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烛白愣住了。
容许见羽烛白发呆,以为她是被自己拆穿了不知所措,一下子就急了:“禁术好比独木桥,稍有不慎便会失足,你怎么那么不听话?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羽烛白手忙脚乱地推开了上上下下检查她的容许,说:“我没有修炼禁术!”
旁边的小狐狸瞅准空隙,猛地撞开了羽烛白的手。萧靳得了一丝喘息,软着四肢要爬出这个地方。容许反应极快,死死地攥住了羽烛白的手,不让她挣脱。
羽烛白转过去对小狐狸怒目而视,小狐狸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萧靳被突然涌进肺里的空气呛得死去活来,却仍然没有丧失求生的意志,一点点地往外爬着。
背后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声音有些吃力:“小舟,够了。”
羽烛白转头对上容许的眼神,没有责难也没有恐惧,他的目光平静温柔一如从前。
容许刚刚强行以剑气灌进自己的经脉里,硬生生地截断了试图四处游走的心火,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似的痛。
但羽烛白一眼就能看穿他那点心思,他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一道剑气掀开了。小狐狸摔得七荤八素,居然胆大包天地抓住了羽烛白的胳膊。
萧靳抓住这个空隙,身形一晃就要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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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开。”羽烛白冷冷地说,她现在不想计较这狐狸吃里爬外的事。
“你不能杀他,”小狐狸焦急地说,“天道在看你!”
神明屠杀凡人,必遭天劫。羽烛白现在仅剩神魄困在肉体凡胎里,一道天雷都抗不住!
萧靳惊愕地看着忽然掠至眼前的女孩,他原本预计这里最棘手的应该是苏若秋。
萧靳和羽烛白银色的眼睛对上的一瞬,险些战栗着跪下——那是一种弱小对强大生物绝对臣服的本能。
背后的黑气中,一道银光破空而出,直直地对着萧靳的后心撞了过去——是苏若秋!
她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羽烛白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银灰色铺满了她的瞳仁,霜花瞬间绽放。
“师兄不要哭了,”羽烛白擦掉了他的眼泪,乖巧又温和地问,“我帮你杀了他,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女孩叽叽喳喳的,但还是先把门推开了一条缝,试探着伸进来半个脑袋和一只眼睛观察,没有莽撞地冲进来。
“怎么了,饿了吗?”容许坐起来,招手示意她进来。
羽烛白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把脑袋送到容许手底下随他揉,乖巧地说:“师兄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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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许像是全身上下的筋都被抽紧了,他僵硬地保持着那个狼狈的姿势。
萧靳满怀恶意地一笑:“换句话说,他们都是为你而死。”
万鬼同哭。
上官策被容许伤到了,又被这鬼哭狼嚎的声音扰了心神,头一歪,又呕出来一口血。
苏若秋仅仅是一刻慌神,黑气便不依不饶地缠上了她的剑锋,进而扭曲成巨大的兽口,想要一嘴吞了她!
上官策扶着墙抹去嘴边的血,惊魂未定地看着突然平静下来的容许。就在刚刚,容许像头发怒的公牛,蛮横地把他扔了出去。容许周身都是缭绕的黑红色雾气,浓郁的邪气正是入邪的征兆,而他的眼神空茫,仿佛置身空无一人的荒野。
上官策心急如焚,却手足无措,这时羽烛白走出来,像摸小猫脑袋一样摸了一下容许的额头。
“师兄……”羽烛白没有明鉴那样的能力,她能压制住容许心中的邪火,却看不见他因何悲伤。
“别怕,没事了。”男人在他的眼睛上蒙了一根布条,“我叫鹤风,九嶷山弟子,你要跟我走吗?”
容许徒劳地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他挣扎着去扯眼睛上的布条,却被男人按住了。
“你太久不见光,不遮住眼睛的话,会受伤的。”男人的话语柔和而不容拒绝。
“那阿许一定要保护好妹妹啊,不然她会被人欺负的。”女人刮了一下他的鼻尖,笑着说。
容许流下泪来。
他醒了。
“阿许乖,好好睡。”女人声音温柔,她的侧脸淹没在下午的阳光里,仿佛要融化在那片无瑕的白里。
远处传来小侍女和小厮拌嘴的声音,窗边看书的男人望着槐树下依偎的女人和孩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一丛洁白的槐花落在女人的怀里,甜蜜的香气撞了容许的鼻尖一下。
他怔怔地看着女人轻微隆起的肚子,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
忽然,一只冰凉柔软的手点在容许的眉心。
仿佛一滴雨水落下,容许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凉意,内心波涛汹涌的怒火被这只手轻易地抚平了。
容许好像看见了阳光。
可是他爱的和爱他的人永沦地狱,而罪魁祸首却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间。
十七根轻飘飘的戒钉,就能换七十二条人命吗?凭什么,就凭萧靳有个好哥哥吗?
容许没有意识到,他胸腔里的那点火愈烧愈烈,吞没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他的眼中只有插在土里的纵云剑,他伸手要去拔剑,却不得动弹。于是他不自觉地外放剑气,把上官策剐得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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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这句话显得如此荒唐可笑。
容许乱糟糟的脑子里,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大师兄,你冷静啊!”上官策一身是汗,大声喊道,“他就是故意激怒你的!”
容许的耳朵里却习惯性地只灌进了“冷静”两个字。
冷静?容许空前冷漠地想,冷静干什么呢?
鹤风接着说道:“你不告诉容许是对的,他破了杀戒,心火正是蠢蠢欲动的时候,让他知道这件事只会遂了萧靳的意。萧靳在稽查司面前说等容许二十年,明显就是认出了他。我这次来,要断新仙盟的主心骨是其一,杀萧靳是其二。我绝不允许有人把脏手伸到我的弟子身上来,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容许难得晚醒。
他习惯早起,去厨房给几个师弟师妹熬粥,然后备上茶水和一日的功课,在静堂里坐一天。其间少不了要调停白珏和上官策的争吵乃至斗殴,还有旁边江画舟的拱火。不过他二十年如一日都是这么过的,已经麻木了。
白珏立刻吐出黑色血块,震惊地看着人畜无害的小师妹。
“你要谋杀三师兄啊?”白珏嘴唇上带着血地说。
羽烛白眯起眼睛,笑得纯洁可爱:“是啊,害怕吗?”
容许被身后的上官策没轻没重地抱着腰往旁边一滚,剑锋偏离走势,一头扎进了土里。萧靳趁机一掌拍向容许后心,旁边猛地刺出来一道剑影,死死地架住了他。
“小瞎子,”白珏咬着后槽牙,手腕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像是要挣破那层细嫩的皮肤,他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快滚!”
萧靳在心里冷笑一声,打算一掌结果了这个花拳绣腿的小崽子,一道凛冽剑气却直奔他颈侧而来。他掌心推出一道颜色深得发黑的火焰,轻描淡写地把白珏推滚了出去,同时转身两指夹住了与他瞳孔只有一线距离的雾朱剑锋。
苏若秋惊呼出声,容许握着纵云剑已经杀了出去。
白珏和上官策从上山拜入师门以来,就是被容许牵着手带大的。小师叔也总是在容许拿两个小孩子没办法的时候教导他们,不要惹大师兄生气。他没有说明缘由,但两人都懵懵懂懂地知道容许身上大概是有类似于戒律不可触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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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靳的话说得含糊又暧昧,好似亲手把戒钉打进他身体里的人不是萧暨一样。他如愿以偿地看见容许冷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容许紧绷的面皮微微抽搐,像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我们容家七十二条人命,就只值十七根戒钉吗?”容许眼神空洞,声音轻飘飘的,不知道是在问萧靳,还是在问已经灰飞烟灭的萧暨盟主。
萧靳饶有兴味地看着飘落的纸片,挑着嘴角笑了起来:“本来我想等你二十年,可是你的好师尊这么急着要我的命,我也无须领我兄长的情了。”
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悉数倒了出来。
十根灰蒙蒙的钉子“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泛着诡异的光。
雾朱剑无声震颤着,剑上裹挟着零星的火焰。
苏若秋要是接下这一剑,不可避免地便要受伤,若是不接,雾朱剑很有可能受到损伤。
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按住了苏若秋的肩膀,同时上步挡在她身前,抬手接住了雾朱剑。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举重若轻,就像他在檐下摆弄茶盏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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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若秋剑锋一挫,对着他的面门划了出去。
萧靳的风帽被剑锋撕裂,暴露出那双赤红的眼睛来。
她没有退路,她退一步,可能就会踩在同门师兄弟的血泊里。
“我知道你是江楼的徒弟,我的目标不是你,也不是江楼的女儿。”门外传来萧靳低低的笑声,像是毒蛇吐信的“咝咝”声。
“我只是来取我的灯芯。你现在滚开,我就放过你。”
苏若秋取下拜帖,一眼扫过去,神色剧变。
“‘灯芯案’首脑、容家七十二口人血债债主、朱雀门萧靳前来拜访。”
苏若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把甩开了拜帖。楼上的容许看出她不对劲,刚要翻身跃下来,却被苏若秋喝止了。
“年纪不大,操心的倒不少。”容许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还没和我解释清楚,你帮我疗伤的事。”
羽烛白张牙舞爪地对他比了个鬼脸:“不告诉你。”
容许还要说什么,院子里传来三下叩门的声音。剑修很熟悉这个声音,是剑柄在撞木门。对方很有分寸,点完三下便不再动作。
修真界里,知道萧靳被囚禁和那起震惊世人的“灯芯案”有关的人屈指可数。
萧靳出现在稽查司的时候,鹤风一直暗中观察容许的反应,看他还算平静,以为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被苏若秋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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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烛白无端地怜悯起他来,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怎么活得这样辛苦?她那点泛滥的同情心一发不可收拾,联想到年幼时同样不易的墨寒川,一下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浑身的毛都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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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烛白的话语在齿关间来回辗转,满心愤恨无处发泄。
羽烛白脑海里,属于江画舟的朦朦胧胧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从小到大,容许都是个不会生气的哥哥。不论是江画舟学不会拿筷子,笨手笨脚地摔了碗;还是生病反胃,吐了容许一身,他都不会责怪她。
容许对江画舟如此,对苏若秋、白珏和上官策亦是如此。
迟来的光辉再明亮,也照不到死难者的额头。
羽烛白心里千思万绪,面上却还是装出小女孩的娇憨,踏踏实实地忧心她这便宜师兄的心火。容许看上去倒是平静得很,一面喂她点心吃,一面翻着书页。
外头闹得天翻地覆,容许又焉能心如枯井,平静无波?羽烛白知道这一切都是表象罢了。
“师尊不是要装相。”容许在羽烛白的脑门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他是要做给天下仙门看,不是谁都能做这个新盟主。谁要借机兴风作浪,他就取谁的项上人头。师父这是为萧盟主下完后半局棋。”
第三节 萧靳·容家血案
羽烛白抓狂。
窗外传来悠长的钟声,影子缓慢地向那个既定的方向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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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血魄灯威力究竟如何,也无从考证。但不能否认的是,所有鬼修都以做出血魄灯为莫大的荣誉。
鹤风张了张嘴,半晌,无力地问了一句:“容许知道了吗?”
苏若秋把手里的卷轴扔了出去,险些把烛火砸灭,她压抑着声音,低吼道:“他不知道!我怎么敢让他知道?从小策把卷宗给我,到我带大师兄来洛都的一路上,我都不敢让他知道一个字。”
容许板着脸说:“什么时候了还说谎!”
羽烛白哭笑不得,她想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凑到容许面前,说:“大师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神。”
容许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逐渐变得忧虑,“你看的是什么书,是藏书阁里的吗?快告诉我,师兄不怪你。”
我不能死。萧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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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许沉默了片刻,他对船上那几日渗进身体里的灵力还有记忆。
按道理来说,江画舟不该有这样的灵力。
“小舟,你和师兄说实话,”容许表情严肃,“你是不是修炼什么禁术了?”
“别把自己的手弄脏。”容许见她没有收手,有些急了。
“我的手一直就不干净。”羽烛白看着他的眼睛说,“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兄,我拿这个人的命来谢你多年来的照顾。”
容许心里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虽然震撼于江画舟的表现,却仍然天真地觉得这是自己家的事,可以回到九嶷山慢慢说。
羽烛白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屈起五指,萧靳就仿佛被人掐住脖子拎了起来。萧靳双脚离地,徒劳地抓挠着那只他触碰不到的手,脖颈上渐渐有细细的雪粒子蔓延开。
羽烛白动手之后,被萧靳召出来的怨灵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灰飞烟灭了。
羽烛白面无表情,对众人投射在她身上惊讶的目光视而不见。
“祂最好在看着我。”羽烛白面无表情地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是天道铁条,这世上没有人双手血腥还能逍遥自在的道理。既然规矩摆在这里,天道又瞎了狗眼,那么一笔血一笔仇,我们好好地算清楚。天道不报,我来报!”
她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砸落在满地尘埃里。
小狐狸心一横,心想既然这个凡人非死不可,那么他来下手又如何?
萧靳腹背受敌。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从天而降,扑着萧靳滚了出去。苏若秋慌乱地收剑,避免伤到羽烛白。羽烛白却丝毫不慌,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强硬地把雾朱剑推回了鞘中。
羽烛白无视了苏若秋眼中的惊异,转身直直地看着踩在萧靳背上的小狐狸。
她的语气像是在问,却不需要容许的回答。
容许很难说清羽烛白此刻的神情,像是悲伤又像是担忧……更像是悲悯,神怜悯世人痛苦的神情。
容许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羽烛白已经闪身出去。
“师兄。”羽烛白忽然握住容许的手,分走了他的一点注意力。
这样混乱的局势里,容许竟然还不由自主地想,她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又生病了?
他想起江画舟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小猫一样瘦瘦小小的女孩,看着就像是养不活的模样。那时候连京不在山上,苏若秋不敢碰她,鹤风更不会照顾人,是容许一点一点用米汤把她喂大的。
白珏立时就急了,雨时剑光芒大盛,乘风刺出。
萧靳一侧一闪,四两拨千斤地把白珏扔了出去。白珏的后背砸出一声巨响,他只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要断了,胸口的皮肤一片刺痛。他扒开衣领一看,一片皮肉已经烧焦了。
萧靳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对着佝偻着身子掩面流泪的容许喊了一声:“知道为什么是你吗?因为你八字带煞,天生就是入魔的料,不如就来做了我的灯芯。至于你家里那些人,不过是顺带,血肉至亲是血魄灯灯芯绝佳的养料。”
她几乎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不远处和苏若秋缠斗的萧靳捏碎了怀里一枚小小的琉璃扣。
浓重的血腥气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叫人喘不上气来。黑色的云雾铺天盖地,无处归去的鬼魂在虚空中俯视地上的生灵。所有人耳边都是鬼魂尖利的哭叫,野兽爪子一样刨着众人的耳膜。
所以容许没有看见,他背后的枯井里倒吊着七十三具尸体,容家的所有人都在这里,包括他尚未出生的妹妹。
他本该……有个妹妹。
容许的眼泪落在羽烛白手上,像是滚烫的钢水,烫得她瑟缩了一下。
他想起来淹没在熊熊烈火中的浸饱了鲜血的容宅;想起母亲被刀剑贯穿的胸口和被剖开的微隆的肚子;想起抱着他想要逃离,却被钉死在门上的侍女。
他被不记得容貌的人锁在阴暗潮湿的枯井下,那里到处弥漫着腥臭的尸油气味,他什么都看不见。枯井下的寂静叫他害怕得发疯,求生的本能让他摸索着身边一切可以咀嚼的东西往嘴里塞。
不知过了多久,枯井上的封印被人解开,男人走进这座阳光下的炼狱,抱起了他。
今天醒来后,容许看着陌生的环境,还茫然了不短的时间。
唤醒他的是门外女孩的声音。
“师兄师兄,你醒了吗?你穿衣服了吗?没有**吧?我要进来喽,我真的要进来喽!”
“阿许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呢?”女人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柔柔地问。
“妹妹!”容许听见自己的喉咙里传来雀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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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小小的一团,缩在流云锦的白衣里,困倦地在女人膝上打了个滚。
女人笑容恬淡,纵容了他的撒娇。她的发丝在一幕阳光里垂下,渲染上淡淡的金色,仿佛壁画上用金色粉末涂抹绘画的神女。
女人的手指纤长细白,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头发。
上官策咬着牙,忍着剑气从自己皮肉上滚过去的剧痛,死死地抱住容许不肯松手。
容许无知无觉。
他满怀恶意地揣测当初鹤风把他带回九嶷山的动机,莫非就是为了把这一桩惊天的丑事永远掩埋?萧暨堂堂仙盟盟主,他的面子九嶷山焉能不给,相比起来,容家的人命算什么,公道正义又算什么?不过是手握剑锋之人嘴皮子上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
他们都死了,肉身被弃之荒野,魂魄被炼为灯油。容家的宅邸在岁月蹉跎里荒草丛生,他们的墓碑上爬满青苔,街头巷尾提起这一家人,唯有感叹“命不好”。没有人记得他们,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他们的存在——除了容许。
而倘若他们尚能睁眼,看见亲手取他们性命的恶鬼尚沐浴在阳光之下,又真的能安息吗?
容许支撑到现在,唯一的理由就是,如果他也死了,就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个宅子里盈满阳光的海棠花和那些嬉笑怒骂、生动鲜活的人了。他像个破破烂烂的泥偶,捧着那点不为人知的回忆,独自熬过了这许多年。
他十几年来苦苦克制心火,戒嗔痴、免爱恨,杜绝一切可能会滋养心火的情绪,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尊假菩萨。无论受到怎样的侮辱与不公,他都要苍白无力地劝慰自己,不要这样,不能这样,要冷静要淡然要视之如尘埃。
然而他只是一个不到百岁的凡人罢了,纵然修炼得一身剑骨,却仍然是一颗由血肉捏成的心。
鹤风将他从那个炼狱里带出来时说:“人虽身死,但魂魄意念残存,也许你死去的亲人们还在流云烟水中看着你……所以不要糟践你自己。”
白珏感到胸口里那股滚烫的气息消散了,对着她吐了吐舌头。
被上官策挟制着的容许没有挣扎,他好似压住了那股吞天的怒火。容许的脊背不住地在上官策怀里起伏着,隔着两层皮肉和肋骨,上官策感受到了这具皮囊里狂躁的心跳——像是渴望血食的野兽的心跳。
容许的胸腔里好似揣了一面鼓,发疯的鼓手几乎要把鼓面捶破。
苏若秋一手握剑,一手结印,萧靳还未做出应对,便觉手上传来灼烧般的疼痛。
他一把甩开了雾朱剑,手指上赫然是朱雀火留下的印记——她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学了朱雀门的秘法!
另一边的白珏重重地撞在了院门上,被不知何时走出的羽烛白扶住了。羽烛白见他喘息不止,便在他几个穴位上点了一下,逼进去一股夹霜带雪的灵力。
此次下山,苏若秋没有跟他们透露半个字,但迟钝如白珏都能看得出来容许身上的变化大抵和他自幼恪守的戒条有关。
而容许和萧靳在言语之间,一口一个血债人命的,听得旁观者胆战心惊又出离愤怒。
一道符咒抢在容许之前打中了萧靳的肩膀,萧靳不甚在意地撕下符咒,对指尖萦绕不去的灼热视而不见。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心里的枷锁轰然落地。
此后便是一片死寂。
“容许!”
那是十根戒钉。
从前仙门百家处置犯错的弟子最严重的刑罚也不过如此。
“这是我兄长那蠢徒弟上次给我的。”萧靳舔着干裂的嘴唇,笑容阴森,他认真地端详着容许脸上的神情,“当年我的好兄长赏了我十七根戒钉,罚我入水牢终生不得离开。他要全他的大义,又对我有愧,所以替我受了后面十根戒钉。当日在江南,我看在这十根戒钉的份上没有为难你们,现在……”
很久以后,久到苏若秋以为鹤风就要以沉默把她糊弄过去的时候,鹤风才开口道:“不要告诉容许,反正这次萧靳一定会死,知道这件事对他而言没有好处。至于萧靳为什么活到了现在……因为他活着,所以容许才能活,你明白吗?”
“什么意思?”
“这是一场博弈,”鹤风的目光略暗沉,“朱雀门、萧暨和九嶷山各退一步。留萧靳一条命在,我和师兄才保得住容许。这件事之后,师兄和萧暨翻脸,很久没有往来。”
容许触碰到剑柄的瞬间,雾朱剑上的火焰就被压了下去。
他把雾朱剑还给苏若秋,另一只手上还攥着方才落在地上的拜帖。
“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债主找到苦主头上来的。”容许不笑了,冷冷地撕毁了那张含着恶意的拜帖。
下一刻,萧靳猛地伸手攥住了雾朱剑锋,滚烫的热浪顺着剑脊攀援而上。苏若秋果断弃剑,飞身一脚揣在萧靳的肋骨上。
没有任何流派会教剑修弃剑,剑于剑修而言就像是自己的另一根脊骨。苏若秋这打法看起来不像“天下第一”的高徒,倒像是街头摸爬滚打的地痞。可饶是她反应神速,掌心也留下了两道皮肉翻卷的焦黑痕迹。
萧靳被她踹得后退,肋骨当场就断了两根,他眼神一凛,把手里蠢蠢欲动的剑掷了出去。
苏若秋冷漠地握紧了剑柄,身后忽然有风呼啸而来。她知道是容许如鹰一般从楼上扑了下来,而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容许杀人。
几乎是同一瞬间,容许的指尖从苏若秋肩头擦过,她却带着剑锋狠狠地撞了出去。
大门被雾朱剑撕成碎片,暴雨一般扫了出去。苏若秋在漫天飞舞的木屑中,笔直地将剑推了出去。对面站着一个影子,全身罩在青灰色的斗篷里,随着雾朱剑剑锋推出而后退。
“容许,别过来。”
苏若秋神色冷凝,只隔着一块薄薄的门板,她已经感受到了逼迫到眼前的杀气。而她只有三成的把握能把剑锋送到对方的心口里去——她不知道萧靳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也无暇去想掌门和小师叔的计划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现在,她背后的驿馆里有除了花枝招展一无是处的白珏和只会埋头读书的上官策,还有苦苦压抑心火的容许和孱弱的小舟。
守在院子里的苏若秋在门响之前就起身了,她隔着很远就听到了对方的脚步声。
苏若秋抬头与走到二楼窗边的容许对视一眼,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意思是一个人。她五指并拢握住了剑柄,缓步靠近院门,大门的缝隙间插着一张拜帖。
院门外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严严实实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
她捏着容许手指上的小窝,闷声闷气地问:“大师兄,害你变成这样的人,死了吗?”
容许身体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回答:“当然,不然我怎么长到这么大呢?”
“那就好。”羽烛白想,受害的人在这世上苦苦挣扎,若害人的还能逍遥自在,那也太恶心人了。她多嘴问这一句,是知道这世上之事并非桩桩件件都有公道。她既然已经在这里,就不能容许不公。
有人出言挑衅他亦不露怒色,宁可顶着别人轻蔑的眼神,也要推掉切磋。
这样想来,他其实并非真的是个没脾气的泥菩萨,只是受心火所累,丝毫怨怼、愤恨、嫉妒一类的情绪都不能有。
他上九嶷山时才是那样小的年纪,却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只会挂着笑脸的泥偶。
羽烛白简单粗暴地想,实在不行就把他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关上几十年,把他脸上和蔼心里骂娘那套表里不一的作风磨干净,等他真正能做到不悲不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再把人放出来。
可惜这种法子她也只敢想想,真要把人关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怕是会疯。
窗外的钟声响了第三下,容许握紧了羽烛白的手,习惯性地安抚她:“小舟不怕。”
人间杀戮若是太过,阴阳失衡、正邪倒序,天道便会降下神罚。
可羽烛白知道这风起云涌的修真界背后,有一双不属于人世的手在推动着一切。倘若天道有眼,就该一道雷劈得那搅弄腥风血雨的混账魂飞魄散,而不是让这场风暴横行无忌。
所以羽烛白一贯看不惯天道的自以为是。
这是洛都清晨报时的钟声,此时已经是午时一刻。等钟声敲到第三下便是午时三刻,正是行刑的时刻。民间笃信午时的烈日能驱散妖邪,在中午日光最强烈的时候行刑也是修真界和世俗界通用的规矩。
“师尊他们是要去劫法场吧?”容许忽然说。
“应该是吧,”羽烛白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想到掌门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要学话本子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凭他和小师叔的能力,偷偷摸摸劫狱得手的可能更大吧?怎么还非得装这个相。”
鹤风吐出一口气,脱力一般坐在椅子上。
他仰头看了漆黑的房梁很久,才伸手揉了揉僵硬的脸。
当年把容许带回九嶷山后,关于那起惨案,鹤风借口会影响他的心性而潦草带过,并没有细说。所以容许并不清楚其中细节,反倒是一直跟着江楼的苏若秋做了年纪最小的旁观者,还牢牢记住了萧靳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