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嫣不抬眼,淡淡道:“宠而不爱,非华成所求。”
秦子诺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那动作要多轻佻便有多轻佻。他嘴角虽是笑的,眼睛却冰冷得没有半分温度:“那你想求什么?”
她不接话,淡漠地跪在地上:“相爷来找臣妾,想必是为了婳阳夫人生辰贺礼一事吧,臣妾可以为相爷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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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爱他至深,所以宁愿委屈自己,来成全他的抱负。
可是,她从吞下婳阳夫人递过的毒药开始,便失去了这个资格。
当命不属于自己的时候,又有什么资格说爱呢?
那日,秦子诺问若嫣:“那你想求什么?”
于是,一颗药丸,便在若嫣大婚这日送到了她面前。从此,她的命便掌握在婳阳夫人手中,若每月讨不到婳阳夫人的解药,她便会一命呜呼。
锣鼓喧天,没有祝福,没有家人,陪若嫣出嫁的,唯有一颗入喉毒药。
红盖头遮住了两行清泪。
婳阳夫人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声音软软绵绵,听着是极温柔的,可又透着些彻骨的寒意:“怎么个清理门户法?”
若嫣沉了脸:“阿嫣愿手刃之,提公子诺之头颅来请罪。”
终于,婳阳夫人笑了,她着人请了太医,好生将公子诺调养好了,又选了处宅子,将人送了进去,还亲自请了太子下旨,将若嫣指给秦子诺做了夫人。
世人皆传华成夫人是个哑巴,却不知她其实是可以说话的,因为声音太过难听,所以她在外人面前不轻易开口罢了。她话音方落,突然听得男子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带着几分戏谑:“夫人对我的喜好,还真是了解啊。”
若嫣吃了一惊,抬头见着一袭竹绿色长衫的男子掀开门口珠帘款款走进来,来人正是平阳君秦子诺,手中一把扇子轻轻摇着,眼中却有些怒意。
秋离也有点惊讶,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秦子诺,和她昨晚见到的人,容貌虽一致,但气质截然不同。
婳阳夫人眉头轻挑。
没有子嗣,这是她的心病。凭她的身份,凭着太子的宠爱,若是她能有个血脉,那大嬴国的太后她当定了。只是,这些年她的肚子一直没消息,说她心中不愁,那是假的。她身边的婢女都知道无后是婳阳夫人的忌讳,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和夫人提这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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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的嗓音已经喑哑到难以分辨出口的是怎样的音节,她还是忍着剧痛求婳阳夫人。
婳阳夫人虽不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但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她现在虽没有子嗣,若是有了子嗣,也是要在众多王子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她没必要阻拦。
面对若嫣的求情,婳阳夫人不动声色,悠然地抿着茶,身边的婢女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扇着扇子,若嫣急得磕头额角磕出了血:“夫人就算行行善,不是为了公子诺,也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秦子诺出宫的前一日,冷宫火光冲天,宫中一时流言四起,说看到秦子诺被房梁砸中,已经晕倒在火光之中,救也没用。这样的流言一出,众人救火的劲头,便弱了下去。
只有若嫣不肯信。
她说不动别人救火,只好心一横,扯了块披风罩在身上,捧起一盆水兜头浇下,冲进了火势汹汹的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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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嫣的这张嘴太尖利,他完全不是对手,还没开口便败下阵来。
她总是什么都不用问就看透他在想什么。她对他了若指掌,可他对她一无所知。
后来,他还是从丫鬟口中听说,他重病不省人事,家中姬妾怕被瘟疫传染,没有一个肯近前伺候的,唯有华成夫人衣不解带地在病床前照顾他。大夫说可能药石无用了,她却还不肯放弃,日日抓药来煎,夜里,便唱小调给他听,虽然声音哑,可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好听。
听说她关心他,他有些开心,在街上买了一口酥带去西苑找她。他还记得,小时她最爱吃一口酥。第一次她从厨房偷东西出来给他吃,带的就是这个一口酥。她目光炯炯地把酥递到他嘴边说“快尝尝好不好吃”,一边说,一边不自知地舔了舔嘴角。
他摸摸手中的一口酥,有一句话压在心口。他想问问她,他重病时她去照顾,是不是因为在乎他,就算她从前没有对他动过心,那之后呢,他们有没有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可能呢?
这首小调,给了他力量,他似乎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在乌黑的奈何桥畔听到了这曲子,便将孟婆汤抛了,朝那盛汤老人拱拱手,抱歉道:“我在世间还有些留恋的人,回头再来和孟婆叙旧。”
忽而,漆黑的天边好像被乌云扯出一道口子,金光射了进来,他的眼睛适应了许久面前的光线,才看出来,这是他的卧房。
阳光透过窗棂,投下斑驳的影子。空气中浮浮沉沉的灰尘,那么清晰。
秦子诺在瘟疫中高烧不退,不知怎的,就将这些过往全都想了起来。
他想起小时候被打得半死,哄着若嫣给他唱歌,她那家乡小调,听着便让人觉得心安,仿佛世间再无洪水猛兽能伤他分毫。
他流连戏楼,戏子们个个人比花娇,外人说他好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她们的貌,而是她们给他唱那首歌儿:“春风渡,雨丝稠,新柳悠悠挂长枝,娇花染新红。”那首在他落魄时,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歌曲。
可缺的就是这个“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当初。
有些事情,如同箭在弦上,一旦发动,便再没有回头的可能。绍若嫣和秦子诺就如同两支射往不同方向的箭,从此命运轨迹再无交缠。
外面流言传出,平阳君大婚当夜嫌弃娘子身份低微,摔门便出,从此不曾有一夜宿在西苑,整日流连花丛,小妾纳了不少。
秦子诺抓着她的手一下子便僵在了空中。
“是的,婳阳夫人是我的主子。”朱红双唇轻启,声音没有起伏,“我以监视你作为交换条件,获得了出宫的自由。”
若嫣话说得这样露骨,真叫他没法接。
若嫣的话,仿若一把钢刀刺进他心底,他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可又该是怎样的,他也说不清楚。他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疼,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唤她的名字。
“阿嫣……”一句话,就那样生生凝在半空,冻结成冰。他觉得,今晚的若嫣,比他那日在噩梦里见到的还要可怕。
若嫣起身,红色的喜袍垂下,铺了满地。她径直向外走去,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以后,我都去书房睡。”
她追着赤言的脚步,走到一座花园内。四下望去,姹紫嫣红,百花争艳。她分神看了一眼园外的牌匾,果然是平阳君府,只见绍若嫣的院门口车水马龙,并不如传言中那般不受待见。
秋离听下人嘴碎提到,新宠畅滢想要证明自己比正室夫人绍若嫣更得宠,于是在花园里使绊子,使绍若嫣跌在玫瑰花上,刮破了脸。
畅滢以为,这个哑巴亏绍若嫣吃定了,毕竟,没有证据是她推了绍若嫣,而且,她有平阳君的宠爱,她料定平阳君会偏袒她。
若嫣很少染红唇,今日化了浓妆,嘴唇红得有些刺眼。她嘴角笑意如花绽放,却莫名让人看了悲凉:“平阳君。”
她声音喑哑,吓了他一跳,仿佛一夜之间她的嗓子就废了,连发出的音节都有些破碎。
他疑惑:“阿嫣,你的嗓子……”
他的美娇娘,不是别人,正是若嫣。
他日日想起噩梦中若嫣要将他的头颅献给婳阳夫人的事,夜里便一身一身冷汗,睡不踏实。终于熬到大婚的日子,他自我安慰道,他一定是太想娶她,所以才会紧张到胡思乱想。
他一日一日挨,想着挨到娶她的那日,就该安心了。
就在秦子诺出府的前一晚,宫中火光大作。毫无疑问,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毕竟,秦子诺再不济也是个皇子,出宫建了府,便可以招揽门客,拉拢人脉了。这些年做过亏心事的人,总是怕因果报应的,于是想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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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从秦子诺住的冷宫深处烧起来,火势极旺,前门还被人用柴火封死了,任宫人泼了十几盆水进去,也不见浇出一条生路来。
秋离:“哪位先知?”
赤言一副理所当然:“司命啊。”
秋离翻白眼:“他算什么先知!”
渐渐地,他不再那么弱小任谁都能欺负。他脸上有了自信的笑容,她再来看他,他就将学到的招式演示给她看,她开心,他便更开心。
他有时会央着她唱歌给他听,她从来不端架子,说唱就唱,口中的小调从来没有重样。这是秦子诺最惬意的时刻了,晚上躺在房顶吹风,看着月亮,听着若嫣的歌,总让他忘记一天的疲惫,心中万分安宁。
眼下的日子过得似乎过于顺利了。从十三岁到十八岁,鲜有人欺负他,眼见着就到了可以出宫建府的年岁。
这是第一次,他心中有了对那个位置的觊觎。
三天后,若嫣一瘸一拐地来看他,他忍不住难过。那样明媚的一个女子,为了自己,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他以前也好奇过,他这样一个落魄的人,怎么值得她费这么多的心,可是过于自卑,从未问过。
而这天,徘徊在心间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若嫣的回答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气得抬手打他,他躲得狼狈:“喂,我还是个病人。”
她撇撇嘴:“你是我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哪那么容易被抢回去。”
若嫣嘴上这样说,手却不忍心落在他身上。他那日是在她的歌声中睡去的。他想,她的歌声那样好听,好听得伤口都不疼了。
后来,他听说若嫣哭着去求了叶阳王后。就算叶阳王后对他没有什么感情,看到孙子伤成这副惨兮兮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找了个太医来给他瞧病。
其间,若嫣寸步不离守着她,给他取药、煎药,再一勺勺地将药喂入口中。他不退烧,她便守在冷宫里不肯走。
他赶她去歇息,她不肯。看着她担心自己而皱在一起的眉头,他耍赖道:“你给我唱首歌吧,这样我就不这么难受了。”
她给他读史,九国战争纷乱,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脸上自信满满,不像个小姑娘,倒像是个满腹经纶的老学究。
他讶异于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她颇为自豪道:“我师父无崖子可是普天之下最有名的政治家,只可惜,我家道中落,没能在师父身边更久。”
这样,两个孩子便熟了起来。从九岁到十三岁的光阴,他身边只有她一人陪伴,亦师亦友。
若嫣是婳阳夫人府上的小丫鬟。她同他一般年纪,看他可怜,时而偷偷送些吃的给他,后来,还带些书来给他看,他不识字,她便和他并排坐在月光下,借着清辉,读书给他听。
刚开始他还有些胆怯,坐得离她远远的,她也不恼,只是笑他胆子小。
他怯怯地问:“你来看我,不怕婳阳夫人知道了处置你?”
灼灼日光没有令她目眩,赤言的一袭红衣倒闪得她花了眼。
赤言眨着桃花眼,含情脉脉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末了还不忘朝她翻了个白眼:“有这种热闹看都不叫我,真是活该被法术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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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迷迷糊糊,秦子诺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
秋离也因此了解他前半生的生活以及他与绍若嫣的初相识。
秋离想,这个物件可能贴秦子诺的身比较久,因为浮生咒带她看到的、体会到的多是秦子诺的想法,对于绍若嫣,她知之甚少。
若嫣让下人将盒子收了起来,脸上并没有喜色,只是从身上拿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倒出一个碧玉制的平安符来:“瘟疫来势汹汹,还请侯爷自己多多保重。”言语客气得体,让他挑不出半分错处,却又疏离得好似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秦子诺接过若嫣递过来的平安符,又望了望她那张悲喜不明的脸,不知哪里蹿起一股无名火,哼了一声说“不劳记挂”,转头便走。
秦子诺也不明白当时那股无名火是从何而来,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失去了一切,才明白,原来,不论他怎么骗自己不在乎她,她都妥帖地被他收藏在心底,她的喜怒牵动着他的喜怒,她的哀乐牵动着他的哀乐。
若是在咸城就这两位天之骄子谁活得更久设个赌局,那一定是全咸城最炙手可热的赌局,只不过没有哪个嫌命长的敢做这件事。赤言不怕死,整日眼冒金光地筹划着,结果被秋离一句话泼了个透心凉。秋离说:“赤言神君,凡界的钱,带回青丘不能花啊。”
不过,赌局虽没开,赌注却有人下了。朝堂大臣们赌上了身家性命,开始站王孙的队了。太子年事已高,若是太子先嬴王而去,那天下便是交到王太孙手中的。在这样的情势下,西河郡瘟疫这件大事交给谁去处理,就像朝堂上的风向标,俨然是做王太孙的头功。
而这差事最终居然落在没有靠山的平阳君头上,舆论哗然,顿时便有不少人议论,说不定太子属意平阳君为王太孙。
赤言却顾左右而言他:“你有没有发现,长得好看的人,比如元辰,比如秦子诺,有一个共同点?”
秋离一脸蒙:“哈?”
赤言一脸严肃:“扇子啊!耍帅必备神器啊,本尊怎么能没有呢?”
若嫣瞪绿漪一眼,绿漪知道自己失言,连忙闭嘴。只听若嫣淡淡吩咐道:“走,跟我去花园采两株杜若去。”
绿漪惊讶:“那可是夫人的宝贝……”话音还未落,她又被若嫣瞪了一眼,赶紧乖乖闭了嘴。
画面渐渐淡去,身边景致渐次暗了下去,秋离知道赤言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主,想必若嫣准备贺礼这段平淡的时光要被他跳过了,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他,只见赤言的折扇在手中敲敲,一脸满足:“相爱相杀的戏码,最是好看。”
他和华成夫人的牵绊,就在市井的闲言碎语中,拉开了序幕。一介青楼女子能进王室大门,着实算得上麻雀变凤凰了。据说,这已经是这一年抬进平阳君府的第三个歌姬了。平阳君是咸城新贵,又对歌姬青眼有加,弄得咸城的良家女子都想弄个歌姬当当,说不定哪日就被抬进平阳君的门,享荣华富贵了。
偶尔也会有几个碎嘴的提到平阳君家里的那位正室—华成夫人绍若嫣,不禁惋惜,说,正室夫人是个哑巴,虽有了华成夫人的尊号,可成婚两年,平阳君从未正眼瞧过她,是个可怜人。
因想着要节约时间,她果断地跳过这些世俗间的风言风语,去捕捉下一段华成夫人的意识,意识跳跃之间,眼前一片浓重的墨黑,让秋离有些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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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诺手一抖,将扇子收了,冷声轻哼:“果然什么都逃不过我好夫人的眼睛。”
秦子诺眼神冰冷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便转身出了西苑。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西苑,绿漪才把跪在地上的若嫣扶起来:“夫人总是这么和侯爷僵着是何必呢?奴婢觉得侯爷心中是有夫人的。”
面前的这个人,虽也是一袭青色长衫,可是身上那纨绔子弟的桀骜,是怎么都忽视不了的。
若嫣连忙行礼,他不伸手扶她,任她跪在地上。
他瞟她一眼:“既然这么懂得怎么讨本相爷欢心,那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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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说话。
只因为从出嫁这日开始,她所求的,不过是求而不得罢了。
她知道他有心觊觎那个位置,这么多年他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他贪恋美色,流连花丛,只不过是障眼法。他作为新贵,没有根基,自然不能太惹眼。但背地里,他日日努力读书、习武,经营权势。她不忍他的付出付诸东流,却摆脱不了婳阳夫人眼线的身份,只好装作不爱他,将他推得远远的。
若嫣曾说:“宠而不爱,非我所求。”
她求的是什么呢?不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知道最珍贵的,就是那能牵手白头的人。她跟着无崖子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她的师姐们皆学有所成,开口家国天下,头头是道。唯有她,师父夸她聪明,但她心思从未用在读书上。
是,她对那些合纵连横的策略半分不感兴趣,得了闲,便偷戏本子来看。她想,人生大幸莫不是得一合心意的人,神仙眷侣般不理世事地过完后半生。
宫中一下子炸开了锅。再不济,秦子诺也是个王子,抬个丫鬟做妾了不得了,怎能做夫人?一时间,后宫议论纷纷,有些丫鬟羡慕若嫣好命,有些则嚼着舌根,说公子诺好不容易熬到了出宫建府,却又被指了个丫鬟当夫人,想必这辈子别想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若嫣便是在这些流言蜚语中换了红妆。她披了盖头坐在床边等人引她上轿,先等来的不是新郎,而是婳阳夫人。
婳阳夫人不掩来意,她救了秦子诺一命,也不是白救的,她终究不是心善的菩萨,若嫣父母皆亡,这样没有把柄握在手里的人,她用着也不放心。
偏生若嫣胆子大,今日敢将这番话挑明了说。可婳阳夫人不傻,公子诺受了这多年的欺凌,对婳阳夫人这个当家主母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好收为己用呢?
婳阳夫人转着小指上长长的金色指甲套,并不言语。
若嫣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阿嫣愿为夫人犬马,在公子诺身边将他的一举一动汇报夫人,若他有二心,阿嫣一定替夫人清理门户。”
“嘭”的一声,婳阳夫人将茶杯磕在桌上,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若嫣,带着些许狡黠和杀气,叫人看不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
空气安静得让人害怕,他二人的生死便在婳阳夫人这一念之间。
若嫣知道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太子今年五十有一,莫说夫人现在还没有子嗣,就算有,年纪这样小,也不可能封王太孙。别家的王子母亲都还健在,可公子诺不一样,夫人不如做了这个顺水人情,也为自己将来铺路。”
秦子诺已然昏倒在院中,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背起秦子诺一路冲出火场。可惜,出来前她的衣领上落了颗火星,很快便烧了起来,她背着他,分不出手去扑火,只能忍着痛先冲出来,等她在地上打滚儿扑灭火时,整个左肩和脖颈的肌肤,已经模糊一片,看不得了。
若嫣的嗓子,便是废在这里。
凭借着惊人的毅力,若嫣将昏迷不醒的秦子诺拖到婳阳夫人面前,跪下为他求情,希望婳阳夫人请大夫来医治他。
秦子诺记忆中没有的那些画面,秋离看得到。
那天,秦子诺走后,若嫣蹲在地上,亲手将摔碎的了一口酥一片一片地捡起来,像捧着珍宝,放在手心里,小心地捏了一片放进嘴里,甜甜的酥饼入口,眼泪却下来了。
秦子诺不知道为什么若嫣如黄鹂般的嗓子会喑哑至今,秋离知道。
秦子诺一只脚踏进西苑的时候,若嫣正在侍弄窗边的牡丹,正红色的牡丹开得似火。若嫣见他进门,大方地笑笑,声音喑哑但不带半分卑怯道:“我今日方晒好的玫瑰茶,要不要尝尝?”
他接过茶,只觉香气扑鼻,这一扑,那满腹话语便被扑得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琢磨间,只见她摆弄着桌子上的茶碗,漫不经心道:“前几日照顾公子的事情,公子也不必要放在心上,总归我担了平阳君夫人的名号,和院外的那些莺莺燕燕不一样。夫妻二人,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我去照顾公子,不过是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秦子诺一杯茶没喝完,一句话没问出口,又被挤对得撩了帘子气呼呼地出了西苑。买的一盒酥,也被他全都扔在了地上。
然而事情就是那样急转直下,在所有人都以为华成夫人会吃亏的当口,平阳君没问缘由便将畅八子贬出了平阳君府。一时间,府内哗然一片。下人们以为华成夫人要复宠,原本门可罗雀的西苑一下子热闹起来。
若嫣的丫鬟绿漪一面沏茶,一面抱怨:“这些人也太势利眼了。”
若嫣抿了口茶,笑着摇了摇头。这西苑是热闹还是冷清,她都不甚在意:“侯爷性好听曲,女子为了争宠便在曲艺上下功夫无可厚非,但是恃宠而骄,便是不智了,侯爷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子。”她声音喑哑难听,如同烈火中烧焦的炭火噼啪作响,秋离吓了一跳。
他想转身,却见床边趴了一个人。他一动,她便也跟着醒了。
正是若嫣。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见他醒了,一时间出神,眼睛睁得老大,里面是惊喜、惊讶还是别的什么,太复杂,他看不懂。随后,她似乎想起什么,随意绾起发髻,浅浅一笑:“没死就好,那我走了。”说罢,她就起身出门,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
于是,他近乎疯狂地将每一个能将这首歌唱得好听的戏子纳进门。只可惜,不论谁唱,都不再给他那样心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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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病得太重,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那首小调:“春风渡,雨丝稠,新柳悠悠挂长枝,娇花染新红。”声音虽不甜美,还有些喑哑、破碎,可是听在秦子诺耳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仿若天籁之音,让他卸下心防。
那些羡慕华成夫人的流言,渐渐转了风向,原来人人都说绍若嫣是个好命的,丫鬟嫁了皇子当夫人;现在人人都说,飞上枝头的麻雀,也是家雀罢了,注定没有当凤凰的命,还要守着活寡,让人心疼。
不论怎样的流言,若嫣都只在后院里侍弄她的花,安然自若。他,不过听他的曲,纳他的妾,处在流言中心的二人,倒是比市井中人过得还要悠然自在。
日子就这样,一晃到了今日。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秦子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得让看到的人都心疼。只可惜,若嫣背对着他,看不到。
赤言在一旁闲不住地咂咂嘴:“啧啧,这女子,心也是够狠的。”
秋离站在一旁看着,无法想象秦子诺此刻的心该有多冷。她忍不住想,如果若嫣能看到秦子诺面如死灰的表情,会不会有些心疼,会不会说话就不这样伤人,他们便也不会像日后那样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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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诺伸手拽住她的袖子,心寒得让他手脚冰凉,牙关也不住地颤抖,一句话在唇齿之间缠绕了许久,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若有一天,我和婳阳夫人起了冲突,你会毫不犹疑地提着我的项上人头去投诚?”
若嫣的身影僵了一下,她沉默了良久,长叹一口气,不悲不喜,嘴角扯出叫人看不懂的笑:“我本还掂量着这样伤感情的话要怎么说出口才好,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用瞒你了。”
不待他说完,便被她打断:“不干你的事。”
她开口疏离,听得他半晌回不过神。
她冷冷开口:“既然我们今后便捆在一条船上了,有些丑话,还是讲在前面好。”她顿了一下,“我从小对你好,不过看准了你成年便能出宫。我不想在宫里和别人钩心斗角,浮生短短,我只求安稳,利用了你,很是对不住。不过,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们就两清吧,我终究是婳阳夫人宫中出来的人。从今后,你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
别人敬新郎官的酒,他都没舍得多喝,他要清醒地见到她,熬了十来年,终于熬到和她执手白头,他怎么舍得醉。
他要牵着她的手,告诉她,苦日子都过去了,柳暗花明了。他会为了她,闯出一片天,他要庇护她一生无忧,一世安康。
然而,洞房内,掀起盖头,他望见她眉眼如画,一双清澈的眸子却如古潭清冷,不带丝毫温度。他被她的眼神冰得愣了一下,试着喊了一声“阿嫣”。
他被熏晕在浓烟之中,失去了意识。昏迷中,他隐约听到若嫣和婳阳夫人的对话,他听到若嫣说,她愿为婳阳夫人的细作,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若是他有了二心,便手刃了他。
他惊醒,衣襟被汗全部浸湿,才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新宅子中。宅子,是婳阳夫人安置的,听说,婳阳夫人还给他指了个夫人,不日完婚。
“凡人的命格簿子都是他写的,你说,咱们看的这段故事,他算不算得上是先知?”
秋离闭嘴。跟赤言斗嘴,永远不可能斗赢。
转折说来就来。
秋离莫名有些心惊。
若是事情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秦子诺能娶若嫣为妻,他定会把她放在手中捧着、宠着,恩爱不相疑,哪至于如秋离之前所见,他丝毫不在意若嫣似的。若嫣也应该还有婉转如黄鹂般的嗓音,哪至于成了近乎不能说话的哑巴。
赤言也有同样的预感,见她揪心,故意逗她。他用折扇在手心敲敲,道:“有位先知曾说,生活就是这样,欲扬先抑,欲抑先扬,扬扬抑抑,才有意思。”
赤言一直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虽口上说她活该,但出手默默将她身上的反噬化解,使她舒服了许多。
她感激地冲他笑笑,而他哼了一声,将她丢在身后,扭着腰肢朝着幻境深处走去。
秋离腹诽:臭狐狸,你这性格还能再别扭一些吗?
若嫣说话的时候,抬眼看着天上的星星,目光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她本是名门小姐,大家闺秀,在跟着无崖子修行期间家族遭受无妄之灾,迫于生计,投入秦宫为奴,一瞬间从枝头的娇花零落成泥,人人可欺。还好,她有种花这门手艺,深得婳阳夫人喜欢,才没被人欺负死。
所以今朝见他一个皇子过得这样惨,她有些于心不忍。
或许是相似的经历,慢慢让两颗心越贴越近。她来看他,他认真地听她讲史讲诗;她忙时,他便偷偷溜到武场,去观摩别的王子是怎样习武的;月上柳梢头,他在自己的冷宫中扎上稻草人,和着冷风和月光,一点点摸索那些招式。
后来,婳阳夫人知道若嫣越级去见叶王后,有些气愤,罚了她几个板子,关了她三天禁闭。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秦子诺恨得将牙都快咬碎了,可是躺在病**,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以前一直得过且过,也不觉得什么。可今日他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念头,他想,总有一天,他要让命数把这些年亏欠了他的,悉数还回来。他要强大到可以保护她不再受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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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推托,张口就来:“春风渡,雨丝稠,新柳悠悠挂长枝,娇花染新红。”声音婉转,如黄鹂出谷般动听。曲是旧曲,词却是新词,她自己填的,她说,她一直向往能住在这样有山有水的地方,时光慢慢,流水轻轻,船桨摇摇,听雨赏花,便是一生。
唱完后,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问道:“好听吗?喜欢吗?”她一向做事稳重,突然有这样天真的一面,倒是让人觉得可爱非常。
他故意逗她:“不好听,不要唱了。”
那天他被几个皇子合起伙来欺负,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想,或许他这一生,快要走到头了。
他这一生命贱,丢了命也并不觉得可惜。只是生命最后的关头,他莫名想起若嫣,他想,她若看到他死了,会不会难过。想到可能会害她难过,他突然有点不想死了。
那个时候,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力,就是不要让她太伤心。
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婳阳夫人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妃,她虽然不待见你,但你若死在这后宫中,她也免不了要负责任。你再不受待见,也是名义上的皇孙,所以我来,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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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信将疑,她小小年纪,如何能将人的心思揣测得这般剔透?可见她来的次数多了,确实没人追究,他胆子便也大了起来。
秦子诺的母妃地位卑贱,是嬴国太子醉酒而宠幸的一名小小的宫婢。这宫婢人微言轻,生下他没几年便被人陷害而死,他也因此受了牵连,被禁足在冷宫之内。他虽有皇孙的身份,可是他父王有二十多个儿子,不久后就将他忘了。从小,他便被丢在皇宫一角,时不常有人来欺负他,他折腾得浑身是伤。
有几次,他痛极了,想着若是就这样死了,说不定也是一种解脱。小小年纪,他已有了厌世之情。于他,活着或是死了,都差不多。
他孤苦伶仃地过了四五年。后来,机缘巧合下,秦子诺认识了若嫣,她成了唯一接济他的人。
他期望她可以为了他而开心、难过,满腔期待落了空,只有莫名的失落和愤懑。
只是这种别扭的心情,他也不知道该向谁去说,在心里藏久了,变成了两个人的心结。
瘟疫难治,秦子诺一个月后控制了疫情从西河回来,自己也病倒了。太医来看过,说他也感染了瘟疫,加上这些时日劳累过度,治不治得好只能听天由命。屋子里的莺莺燕燕都哭傻了眼,却因为怕传染,没有几个肯来照顾他起居的。别看他平时爱姬多,可是真到了生死关头,大家更爱惜的,不过是自己的命而已。
而太子耳根一向软,听不得枕头风。他能有这一决定,众人纷纷猜测,和婳阳夫人生日宴上平阳君送了两株上好的杜若,引得婳阳夫人眉开眼笑脱不开关系。
西苑中,秦子诺将一盒金首饰放在若嫣桌上:“本侯一向赏罚分明,这次能去西河治瘟你有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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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离无语绝倒。
西河郡瘟疫,嬴王打算派一个王孙前去治理。
嬴王年事已高,秦子诺的父亲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已然熬成了一个老太子,可嬴王看着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究竟是父还是子先驾鹤西去,朝堂上众说纷纭,却没有人敢妄言。
秋离盯着赤言手中的扇子回忆了半晌,下午他手中还是没有这扇子的,她疑惑道:“你这扇子是哪里来的?”
赤言说:“方才市集上买的啊!”
秋离讶异道:“快入秋了,你买扇子干什么?”
其实,浮生咒一般是施与人的,追着精神的游丝,一路向精神的上游探寻,窥探到之前的种种过往。旧物陪伴在人身边,承载着人的感情,也可以借来施展此术,一般越是贴身的东西,效果越好。
秋离不知秦子诺给她的东西和华成夫人有着怎样的联系,或许不甚贴身,总之这个法术施得不甚稳当,她在捕捉意识的过程中,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应当是受到了剧烈的反噬。
就在心口痛得她要承受不住之时,背上被人拍了一下,不适感骤然消失,她猛然回头,身后那个花枝招展朝着她贱笑的,不是赤言又是哪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