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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人来(第2页)

只是胡闹的次数多了,秋离便思忖,有那个胡闹的时间,不如多看看书,好少挨夫子几个板子。这样想着,他们再拉着秋离出去玩,吐苦水,秋离便建议大家一同在学府中温书,却遭到执夙嘲笑,于是,她不再提了,偶尔婉拒执夙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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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他们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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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离被萧夜这句话逗笑了,她并不知道,原来史册上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神,也有过被人欺负的时光。她以为神祇都是以六界苍生安定为己任的,没想到还有萧夜殿下这样一个异类。她心下了然白泽为何会对她说这番话,他是鼓励自己勇敢些,没人照应着的时候莫要太软弱被人欺负了去也不知道还手,心中不由得对他又多了几分感激。

愣怔之际,他又递与她一支玉笛,道:“你在音乐上颇有造诣,这支笛子,曾是赤言神君与我打赌时输我的,我带在身边多年,那日夜里听到你的笛声,便想寻着你生辰的契机送你,不过—”他顿了一下,“不知下次见面,光阴几何,便先赠与你,你且照顾好自己吧。”

秋离接过玉笛,日月星辰在那一刻失了颜色。她眼中只剩下白泽含笑的眼睛和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这个笑刻在秋离的心底,成了世间最美的景致。

秋离原身是被神尊胤川养在九重天外的一棵丹木,西山女帝见她新奇,便将她从九重天外讨了来,栽在了荃山山脉,照顾有加。自她化形近三百年来,吃穿用度从不曾短缺,只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女帝平日政务繁忙,少有心思关心她别的方面,是以,她初入学府那几年,被西山的那些贵族当作外来人排挤,那些苦,她打碎了牙和着血咽到肚子里,不曾跟任何人讲过。

开始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糟。贵族家的子女不堪读书的苦,常聚在一起抱怨女帝建立这破学府坑人,一起吐苦水,然后想着法子溜出去玩儿。两个领头的姑娘妙冉和执夙皆生得很美,和学府的守卫混得熟,于是守卫对他们一行人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妙冉和执夙也会叫上秋离。起初,秋离也觉得很有意思。艳阳天,他们翻墙溜出去,秋离年纪最小,手脚也笨,骑在墙头上不敢跳下来,便是蜀青和尚楠两人二话不说地叠起罗汉,让她踩着他们的肩膀,将她扛了下来,汗水顺着他二人的脖颈儿,打湿了衣领。

当时,胤川说要接他走,萧夜却摇摇头说,给他三日再走。

这三日里,胤川并没见萧夜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只是每日在林中挖坑,接连三日,终于第三日中午挖完了。萧夜小心翼翼地拿树枝掩盖了坑口,掩盖了坑口的踪迹。

胤川使了隐身咒,默默坐在坑旁,悠闲地斟了壶茶,静待萧夜实施计划。

白泽迎着月光而坐,浅浅的银白色,落在他本就好看的睫毛上,他鼻尖挺立,被月光微微勾勒,添了几分圆润,却也越发挺直起来。一双眸子似含着星光,温和得如同天山上的雪莲。蓝色衣袖随着微风鼓动,干净得不染纤尘。

秋离看得有些痴。

白泽淡淡地开口:“临走前,有个故事,是关于萧夜的,我想讲给你听。”

秋离记忆中,白泽这是第一次笑。他是个不爱笑的人,所以偶尔一笑,便好看得让人觉得要失了心神。

她顾不得自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修养,张口便问:“你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白泽的黑子“吧嗒”一声落到玉石棋盘上,眉头微挑,似是有些意外。也是,秋离以前在白泽身边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话也不多,安静得紧,这次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秋离自己也有些意外。方才不过是情急,也没顾上礼数,若要她开口再问一次,她反而不好意思。

秋离愣在原地,有些出神,心中有一股暖意流过,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那刻她想,若是将来有什么能为白泽神君效劳的,她定万死不辞。

只不过,她终究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

两日后,神尊传了一只纸鹤给白泽,有事要他回九重天外复命,翌日便启程。临行前夜,秋离收到天枢送来的拜帖,说是神君请她到竹院小坐。

那厢没有声音。天色微暗,连晚霞也消得仿佛只能看到地平线上的一抹金光。屋中掌了灯,衬得白泽的背影越发笔直,透过婆娑树影,她似乎看到他微微点了点头。

天枢不解:“西山女仙众多,不知师父为何只对秋离不同。可是因为她是胤川神尊亲手种的丹木的化形,所以师父高看她一眼?”

秋离心中一紧,快走两步,躲在檐下,将他的声音听得真切。白泽的声音温婉如玉,不疾不徐:“为师座下只有你和天权两名弟子,学子多了之后之间存在的欺凌和孤立,你自然看不透。我幼时长在胤川身边,正好守着那丹木,那时我为她浇的五色泉水并不比胤川少,今时见这丫头被人欺负得有些惨,实在不忍。可这些纷争毕竟是小辈之间的事情,我不好贸然插手,更何况,我并不是时时待在西山,若是我为她出头,我走后顾不上她,她的境况,只怕更惨。”

这样一叨扰,便是半年之久。

他每次都为她沏茶。记忆中,白泽并不是个话多的人,若是秋离问,他常常答得很认真;可她若是不开口,他亦很少先开口,有时看书,有时也练练字。无论她是在他的院子中看书还是吹笛,抑或只是发呆,他从未赶她走过。

她也不是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堂堂神君会准许她在他的院中叨扰,却从没见过别的女仙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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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泽一句“小心烫”还没出口,秋离惊呼一声“烫”,随后咣当一声茶杯落地。

白泽垂眸看了看案几上剩着的那个茶杯,伸手递给她,叹道:“姑娘要不连这个也摔了算了,我正好从赤言处再讹上一整套。”

来人也不恼,手中握着卷竹简,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望着她想要逃跑的样子。

秋离更窘迫了。

白泽将竹简放在手边的白玉方桌上,广袖一拂,桌上便多出了套黑釉茶具。秋离就算不识货,也能看出这茶具和之前她打碎的茶盏是一套的,既然同出自赤言神君之手,必定价值不菲。

这些都说完,天枢才突然想起来,问了秋离一句:“不知仙友哪位,来婆罗池畔何事?”

秋离“呵呵”干笑两声,心想,我便是你口中那个挨千刀想不开的女仙,于是赶紧将白泽的衣裳藏好,拱拱手道:“我来找你家神君有些事,去去就回。”说罢便一溜烟地跑进去。

院中竹影婆娑,白泽不知去了哪里,她想,见不到也好,省得见到了尴尬。院中清风徐徐,吹得庭院下风铃叮当脆响,入耳使人心旷神怡。秋离将衣衫放在了院中的青石桌上,放了张字条感谢他的赠衣之情,便想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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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老远,还没到婆罗池边上,便见有几个白衣小仙在叮叮当当地修篱笆,周身仙气祥和,不像是西山之人。她好奇地向那边走了几步,突然有个白衣仙童冲出来,将她拦住。

她拱手:“不知仙友何人?”

那个万年来,唯一曾在她心间驻留过的男子—昆仑虚,白泽上神。

西山一族,是为数不多的从洪荒延续下来的上仙一族,历史源远流长。西山女帝,也自然极重学重教,凡是西山贵族家的子女,满三百岁能识得字,便要送入学府闭关修行五百年,学礼、乐、武、史这四科,学成之后,方可离开。

而白泽上神,正是司文礼的上神,女帝面子大,便将他请来,代授文礼一科。白泽为人清雅,来到西山,便看中了那婆罗池,在池边搭了个竹屋,来西山教书时,做休息之用。

她第一次与神君见面就摔了人家的杯子,穿了人家的衣裳,她有些心虚。或许是这些年被执夙一行人欺负怕了,她担心她这样笨,神君会嫌弃她。

是以,她呆立在他身后,久久没有落座。

白泽看着她惊弓之鸟的模样,便也没有勉强,只是送了她几味驱寒的药,便让她走了。临走前,他还嘱咐道:“若是哪日又想不开了,便来我这里喝喝茶。”

秋离有些不好意思,擦干了眼泪,才看清眼前人。他气度不凡,仪态万千,虽只是将帕子递给她,却在一拿一递间显出了高门贵族才能有的优雅严正,一看,他便不是学府中的学子。她正想开口问夫子是何人,转念一想,学府中不过五个夫子,她见过了四个,剩下这个,只能是那古卷中记载的,由女帝亲自请来的,不在学府常住的—白泽神君。

秋离心里“咯噔”一声,这下丢人了。

心里这样想着,手上一松,神君递与她的茶盏便摔在了地上,秋离掩面,完了,这下丢人丢大了。

一时间,秋离灵台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

见她不语,他依旧笑意盈盈:“当初你被胤川养在九重天外时,我还日日去给你浇水,你受了多年五色泉的泉水,应当不会是这般脆弱的心性,可是受了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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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无情,练武场上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若是有个小伤,大家不放在心上,不然便显得太过小气了。执夙几人,便趁着这机会,时常找秋离的麻烦,他们人多势众,秋离躲不开,打不过,经常搞得一身伤,无处可诉。

一日,她身上新伤旧伤,精疲力竭,走到婆罗池边上,腿一软,冷不丁地被人一推,沉进了池子里。虽说仙身淹不死,但冬日里水凉刺骨,刺得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痛,再加上这段时间都没过过消停日子,她实在挣扎不动,便冷冷地看着自己往下沉。水流声将岸上的那些嘈杂声都掩了去,她觉得世界仿佛许久不曾这样安静,有些眷恋这种安静,便不再挣扎,任由自己向安宁的深处沉去。

一瞬间秋离想,若是就这样永远被包裹在这片安静之中,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秋离讶然道:“神君只听我一曲,便相信我是清白的?”

迂风点头。

秋离在史书上见过白泽的名号,他是父神魂魄中,第四个凝聚而成的神君,原身是昆仑虚神虎,守着妖鬼仙神四界入口,保天下安康。他自小在神尊胤川身边长大,后神尊处理事务繁忙,便将他送去萧夜殿下身边教养,他便集神尊和殿下的气度才华于一身,令后辈仰慕。

隔了太久的时光,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去的,只记得自己吹着吹着,便哭了,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翌日一早,门被推开,秋离以为执夙又买通了守卫来奚落她,不料,来的人是迂风。她愣了愣,张嘴:“是执夙派你来为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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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离饿到脱力,还是费力挺直腰杆儿,抬眼看她一眼,轻声说:“秋离不才,竟能得你如此恨我。此番情谊,定奉陪到底。”

执夙气愤地关门离去,屋中恢复了一片漆黑。秋离仿佛失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久久难以回神。

那时她年纪小,觉得没有朋友便是天大的事情,难过得手足无措。可现在回想起来,秋离觉得好笑,从学府结业后的上万年,她再也没有见过执夙。

秋离再“哦”了一声,苦笑:“原来是因为空虚。”

执夙再怒:“我有什么好空虚的?蜀青和尚楠皆是我的裙下之臣,就是那个曾经对你有意的迂风,现在也听命于我。”

秋离“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因为占有欲。”

第一日的傍晚,秋离跪得头昏脑涨,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执夙,来的目的无他,不过是来耀武扬威的。

秋离心中有一个疑惑,憋了许久,碍着面子从来不曾问出口,终于今日憋不住了,问道:“执夙,我们不曾是朋友吗?怎么会走到如此境地?”

执夙轻笑:“朋友,呵,我们道不同,总归不是一路人,做不成朋友。”而后她又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眉眼微微弯起,“而你,长得太美,才华又太盛,我们做不成朋友,便只能做敌人了。”

夫子惜秋离才华,知她应不会做出这等事,可又奈于执夙的言之凿凿,不好公然偏袒她,只好问:“秋离,你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秋离愣了愣,将眼神望向那边窗下站着的迂风。她在竹林中写乐谱那日,他恰好在旁边的亭中看书,她一边写,一边用长笛吹奏找灵感,他是听见了的。

见她望向他,迂风张了张口,可被执夙凌厉的眼眸一瞥,又低下头去,没能说出一个字。

她是个不将事情搞明白便不罢休的性子,反正也睡不着,干脆披了衣裳起身,斟了杯茶,去院子池塘边走走。

夜空中的月亮分外亮,即便被挡在乌云后面,也挡不住从云薄的地方射下的银光。淡淡的月光笼罩在院中的莲池上,莲池上升起一层淡淡的水雾,似烟波浩渺。

秋离坐在莲池中央的红亭中发呆,忽然想起,西山也有这样一汪碧绿的莲池,女帝将婆罗池养护得好,池岸上终日仙气缭绕,一到夏日荷花遍开,接天莲叶,是西山一大奇景。

从此不论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她和她们,不再会有任何牵扯了。秋离终于看清事实,不再有任何幻想。

没有想到,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

大考那日,众学子将乐谱上交,秋离方要离场,突然听得执夙扑通一声跪在夫子面前,当着众学子的面,指着她,言之凿凿道:“夫子为执夙做主,此次大考之前,秋离她假意对我们示好,灌醉我们一众姐妹,偷了我的乐谱,请夫子治她抄袭之罪。”

可惜,酒没过三巡,这群姑娘中说话最有分量的执夙便开了口:“阿离,此次大考,夫子要做一首百鸟朝凤的乐曲,我们姐妹于音乐一道不是那么通透,可否借妹妹的乐谱来看看,参考一二?”

秋离去夹桂花糕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

她有片刻的失神,这才悟到,原来她们终究是做不成朋友的,一顿酒席,不过一场利用。她们花了钱,看了她的乐谱,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就在这种矛盾中,史、乐两科渐渐接近尾声,大考的时光将近,只有这两科合格的学子,才有机会修礼和武两科,若不然,就只好重修史乐,那离从学府结业更遥远了。

秋离在乐上造诣极高,一支长笛吹得出神入化,连教学的夫子也拍手称奇,赞她是千年难得一遇的音乐奇才。

不知是不是那几个女学子想开了,这些日子,她们突然和秋离热络起来,下了课便约着她一同去吃饭。秋离本以为,自己会有些气恼她们,会拒绝她们,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终归,这些流言和伤心,秋离只能咽到肚子里,一个人消化。

眼不见,心不烦。她惹不起,便躲着她们,一下课,她便快步走回寝室,不与她们共处,她将心思都投在书上,想着这样便不会被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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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她想,她是四海八荒唯一的一棵丹木,神尊年年不辞万里从九重天外舀来五色泉水浇灌她,不是让她跟别人屁股后面,给他丢脸的。

惹不起,只好躲。因此,能不打照面,秋离便尽量不与她们打照面。

见秋离如此态度,执夙、妙冉她们便更加放肆。聚在一起之时,她们不仅说女帝的坏话,抱怨夫子太严,还常常讲秋离的是非,说她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看不上她们这些姐妹不说,还爱勾搭些不三不四的男子。她们还说,秋离美则美矣,可终究是个外来之人,不属于西山,她身份卑微,不配和她们这样的贵族做朋友。

故人?方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从小跟在公子身边,公子的故人他没有不认识的道理。愣了半晌,他忽而一拍脑门:“公子你是说……可是,年纪也差太多了……”

元辰默契地点了点头,然后若有所思:“我只是猜测,也不确定。”

是夜,秋离本已躺下,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学府中,还是有几个家境不那么显赫的男学生读书很上进,时不时,秋离与他们在书屋遇见,讨论一下上古历史,谈谈人生哲学,便渐渐地熟悉起来。

见此情景,几个贵族家的女孩子便不高兴了,觉得秋离看不起她们,拂了她们的面子。于是她们刻意疏远冷落秋离,有时秋离热情地和执夙、妙冉她们打招呼,她们视而不见,从她身边大声地说笑着走过,将她晾在一旁。年少时,秋离还不懂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她不懂为什么她的朋友不理她了,只是努力想弥补彼此之间的关系。可她若提出一同出去吃酒,她们便说没空;她若说春日一同出去踏青赏花,她们嘴上应下,到了日子,却放秋离鸽子,令她空等一日。

这世间最伤人心的,就是莫名其妙的疏远。这样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有过两三遭,秋离便放弃了。

秋离贪嘴,次次皆是妙冉带她出去找上好的酒家,吃各式各样的美食。酒醉之后,他们便聚在一起说说女帝管他们如何严厉,他们美好的童年如何苦不堪言。秋离虽觉得女帝人是不错的,可她从来插不上话,只是听他们抱怨。

有次几人宿醉,误了上课的时辰,秋离二话不说站出来将过错一力承担下来,被夫子打了板子,手心肿胀得握不住筷子,便是执夙去买了好吃的,一勺一勺地喂她吃。课业小考,她们一起不及格,大雪天被夫子在学府外罚跪,几个人冻得瑟瑟发抖,便抱在一起,讲夫子的坏话取暖。

有朋友如此,秋离很珍惜。

月挂天边,真真如玉盘皎洁。淡淡月华如水,轻轻泼洒在世间。白泽负手立在竹林之前,叹了一句:“月光正好。”

她忽而心中一动,拿出白泽方才送她的笛子,临月吹笛,即兴演奏一曲,整间竹院,都沉醉在秋离悠扬的笛声中。

这便是离别了。

不多时,那几个常爱欺负萧夜的小男孩便追着他向这个方向跑来,眼见到了坑边,萧夜利落地拐了个弯,然而那几个孩子没那么幸运,他们一时间刹不住车,便接二连三地在坑边上踩空,栽了下去。

然后萧夜搬出早在树后藏的水桶,兜头便浇了下去,晚秋时节,冻得那几个孩子生了大病,后来在家躺了好些天,才下得来床。

胤川不解萧夜作为,而萧夜是这么说的:“对于坑你的那些人,你若不还手,他们不会觉得无聊而就此收手,只会觉得你好欺负而变本加厉。被坑了又如何?断牙和血咽到肚子里,再坑回去就是了。总之,坑到最后的,才坑得最好。”

秋离对萧夜殿下这个名号的印象,便是被史册记下来的,据说他立下赫赫战功,随着时间的流淌,和古卷一起躺在书架上发霉。她想象,这样一个以武力扬名于天下的人,应当威风八面,与她这样的小仙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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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白泽说,萧夜刚刚化形的时候并不在仙界,他阴错阳差地在凡界凝聚。在凡界他过得并不好,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所以身形分外瘦小。他那时天智未开,看上去有点傻笨可欺,便常被村子中其他小孩子欺辱。胤川找到他时,他正被几个孩童摁到泥潭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白泽也不恼她僭越,放下手中的棋子,认真道:“看神尊信中的意思,要个千八百年。”

秋离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又好似被人扔进大海中,被浪头猛地拍了几下,晕晕乎乎,酸酸胀胀,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感觉。

白泽袖子一拂,收了棋盘,幻出水晶盏,斟了些消暑的酸梅汤,秋离无意识地抬手接过就往肚子里灌。冰冰凉凉的汤水下肚,她才觉得微微回神。

听闻他要离去,她急匆匆地跑去,路上之匆忙,竟连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鞋都不知道。

冬去夏来,冰雪消融,碧色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莲,花盏连绵至目穷处,呼吸间皆是令人迷醉的香气。夜空中,月色如洗,投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微微浮动。

秋离跑进竹园时,白泽正坐在白玉石桌前,自己与自己下棋。他眉头微蹙,思考得很是认真。见她进门,才微微抬头,入眼便是她这略显狼狈丢了一只鞋的样子,他不禁失笑:“秋离,你—”

似是在回忆,又似在思考,白泽顿了一下,良久,声音也低沉了些:“我能做的,不过给她提供一个歇脚的地方,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那些学子,因着我的关系,也多少能收敛些。不过,生活还是她自己要过,究竟将来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受欺负,还要看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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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竹叶,有沙沙的响声。

初见白泽之时,秋离不过化形三百余年,还是个稚嫩的少女,懵懵懂懂,自然不复现在这般洒脱自在。

那时的她,四字以蔽之—混得很惨。

这段记忆,一千岁成年后,她很少想起,不知怎的,今夜忽而重温了一遍。

对于这个问题,很久之后,秋离才有答案。

那日,她在练武场上练得久了,洗澡的时候不小心在汤池中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便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这样想着,她便先随意填了填肚子,才动身去白泽处。到的时候,自然比平时晚了些。

隔着竹林,她便听到天枢的声音:“师父还不用膳,可是在等秋离小仙?今日下午是武学课,每每武学课后师父都会让徒儿多备些小吃。”

秋离哑口无言。

这样一来,本来紧张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接下来的半个月,秋离常去白泽处坐坐,最初是想去感谢他,后来,便渐渐成了习惯。见他不烦,她越发大胆起来,下了课,便来他这处坐坐,赶上用膳的时辰,便厚着脸皮在这里蹭饭,直到月亮西斜,才回自己的房内睡觉。

接着,白泽又幻出一方紫藤架着的茶炉,煮上水,示意她坐下。

秋离上古史修得很好,对于本来只存在于史册中的神君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有种本能的敬畏,此刻紧张的一颗心不知已经扑通扑通地跳了几下,头脑也有些飘飘然,不甚清醒。或许是孤单怕了,她竟连推辞也没有便坐下了。

他斟了杯茶推至她面前,她客客气气地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

一回身,不料和对面来人撞个满怀。

竹叶轻摇,阳光细碎,风铃草开出大朵大朵白色如铃铛般的花朵,缠绕在头顶的木架上,鼻尖有若有若无的幽香袭来,熏得人心头一颤。

秋离窘迫:“白……白泽神君。”

那白衣仙童亦作揖道:“在下昆仑虚白泽神君座下天枢星君,望姑娘自重,不要跳下这婆罗池,若是跳了,神君也不会再捞你了。”

秋离听得一头雾水,良久挤出了一个“啊”字。

见她疑惑不解,天枢这才放下心来:“仙友不是来跳婆罗池的就好,也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女仙想不开,从婆罗池跳了下去寻死,我家神君善良将她救了,请到家中坐坐。这可不得了,自那日后,每日都有十几个西山女仙组团来这里跳婆罗池,想诓我家神君救上一救。我家神君纵然心善,也受不了每天十几个来跳池子的女仙,救人救得手都酸了,这便命我等在此修筑篱笆仙障,省得有人再往里跳。”说罢,他还愤愤地补了一句,“这样下去,这婆罗池就成了西山女仙的泡澡池了,灵气散得差不多,明年夏天也生不出莲花了。”

她受宠若惊地接过药瓶,又一步三回头地感谢了他几番,因为看路不当心,还被石头绊倒,重重地摔了个狗啃泥。她听得背后白泽走过来的脚步声,吓得赶紧利落地爬起,羞得连脸上的泥都顾不上擦,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现在回想起来,秋离觉得,自己小时的性子确实别扭了些。或许是因为同执夙那段破裂的关系留下了阴影,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很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会惹得别人烦不喜欢她。

所以,那日从白泽神君处回来,秋离琢磨着,什么时候去找神君还衣裳才更合适。早上怕影响神君吐纳,晌午怕影响神君用膳,晚上又怕影响神君休息,怕去得不合适了,会惹得神君讨厌她。这样思前想后了大半月,她终于决定,傍晚用膳前去神君处走一趟。

仿若看出了她的窘迫,白泽袖子一挥,将地上的陶瓷碎片抹去,不疾不徐道:“一个茶盏而已,你别放在心上,我正好能去赤言处讹他一盏新瓷,我也不亏。”

白泽将她领入院中去坐,又给了她一身浅蓝色袍子,要她换上,省得着凉。她将袍子捧在手心,有沙棠木淡淡的清香。秋离看着袍子愣怔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待她换好衣衫出来,白泽已在院子中温了热茶,听她从石阶上走下的声音,他头也未回,只是伸手向对面的座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邀她入座。

秋离一颗心怦怦怦跳得很快。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是长久以来,开心也好,伤心也罢,都是她自己扛,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受了欺负,此刻秋离陡然生出了满腹委屈,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便哭了半个时辰。

那蓝衣男子也是好脾气,任由她抱着哭,待她哭累了,递与她一方帕子、一盏清茶。

不知道这样沉了多久,秋离腰上突然受力,一道蓝光缠上她,向上一提,径直将她提出了水面。

她呛得咳了许多声,落汤鸡一般坐在地上,头顶上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值得寻死?”

她抬头,望见那一袭蓝衣,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温润如玉的笑容,仿佛冬日里一道阳光,一下子洒进她的世界,撕裂寒冷,注入一道温暖之气。

既然有神君作保,这件事,便这样翻页了。

又过几日,她与执夙她们皆从乐、史两科结业,升去修武和礼。礼之一科,虽由白泽任主教,但他身为昆仑虚之主,事务繁忙,得空才能来一趟西山,是以,白泽不在之时,他们的时间,便都用来修武了。

修武的这几年,也是秋离和执夙闹得最僵的几年。

想起婆罗池,她便想起那日她在池边看到的,灿若星辰、深似瀚海的眸子。

是了,她猛然间了悟为何她对元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原来,他与那人一样,都爱穿蓝色衣衫,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仿若三月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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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风摇头,将她扶起:“昨日没能为你做证,当真对不起,只不过—”

她摆了摆手:“没事儿,我懂。”

迂风继续道:“今早白泽神君突然来找夫子,说是夜晚听到笛声,觉得感人至深,以为是夫子的新作,来讨教一二。夫子向他说了你的事情,他便断然道:‘能作出这种乐曲的人必定不会做出抄袭的事来。’有了神君作保,夫子便提前将你放出来。”

她和司卿混在一处,混得风生水起。只是听闻执夙和几个姑娘,在自家的山头上,作威作福了些时日,便被父母许配他人。以她们的身家,许的是天族的高官。她们自此离开西山,好多年杳无音信。再后来,仿佛是在某个来提亲的追求者口中听过,执夙嫁的那位夫君,身份尊贵,受不了执夙唯我独尊的脾气,在外养了几房小妾,执夙回娘家闹过几回,终究抵不过夫家势大,哭了些时日,便也安宁了,将自己圈在深闺中,也不知道在做何事。

若是能料到后来的事,当初秋离不会那样难过。只是当时年纪小,终究逃不开眼界有限。见过的,不过那些人;经历的,不过那些事儿。目光被阅历所拘,只看到眼前的那一方水土、几许时光。那时,她在那个小黑屋中关着,只觉自己被朋友背弃,被师长冤枉,被全世界抛弃,难过得难以自抑,摸出长笛,呜呜咽咽地吹起来。

她心中有感,吹出的曲子,也感人至深。

执夙眼睛瞪圆:“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凭什么你能过得这样云淡风轻,而我,手中的东西比你多得多,却总是不如你快活。”

秋离忽而意识到自己为了躲避痛苦而装出独来独往的样子,反而能刺激得执夙羡慕,不禁觉得好笑。可笑过之后,心中有淡淡的痛。心中虽痛,可面上不显分毫,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态度刺激到她,于是笑道:“说来说去,原来是因为闲。”

执夙衣襟一甩,冷冷道:“秋离,咱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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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离“哦”了一声,苦笑:“原来是因为嫉妒。”

执夙微怒:“我有什么好嫉妒你的?我父母皆是洪荒一战的功臣,而你,什么也没有,就算我把你像蚂蚁一样踩死,女帝也奈何不得我。”

见状,秋离无奈摇了摇头。迂风是个式微的贵族,平日里便不太招执夙待见,他偏生胆子又小,上次被执夙、蜀青他们打了一顿后,胆子就更小了。秋离若是逼着他为自己说话,恐怕日后少不了又要遭执夙一顿排挤。

她看向夫子,叹口气,摇摇头:“秋离无法证明,只是问心无愧。”

如此一来,夫子也庇护她不得,只好罚她去小黑屋面壁,对着祖师画像跪坐思过五日不许进食,不许任何人探望,出来后,禁足,然后补考。

几百双眼睛落在她身上,秋离惊得呆立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只是无力地道:“夫子,秋离没有。”

可是,半个学府的学子都做证,说那日秋离确实和执夙她们去了酒楼,她平日里独来独往,由此看来事情确有些蹊跷。再加上妙冉等人齐齐跪下为执夙做证,说是亲眼见她作了此乐谱,是那日吃酒,被秋离借去,本念在同窗之情的分上原谅她,没想到,她竟做出这种事。

秋离瞪大眼睛望着执夙,半晌不能回神,心底有个地方,不知道为何,揪着很痛。说不清,道不明,像是某个地方轰然倒塌,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秋离不是小气的人,得了好东西从来愿意与别人分享。只是这刻,舌尖上突然滚上来“拒绝”二字。她咬了咬牙,将“不”字就着桂花糕咽到了肚子里,点了点头,道:“今晚饭毕我便将谱子拿给你看。”她也不清楚,说这话时心中的酸胀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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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想着,无论怎样,在最初的时候,她们待她还是不错的,今日之事,便是当报答前些年,她们照顾她的情谊,从今天后,便银货两讫了。

或许是寂寞得久了,秋离在答应她们的邀请的那一刻,心中竟有些开心。究竟为什么开心,连她自己也不太懂。

酒席的排场摆得很大,在学院中最大的酒楼包了上好的包间,点的也全是秋离喜欢的菜,执夙和妙冉拉着她回忆曾经的时光,她也笑着点头回应。恍然间,秋离觉得仿佛回到了她们还是朋友的时光,一起嬉笑打闹,好不快活。她突然了悟,为什么方才会有那一瞬间的开心。

因为不管她面上装得多不在意,心底里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她们还可如从前那般做朋友。

秋离心颇宽,毕竟,未化形之前,她同胤川在九重天外住了几百年,修出神识后,便日日看着他捧着茶盏,在海棠花间看经书,耳濡目染,她也明白,外物皆为虚幻,尘世皆为虚幻,流言皆为虚幻,唯有本心为真,若能忠于本心,便不被世事所扰。

是以,渐渐地,那些流言蜚语,虽会令她微微伤心,却已不能分她的神,她明白,只要她修好她的本心,自然会超脱。总有一天她们会从学府结业,到时西山天大地大,只要她能自由自在,无论她们怎么编派她,她都不在意。

只不过,有时院子中传来女子嘻嘻哈哈的声音,她难免失神愣怔地望向窗外,她羡慕她们能走在明媚的阳光下,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她终究是个小孩子,她渴望有朋友,渴望有人陪伴。

这样一来,那些本要和秋离熟起来的朋友,也渐渐疏远了她。有几个不轻信流言的,放学路上被执夙和蜀青围堵暴打一顿,第二日乌青着半边脸来上学,连抬头看秋离的勇气都没有。如此,本来不大的西山学府,便没有人再愿意和她亲近。

执夙、妙冉一行人的作为,秋离略知一二,暗自伤心了些许时日。她气愤,她虽然不同她们一处玩耍了,可心中将她们视作朋友。这样伤人的话,秋离决不会背着她们讲;这样的事,她决不会背着她们做。若是日后她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她也会挺身而出。她们此番行事,秋离会难过,会恼,可难过、恼过之后,却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毕竟只是个青葱的女娃娃,不经世事,终究没有勇气和执夙、妙冉她们对峙。秋离也曾想过,她可以向女帝说说心事,但那些学子的父母,大多是西山手握重权的人物,翻手云,覆手雨,就算女帝愿意向着她,也不能在此事上明目张胆地护着她。

正中的八仙桌上,蛤蟆状的铜鼎缓缓吐着龙涎香,香气袅袅本该安神,却莫名扰得秋离胡思乱想。

她想的不是别人,正是元辰。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笑起来的模样,莫名让她有些熟悉。是谁呢?她思考良久,却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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