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年前,烛龙陨灭,章尾山倾覆,妖神一族只剩下烛龙这么一尾小龙。他还只是一颗蛋,尚未到孵化的年纪。青玄不敢托大,只得暂将小烛龙带到与章尾山环境最为相似的地方以求万全。四千多年前,小烛龙破壳而出。青玄筹备在章尾山建造炁渊已有几万年,便干脆将他带到了九重天上。玉帝给他封了个无关紧要的官职,听着倒有几分威风,但在天界待久了便都知道,官职不在大小,只看具体让你做些什么,如烛龙这般的,不过平白担个好听的虚名罢了。
彼时他刚到九重天不久,炁渊刚刚落成,青华大帝事务繁忙,也不太会带小孩儿,估计眼见玉帝又给他封了官职,也就撒开了手,对他的关注也渐渐少了。可青华大帝并不知道,那些神仙虽然不敢明着欺负他,却也没什么人把他放在眼里,甚至背过他时,会悄悄议论他妖神后裔的身份,会奇怪青华大帝当初为何力排众议保下他的性命,会笑话他那一头普天之下除了魔族谁都不会有的红发……在他们眼里,妖就是妖,是比魔更低贱的物种,不然为什么会那么容易被怨气感染,沦为怨妖。青华大帝为他求情,是心怀怜悯,而他竟然也有脸真的跟来了九重天,也真不愧是妖族,不知廉耻,不知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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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扬颈,最后看了青玄一眼:“我知道……尊上还想知道,烛龙之鳞的下落。”
青玄眼色淡淡地看他,此子心思剔透,行事狠辣,几乎事事都算在别人的前头,可惜他太过偏狭,作茧自缚,一步错步步错,自择绝路。
烛龙喘息道:“我……我知道烛龙之鳞的效用,此物若在我手上,可能早就拿出来,与尊上就炁渊一事,论个短长。我自混沌醒来,去过父亲寝殿和族人的埋骨之地,还有我族的地宫……后来,你来章尾山,说带我去天族。临行前一晚,我找遍了章尾山,没有烛龙之鳞。父亲留给我的,不知被谁拿走了。”
最后一幅画卷,却不再有兰昱尘,而只有烛龙一人。
那是他跟在凌曦身后,两个人一同去找清殊真人,拿出本命髓晶石的一幕。
那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他向前一步,双膝跪地:“是小仙失职,洒扫时失手打翻了八宝琉璃盏。此事全是小仙一人之过,望诸位仙尊明察。小仙愿承担一切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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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画面飞快如同书卷翻开,飞快翻过。有烛龙端着一杯自己新泡出来的茶,非要灌兰昱尘喝的;有兰昱尘木着一张脸,拿一卷书砸在烛龙脑袋上的;还有他们两人一人拿了一壶酒,避开众人,坐在一片星辰之上,喝酒谈笑……
另一只手,还牢牢拉住她的手。
青玄这样做自然是有缘故的。容璟这一世虽然是凡人,但兰昱尘不是,很明显,与他此前猜测的一样,容璟在梦中已经想起了在仙界时的事。而擅自进入一个仙者的梦,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他若是独自一人入梦还好说,但带上曲苏就不一样了。两人必须自始至终保持身体相接触,否则兰昱尘很容易觉察到梦境中有他人的痕迹,从而颠倒整个梦境。
在梦境之中,梦主的意志是最强大的,最好不要轻易试探,这也是青玄禁止曲苏开口说话的原因。
花丛中那红发少年一直默默蹲着,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手上一个巧劲儿,便将那朵开得最红最艳的茶花摘在手中。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将那茶花往衣襟一别,拢着袖筒,不慌不忙地往与兰昱尘三人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他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本该是仙气飘飘的模样,却被那朵大红的茶花破坏了整体的仙感,可却没人敢说他这样是不美的。恰恰相反,他那般仪态,反而显出某种仙界罕见的骄狂。茶花虽红,却远不及他红发似火;花容再艳,也比不上他姿容万分之一。就连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放眼整个九重天,也着实找不出第二个敢像他这般放肆的。
其他两人几乎齐声问:“何处不妥?”
兰昱尘道:“烛龙脾气是有些急躁,但本性不坏。虽是妖族,但行事并无妖族的偏狭极端。要我说,两位与我既然比他早入修仙之道,许多事上,更该宽容大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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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就连清殊真人的死,怕也与凌曦脱不开干系。
青玄的语气很淡,但他这讥讽的话说得实在委婉,乍一听倒好像变相的恭维。至少烛龙再一次笑出了声:“尊上教训的是,我确实糊涂极了,一错再错,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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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道:“你若不想自己动手,倒也有别的法子。”
兰昱尘和另外一人,闻言一同看向了他。
就见那人得意扬扬道:“兰仙官不是在青华大帝手下做事?那烛龙就是尊上带回来的,你只需把近来他惹那些事如实说了,看青华大帝不好好罚他!”
画面又是一转。
这一回,是烛龙站在稍远的地方,正在闷头祸害一株长得尚好的红色茶花。
曲苏叫不上那种茶花的品种,只是觉得这仙界的东西,果然与人间不同,就连茶花都开得又大又新鲜,娇艳欲滴,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几乎同时追上来的烛龙也嗤笑了一声:“哈哈哈,兰昱尘你也有今天。让你非要跟小爷作对,现在知道了吧,就算你再修炼上一千年,也打不过我。我可是妖神之后,什么是妖神,你懂不懂?”
兰昱尘穿着一身素白,按说仙界的穿着都该是清逸飘洒的,他却将这身衣裳穿出几分修道者的刻板端方,领口更是几乎一路包裹到了脖颈最上方。若不是有一副好容貌托着,那样子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傻。
兰昱尘转回身,微微垂眸看着烛龙:“凡事不是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若是如此,还要规矩做什么?”
“兰昱尘!”一头红发的俊美少年嘴里叼着一根草,跟在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后喊,“喂,喊你呢!聋了啊?”
面前那道白色身影不紧不慢,却越走越远。但曲苏和青玄都知道,梦里那道白色身影其实并未真走远,否则他不可能听到身后的人都说了什么。
“我刚刚那拳也没使多大劲儿,至于这么小气不理人吧。”
就像曲苏和青玄在雍城时见过的那些一样。
紧接着,是宋千意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他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柄剑,朝容璟伸出手来。
他张着嘴唇,半晌才对他说出一句话,他说:“阿璟,别怪盛燚。”
曲苏正欲说,却发现一转眼间,那股似有若无的“气”又不见影踪,外间天色已晚,寝宫内灯火昏黄,曲苏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眼花了也不一定。她迟疑道:“没什么,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青玄若有所思:“他这一世贵为天子,一举一动,关乎国运。”
烛龙一事对他的影响,比青玄事先预料的还要深刻,当面一观,几乎深入神魂,若任由他这般耽溺下去……青玄不再迟疑,一把拉起曲苏,进了容璟的梦。
想到这儿,曲苏忍不住讽道:“人家烛龙好歹也是因为妖力耗尽才长眠不醒的,他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受惊吓太大,不敢面对现实?”
烛龙长眠,青玄却不能放任其庞大本体继续留在皇宫内苑,只得将他暂且缩小,收入袖中,准备待此间事了,将他送回章尾山去。
章尾山不仅是炁渊所在,也是烛龙一族的故乡。昔年章尾山被毁,烛龙已经不可能回去了,如今炁渊得以重建,把他送回去,勉强也算是半个故乡。
换句话说,若死在武库附近的那个人并非盛燚,想来皇帝陛下不至癫狂至此。
世人皆知,陛下最好的两个朋友,宋潜和盛燚,一个温润似水,一个狂肆不羁,在他登基前后短短几日,全都死了。也有人说,这就是登基为帝的代价,大周朝的每一任盛世明君,都注定要成为孤家寡人。
整个太医院在外间会诊,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当今天子性命并无大碍,只需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就没什么问题了。
多少神仙妖魔,从前也是惊天撼地的人物,将死之时,也不见得强过他几分。
“我这一生,负尽天下人,唯独未曾有半分对不住兰昱尘。”说这句话时,他似乎倦极了,若不是曲苏耳力极好,几乎听不清他的这句喃喃低语。
“我想……回家去。”烛龙将身子蜷成一团,头趴在蛇尾上,缓缓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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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太累了,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去计较算计那么多。
突然之间,他仿佛有些理解了当日在天庭,面对着众口一词的指责和冷漠,清潋神女一语不发甘愿赴死的淡然。
如今回首再想一想,那点少得可怜的自尊、自傲委实好笑。
烛龙张开眼,抬起下巴,朝青玄仰脸看去:“或许一时半刻之间,我和凌曦确实瞒过了尊上。但天长日久,以您的心思,早晚会猜透这一切。”
青玄对于烛龙宣之于口的这个名字并不吃惊,他淡淡道:“所以你就这般孤注一掷,连下凡历劫都要徒惹事端?”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甚至比他们更不择手段,更无耻不堪。
四千年岁月,回首再看,一切都好像一场颠倒错乱的梦。
谁都不清白,谁也不无辜。
谁也没比他干净多少。
什么神仙大帝,什么正义之师,不过是一些食古不化、故步自封的蠢物!
是质子,也是弃子。
三界尽知,人人都明了的一个笑话。
可若不是青华大帝将他带到九重天,之后又将他安置在章尾山,他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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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炁渊被毁那日。
一开始看到那条黑蛟朝他不顾一切地撕咬时,他甚至整个人都愣住了。
烛龙渐渐明白,自己妖神后裔的身份在这九重天上,众仙之间,从来不值得骄傲。他也不再是从前妖族眼中的天之骄子、妖族王者。随着他逐渐长大,他渐渐明白,从青华大帝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出的那一刻,看似是救了他的命,其实将他从自出生起就高高在上的人生推向了另一个不断坠落的极端。早早尝过云端之上众星捧月的滋味儿,又怎会甘心往后的一生都躺在烂泥里。
他看透了那些满口仁义和平的神仙,其实都是些虚伪之辈。高高在上的玉帝,最在意的其实是自个儿的至高权利和众仙的吹捧追随。就连在三界之中声名颇高的青华大帝,与其他那些神仙并无不同,一样的高高在上,一样的冷酷无情。
建造炁渊,嘴上说着是为那些怨妖好,为了三界太平。实质上无异于放弃了那些怨妖的命,将他们彻底锁死在一方,永不再见天日。妖族本就式微,长此以往,更无活路。他实在不甘心,凭什么妖就越来越差,而仙却注定越来越好,甚至就连最弱的“人”都过得不错。他也是妖,还是妖神后裔,却授命和清潋神女一同看守炁渊。那段日子,望着那些被关在炁渊的大妖,他常常觉得,自己若不做再点什么,简直愧为妖神,愧对那些死去的族人。
青玄不愿这个时候还有外人打扰,抬手施了个障眼法,将他与烛龙、曲苏锁在一个独立的空间,又将稍远处昏迷不醒的阿缎化为小小一只,收入袖中。
他垂眸看着烛龙道:“我也不是全知全能,至少当日炁渊之事,我就有许多尚不知晓。”
当日镇守在炁渊的只有烛龙和清潋两人,清潋只懂摆阵,却不会画阵;而当日那阵法简单却精妙,也不是烛龙能想出来的。退一万步讲,以烛龙的城府谋算,若真懂阵法,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灾了。
很长一段时间,烛龙甚至连一个每天能说上两句话的朋友都没有。
也有一些心善的仙者,觉得那些都是上一辈的事儿,稚子无辜,犯不着和他一个对仙界与妖界前史一无所知的小孩斤斤计较。用他们的原话说:“若这般刻薄一条小烛龙,反倒堕了仙界对外宣扬众生平等的声名。”还有仙娥觉得他生了一张好看至极的脸,年纪又小,又没有了父母族人相伴,委实有几分可怜。每每半路上遇到,都爱与他多说几句话,塞给他一些吃食或小玩意儿。
但这些替他说话、对他友善的人,相比那些更大更响亮的反对声议论声,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哪怕是化为原身,哪怕是这般瘫倒在地伤痕累累的狼狈姿态,烛龙也如同从地底蜿蜒盛开的靡艳的花朵,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曲苏好奇于烛龙的过往,尤其青玄一心想要探知的种种与真相息息相关的细节,明显都在烛龙讲述的这段过往之中,因此她并不插嘴,静静站在原地,和青玄一起听烛龙缓缓讲下去。
正如烛龙与青玄重逢之初所说,青华大帝其实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现在明白自己这一世的判词了:绝人路者,自绝于天。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烛龙强忍着咳嗽,吞咽着残血,有些唇齿不清地道:“我……不为自己狡辩。当日炁渊之事,确实是我的过错。我那时,心里有太多不平,对尊上建造炁渊一事,一知半解,心怀怨恨……”
梦境就在这时再一次彻底归于白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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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兰昱尘摇了摇头,似是笑得无奈,他甚至还喊了烛龙的名字,“阿燚。”非常熟稔、亲昵、温柔的一声。
与这一世他在人间时,称呼宋千意时几乎一模一样。
曲苏不由微微睁大了眼。
青玄与曲苏之间的动作只是瞬息,眼前画面翻转,兰昱尘和烛龙再一次出现时,却是一前一后站着,众仙站在与他们对立的另一端,面色沉沉,显然是因为什么事正要对这两人发难。
烛龙咬着唇,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握成了拳。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站在他面前的兰昱尘却先一步动了。
曲苏见状,不由轻轻“啧”了一声,这家伙原来在天上就是这副德行。到了凡间历劫,也一天到晚都是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欠揍模样。
曲苏正想开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目光不由缓缓向下。刚刚青玄说都没说一声,就带她一同入梦,她也因为新奇,一时忘了计较,这家伙竟然问都不问地牵了她的手,还一直牵到了现在。
曲苏第一反应便是松开手,却不想青玄的手顿时拉得更紧了。她抬眸,刚想开口说他:就算大家认识挺久了,这牵手吧,也是件大事,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牵上了。谁知这家伙动作比她更快,直接伸出食指,抵在了她的唇上。
智坤笑着道:“这就是兰仙官了,向来秉承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另一个也笑着道:“说得也是。咱们都是活了多久的人了,何必跟他一条小龙儿计较,反而堕了仙家气度。”
兰昱尘这时又说起了别的事,三人一路同行,渐渐便走远了。
先前那个顿时大笑:“还是智坤的主意多!”
那智坤道:“这叫什么主意,这是再正当不过的行事之法。若那烛龙并无错处,我等就是求告到玉帝面前,也不能怎样。”
兰昱尘的目光专注落在自己的手上,他嗓音温温的,说话并不急切,也不尖锐,却有一种旁人无法忽视的从容不迫:“此法不妥。”
不远处,背对着烛龙的方向,兰昱尘与几个身穿相似白袍的男子一同走来,看那样子,几人应当是差不多的品阶的神仙。
兰昱尘手里捧着一盘不知名字的仙果,个个都有李子大小,却是曲苏从未见过的霜白色。
身旁一个人道:“那小烛龙不知天高地厚,一径挑衅,要我说,还是兰仙官的脾性太好了。”
烛龙只是微微一愣,旋即笑得更为灿烂:“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他顿了顿,又一字一顿地道,“但又好像完全狗屁不通!”
兰昱尘掉头就走。
这回不论身后烛龙怎么喊,他都再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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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男子就在这时转过身,眉眼与容璟有三四分相似,若论容貌,却比容璟要更出众几分。相较而言,两人之间,比起容貌,更为相似的是周身那种潇潇清举之姿。
唯一破坏了白衣男子容貌的,是他左眼下那一圈黑青,连曲苏看了都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画面一转,却是容璟自己双眸猩红,一手摁在七星锁妖阵的圆石上,不远处被锁死在原地的烛龙仰天长笑,满脸水渍,令人辨不出那些是汗水还是眼泪:“好啊,烛龙与兰昱尘,死生不复相见!”
随着烛龙这声哭嚎,整个梦境突如天崩地裂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
天翻地覆,景象倒转,画面随之一转。
烛龙忍不住笑了两声,这一笑约莫牵动了体内的伤,他咳了一声,鲜血混合着碎裂的脏腑染红了面前堆雪。他似是有些遗憾,目光定定望着那捧原本晶莹皎洁的雪良久,才轻声说:“尊上从前对我也很照顾,应当知道,我不是畏缩怯懦之人。”
青玄道:“能绕开文昌帝君找上清殊真人,拿烛龙一族的本命髓晶石赌上这一世,一般胆色的人,也确实办不来。”
传来消息的下属还在调查髓晶石的去向,但现在不用任何人多说,青玄也已明了。
令青玄和曲苏都没有想到的是,一开始容璟的梦中,是没有任何景象的。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从白茫茫毫无一物的天地之间,生出一朵鲜红的小红花来。
那是一朵红梅。
见青玄神色微凝,曲苏也不由将目光投向仰躺在床榻之上的容璟。
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尤为令人感到奇异的是,他的眉心竟然隐隐显出某种奇诡的青黑之气。那并非烛龙眉心清晰可见的烙痕,非要说的话,更像是一种“气”。曲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非实体的东西,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青玄却将目光投向她:“怎么?”
青玄带着曲苏避开宫人,进入到皇帝寝宫。曲苏对烛龙说不上喜欢,但她更看不上容璟,因此并不怎么愿意跟着青玄去皇帝寝宫。从前她爱看容璟和盛燚这两个人的热闹,是因为怀揣着一颗八卦之心,如今三个当事人死了两个,还剩一个容璟,委实没什么看头。
尤其听青玄所讲,害得烛龙堕魔、怨气弥漫整个皇城的罪魁祸首之一正是容璟本人。虽说听了烛龙那番论调,曲苏也看出来,这位自始至终也不是个善茬儿,能找上凌曦,捅出“毁坏炁渊,祸乱三界”这么大的篓子,还把这事儿栽赃给了阿秾口中青玄心心念念的那位清潋仙子,这能是什么好东西。但话又说回来,烛龙再该死,也正应了他自己临死前那句话,他这一生,负尽天下人,未曾有半分对不住兰昱尘。这样想来,倒觉得容璟比他更为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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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尾山还是那个章尾山,经年覆雪,静谧如初,却再不是他梦里的故乡,他早就没有家了。
武库大火,皇城暴雪,才刚登基的皇帝陛下昏睡不醒,若不是还有太后率领禁军整肃内苑,整个皇宫险些再度陷入之前的混乱。
听宫人们议论,容璟自皇宫西隅被抬回来时,语无伦次,神情癫狂,一直在说什么“不可能”、“这不是真的”、“都在骗我”一类的浑话。更令许多人议论纷纷的是,自几日前宋少监离奇被刺身亡,盛小将军的残尸也在武库附近被找到了。说那残尸是盛燚,一则是因为那尸体上的衣物虽然脏污不堪,但依稀可以辨认的出与盛燚入宫那日的穿着一致;二则就是皇帝陛下的异常。
那时她应该就已经看透了吧。
缥缈九重天,滚滚红尘事,有多少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但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从前那些执着不甘,那些几乎刻入骨髓难以磨灭的爱恨纠葛,不过都是虚幻。
他知道凌曦夺舍了令月公主,步步为营以七星锁妖阵镇压自己,打的是逼自己怨气入骨彻底堕魔的主意。他其实知道,凌曦那么急切,那么不择手段,无非是想灭口罢了。他也知道,青华大帝既然能布下三清严霜阵涤清怨气,那么不论今日自己是死还是活,他都能找出当年的真相。
但他甘愿去进入凌曦布下的陷阱,他不在意冲破锁妖阵之后自己会死,面对着青华大帝,他也懒得去想他会如何看待如今的自己,心甘情愿在意识消弭之前,对他和盘托出当年种种。
看,只要他愿意用些手段,也能反过来算计这些神仙之中的自己人,而他们甚至觉察不到丝毫不对。
那段癫狂倒错的日子,事后回忆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初登九重天时,他最恨那些神仙的冷酷虚伪。
到头来,原来他最憎恶的青华大帝,对他才是仁至义尽,公正至极。
可那时的他,心里虽然偶尔闪过愈加清晰的念头,却不敢再往深想。
当着众仙的面与凌曦一唱一和将清潋推向万劫不复之地时,他心里甚至控制不住地升起一种隐秘的快意,心里有个声音说:“看吧,错的并不是你一个人。”不论是凌曦,还是其他那些比他官位更高、更厉害的神仙,甚至那个高高在上永不会错的玉皇大帝,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冤杀清潋、毁灭炁渊的罪魁祸首。
再后来,眼看着周遭所有的妖渐渐失去理智,互相残杀;看到青华大帝苦心建立三千年的炁渊被鲜血和硝烟覆盖;看到清潋被押解着跪在众仙面前,而他依照与凌曦事前的约定,将所有事都栽赃到清潋身上时;那时其实他已经明白,一切都错了。
害死那些怨妖的罪魁祸首是他,炁渊崩塌,生灵涂炭的幕后真凶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以为青华大帝冷酷虚伪的那个蠢货,从头至尾都是他。
妖族自老烛龙和族人死后,没有谁还在意他的死活,在那些妖族眼里,他若继续留在妖族,只是个人人恨不得争而除之的累赘;天界那些神仙,对他好的,对他不好的,甚至包括玉帝在内,都将他看作妖族送来的质子。
烛龙与凌曦可说是各怀鬼胎,一拍即合。
凌曦对清潋嫉恨入骨,眼看清潋陆续送那些被净化的怨妖离开炁渊,甚至受到玉帝的嘉赏,就连青华大帝都难得当着众仙的面,夸赞清潋行事沉稳,是炁渊的功臣。而他讨厌的不仅仅是清潋神女,他讨厌仙界所有的人,不论与他一同看守的人是谁,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令他厌恶至极。尤其清潋还是青华大帝的唯一弟子,对青华唯命是从,就更令他憎恶至极。
炁渊被毁前的那段日子,他终于摆脱了纠缠多年的噩梦,每一天都休息得很好。只要一想到他依照凌曦所说,在清潋院中梨树下布下的反向阵法,只要想到他的计划终有一日会为天下所知,那些怨妖逃出生天,都会知晓是他筹谋多年所成,他就盼着那日可以再快一点到来。
这个当日在炁渊布下反向大阵的元凶,如今一心想杀烛龙灭口,却没有想过,这般步步为营,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她的真实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可尽管青玄已经猜到真相,个中诸多细节原委,仍需烛龙详细交代。
“尊上是上古之神,见识过多少险恶的人心,何必当着我这样一个废物的面自谦呢?”从前哪怕是青玄自章尾山的死尸堆里将他救出来时,烛龙面对着这位青华大帝,恭敬有之、畏惧有之,却从来不肯做谦卑宛转状。如今想来,可能那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少年在经历了灭族亡种的一系列打击之后,唯一残存的倔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