地。阿楚眼神空洞,面色木然,心里却清明。
眼前的这个朝歌和她不同,她有着魑魅的灵力,而这些灵力不止能蛊惑人心。
接着,阿楚听到了朝歌的声音:“婢子无礼,许是担心我,若是惊扰了公子,还请莫怪。”
想了想,乔楠摆摆手,开口想说些推拒的话,女子却眉眼弯弯,笑着截住他:“公子今日倒是清醒得很,不似前些时候醉倒在街上,那时将公子收拾妥帖,真是费了我好大的力气。”
乔楠愣了一愣:“那日是你?”
女子笑笑不语,只是伸手将伞移过去了些。待她再次抬眸,不远处的阿楚清楚看到她眼里闪现出一瞬的暗光。
墙旧了,岁月在剥它。
将目光从墙上移开,阿楚站在石桥旁的酒家门外避雨。
外边雨雾蒙蒙,她没有伞,冷得厉害,正哆嗦着,就看见眼前出现了那个熟悉的人。阿楚的身体比意识反应得更快,在看见乔楠的那一刻,她便跑了过去。
从前的朝歌从未见过乔楠醉酒的一面,在她的记忆里,那个男子永远都是处变不惊的模样,今时回来,倒是有了新的认识。
对于喜欢的人,总想多多了解,而今她又多看到了他的一面,真好。
阿楚想笑,却在勾起嘴角的那一刻微抬了手,轻颤着捂住脸……
仓促间,她没有注意到门口那个熟悉的影子,只在跑出门的时候隐约看见门口有个女子,轻纱衣裙,身姿窈窕。
游魂般晃**在街上,她想起曾经的事情。
那是二十年前。彼时,被道士捉走的朝歌因缘巧合被人救下,那人名唤乔梓,在救下她之后,乔梓夺了道士法器,以此要挟她报恩。
仿佛周围的喧嚣与汉子的叫骂在这一刻都归于静谧,阿楚伸手轻抚男子侧脸,开口,却只发出一个沙哑的单音。
即使不能相认,即使没了容颜和声音……
阿楚笑了笑,在心底叹了声真好。
说来,其实现在的朝歌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一点—如今在看到山中楠树的时候,她会偶尔失神。
今夜山中幽寒,雨落得很大,一颗一颗砸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聚起一个个小水洼。在朝歌冗长的记忆中,从未见过这样大、这样冷的一场雨。
她的手指微颤,抚上树干,声音极轻极缓:“你知道吗?活了这么久,只有一个人那样真心地爱我待我,而我害死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