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上官策垂眸,琉璃镜后的眼睛被掩映在光影之中,看不真切:“我找了所有有关神明记载的古籍、民间传说,都没有找到尊号‘沧雪’的神君。你知道,天地之间的仙神分两种,天生血脉和后天飞升的。民间有记载的大多是后者,受人间香火和信仰供奉,其尊号多半和地域、经历以及修炼功法有关。‘沧雪’这个尊号一看就不是后者,我也没有找到记录。”
白珏静静地听着他说,神情微妙。
“不必,我就在这里说。”苏若秋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往外蹦,“二十年前稽查司抓了一批用人血和魂魄炼制血魄灯‘灯芯’的鬼修,从里面得知他们的组织者乃是朱雀门首徒萧靳。这件事闹到了萧暨盟主案头,萧靳本来应该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
血魄灯是个很邪门的法器,莫说鬼修,就是正经修士也听过这臭名昭著的玩意儿。无他,只因为这血魄灯的炼制方法很是刁钻且凶残,须得生辰八字带煞的人作为灯芯,再以上百人的血肉魂魄和怨念炼制灯油。
仙盟成立百余年,前后都没人炼成功过血魄灯。
房门被人敲了敲。
“进来。”鹤风说。
门被从外面推开,苏若秋握着一张卷轴,浑身都被淋湿了。
羽烛白忽然屈指在连京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一缕神息进入连京的识海蛰伏,连京愣愣地看着她。
“我给你三次机会。若你有危险,便喊出我的名字,无论你身处何地,我都会出现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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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京把她抱起来放到**,为她脱了鞋袜,拆了发髻,让她躺在**。连京摸摸她的头,说:“这九天十地,有什么能拦得住沧雪神君的?先睡一觉,说不定明早一醒,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我从会握剑起,就不做这种梦了。”羽烛白喃喃地说。
她想,人的理解真是神奇,若不是知道连京就是墨寒川,自己恐怕会将这句话理解为揶揄或嘲讽。可一想起是墨寒川在这具壳子里跟自己说这句话,她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柔和骄纵。
“我的人已经去探过剑宗了,在那里发现了傀儡丝的痕迹。”
羽烛白顿了一下:“又是傀儡?”
傀儡术在魔界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法术,几乎是个魔种就会。
“会。”连京说,“因为血莲花池的沸腾之时还没有过去,我身上又有天谴的伤,这是万年难遇的能要我性命的机会。”
羽烛白轻笑一声,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太不了解墨寒川了。
墨寒川人前人后都是一副从容优雅的模样,时时刻刻端庄如画上的神像。他不在意旁人的赞美,亦不在意对他的诋毁,仿佛世人的眼光于他而言只是袍角的浮尘。
“什么书要到晚上才来偷偷摸摸地找啊?”白珏用一种暧昧的语气说,“师兄是过来人,能理解你,这是很正常的事。你别气急败坏啊!”
“以你那点比核桃仁大不了多少的脑子,再轮回十辈子不喝孟婆汤也理解不了我。”上官策冷笑一声,捋平了手里的书页说,“毕竟脑子里的糨糊不会因为年纪增大发生什么变化,就算有变化,也只是大糨糊生小糨糊。”
“我说什么?哼,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能让你这个小古板三更半夜不睡觉出来翻。”白珏一边念叨他,一边借着幽微的烛火去看手里的书皮,“《上古神明录》?什么鬼东西。”
羽烛白把他惹毛了,心里就舒坦了,收敛了一点阴阳怪气,说:“你是为了调查新仙盟背后的主使才来的?”
连京被气得不想说话,纡尊降贵地点了个头。
凡人怎么可能驱使魔种,还是蛇女这样在沧雪神君面前挂了姓名的魔种,用脚想也知道幕后指使不简单。
连京说:“白珏说得不错,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睡觉。”然后这人就不由分说地把羽烛白拉走了。
房门一关,连京顺手在门上施了个法术,隔绝了外面对房内声音的窥探。
“你闹什么?”连京抱着胳膊靠在门上,问。
鹤风松了口气,转头把苏若秋骂了一顿:“大惊小怪地把人带过来,还带了一窝,你知道我们明天要干什么吗?你们几个小崽子真是会给我找事干!”
苏若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随他骂。
连京则转头看向了羽烛白,她正从白珏和上官策两人之间的缝隙往里挤。
剑修身心坚毅,叶岚能忍受这些,她只是担心师父。
明天新仙盟就要处决他们了,叶岚知道这是新仙盟引九嶷山出来的诱饵。
她深深地呼吸,知道明天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确实如此,当时萧盟主要是慢一步,九嶷山就要先动手了。”同伴喝得微醺,几乎有些口不择言了,“当年那位江楼掌门,最见不得这些事。要是他还在,仙盟哪里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老百姓看了修士跟见了鬼一样。”
“这话可说不得!”修士连忙上去捂他的嘴。
“没事,谁听得到?”同伴不在意地推开了他。
“真的假的?我都没听说过这个萧靳,他是什么来头?”
“骗你干什么?萧暨盟主自己就是苦寒出身,两兄弟小时候失散了,哥哥进了山海门,弟弟进了朱雀门。萧盟主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结果弟弟长成了大魔头。”同伴喝着小酒,身子暖起来了,胆子也大了,“萧靳这人桀骜得很,争强好胜又睚眦必报,而且不择手段。他为了引诱邪祟出来,可以杀人做血食。诸如此类的事多了去了,只是朱雀门看他天赋修为都高,一直压着消息。”
男人的声音伴着打在窗台上沙沙的雨声。
牢房里昏暗潮湿,无孔不入的寒气恨不得把人的骨头茬子都咬一遍。
从外头进来,一眼望去,这牢房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池。水池上装了精铁的栅栏,栅栏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用以压制水牢中人的灵力。
抱着温热油纸包的修士顶着大雨跑了进来,一把甩开蓑衣和斗笠,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鬼天气!老子脖子里都是水。”
一时间,整个修真界被恐惧不忿笼罩着。
如今已经鲜有商船敢去那边做生意,这艘船都是远在江南的白家私底下调过来的。
事态如此,饶是苏若秋心急如焚,也不敢带着容许御剑。
“师姐,”羽烛白转过来看她,“我们还有多久到?”
“天黑便能到。”苏若秋说。
这是他们离开九嶷山的第六天。
看着沉睡中的容许,羽烛白气得浑身打战。
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对容许下的手,但她能感受出来,容许的身体里有一簇邪火,泛着血肉腐烂的气息。容许之所以会如此痛苦,是因为他身体里有一道枷锁,锁住了那团火,使他不至于堕入魔道,可两股力量相争,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
而羽烛白还不能轻举妄动,这团火与容许的命门息息相关,要是她掐了这团火,说不定容许的性命也要受到牵连。
“那说好了,你和我回昆仑。”羽烛白小声咕哝着说。
你和我回去,我再也不让任何人碰你。
九嶷山的藏书阁是一栋小木楼,里头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架,空气中满是墨水和纸张经久散发出的味道,两排书架之间只能容一人走过,抑或是两人面贴面地蹭过去,狭窄逼仄得叫人喘不上气来。
容许嗅到了一点奶香。
小女孩身体不好,每日晚饭都要喝一碗热羊奶,这还是他定下的规矩。他不知道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何以就能有这样的灵力,怕她透支体力伤了自己,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便想抽开手。
“大师兄,师兄不怕。”女孩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心,误以为他在被心火折磨,语气有些慌乱,“很快就好了。”
第二节 洛都·血魄灯
船舱外传来有人和苏若秋搭话的声音:“客人是要去洛都吗?现在很多修士都在往洛都去,说是什么新仙盟要召开肃清大会。嗐,我们也不懂这些。总归是又要闹起来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太平日子算是到头喽!”
容许睡得迷迷糊糊的,抓紧了身上裹的大氅。
滚烫。羽烛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端详容许。
他皮肤滚烫,看上去很疲惫,可是他穿得很厚,像是怕冷。那双温柔安静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他身上的气息像极了那些饿了的魔兽,浑身上下都涌动着对血和肉的渴望。
然而羽烛白知道他不是魔种,也不是妖邪,他是那个婆婆妈妈、生怕几个小崽子吃不饱穿不暖的大师兄。
苏若秋闪身到箱子旁边,一脚踹翻了沉重的木箱。
箱子里滚出来三个人。
容许目瞪口呆,震惊地去把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的羽烛白抱了起来:“小舟,你怎么在这儿?撞到哪里了?”
苏若秋没理他,拿回诛杀令叠好放回袖子里。
诛杀令是她在鹤风的桌案上翻出来的,她借此推断二人应该是去了洛都。她不是要去劫法场,而是要带容许去找鹤风和连京。容许的心火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那一点点的血气像是火星子,点燃了容许胸腔里的煤炭,烈火燎原。
为了不引人注目,苏若秋套了马车带着容许前去洛都,等到了白梅镇便转水路北上。
羽烛白一见她就心虚,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她总不能说要去救连京吧?
“我和容许要下山一趟,你们老实在家里待着。”苏若秋说。
“出什么事了吗?”
羽烛白焦虑地咬着手指甲,蛇女突然出现在人间,说明新仙盟背后的人一定是某个修罗王。
她关心则乱,自作主张地把连京粉饰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全然忘了他还是从血莲花池里爬出来的大修罗王。羽烛白越想越心急,恨不得立刻出现在连京身边把他绑回来。
“咬什么手指?小姑娘家家的难看死了。”白珏往她的手背上抽了一下。
“你要什么就自己拿。”白珏大手一挥,说。
羽烛白没挪开屁股,她舔着嘴唇试探着问道:“掌门和小师叔呢?”
她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连京身上的玉佩,但一整个早上都没有见到他。羽烛白现在非常恐惧厌恶这种感觉,连京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她的心跳就开始不正常。
旁边的小火炉上还煨着浓稠的鱼汤,是在山溪里抓的鱼,用上好的天麻、白芷、红枣和玉竹一起炖两个时辰,炖得鲜香软烂才是最好。
鱼是大师兄抓的,汤也是大师兄炖的,照旧是令人没什么食欲的寡淡滋味。大师兄像个默默无闻的小厨娘,羽烛白每天都能吃到他做的菜,却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据苏若秋说,大师兄在闭关。
“我说了不用。”容许语气强硬,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苏若秋扭头看着他:“容许,你想死吗?”
“哪里有人会不死?”容许又换回了温和的口吻,仿佛刚刚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暴戾只是苏若秋的幻听。
连京被她的胡言乱语气得眼皮乱跳,恨不得趁她喝醉了拎她下来揍一顿,但他还惦记着把人哄下来,于是忍住了。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回昆仑?”羽烛白反反复复地问,“在昆仑山,没有人会欺负你,那里是九天十地最安全的地方,没有我的准许,谁都进不去。你要不要跟我回昆仑?”
“好好好,我跟你回昆仑,你快下来。”连京连声答应,用诱哄小孩的语气道,“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平时也是这样的,我刚刚从水里爬出来有些累,所以稍微快了一些。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告诉师尊。”
“你以为我是白珏吗?”苏若秋不吃他粉饰太平的这一套,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你的心火开始烧起来了。”
容许沉默片刻,笑了一下:“不过是斩了那人一只耳朵,沾了一点点血气而已。不妨事,过几天就好了。”
好在苏若秋也不是一般姑娘,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她不由分说地扣住了容许的手腕摸他的脉象,容许甩了一下手,没甩开。
“别乱动,”苏若秋觑他一眼,“掌门师叔让我来看看你的心火如何。你要是再挣扎,等会儿手腕就要被我掐红了。”
容许瞪着她,苏若秋却像是根本没长“看人眼色”那根筋,见他不动便以为是同意了,顺理成章地探他的脉象。
他像是没有感觉,潦草地把头发抓成一把,拢好了衣衫。做完这些,他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呆呆地坐在地上。他一个人的时候很少笑,脸上常常是茫然甚至淡漠的表情,像是粗制滥造的木偶。
“师兄的脾气虽然好,但要是偷看我洗澡,我也是会打你手掌心的。”容许忽然说。
苏若秋从树后走了出来,垂首看着他眼球上的血丝。
“不必。”上官策摇头,“我深夜前来就是不想声张。无论小舟是个怎样的神,她始终都是我们九嶷山的小姑娘。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你也不要说出去。”
“话说回来,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灯都没点。”
“赏月啊。”白珏挑挑眉,示意他看天窗里盈满的月光。
“白龙,生于神界圣地昆仑山。冰骨霜心,坐拥杀伐之血而有好生之德。”
那页纸泛着黄,墨迹也在经年累日的磋磨中褪了颜色。
白珏一言不发,他想起了蛇女被冰剑从体内贯穿出来的死相。
第一节 心火·诛杀令
“你这个大修罗王当得可真不怎么样,”羽烛白拎着酒壶坐在树枝上,摇晃着双腿,脸颊绯红,“先是末及,又是蛇女,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想咬你一口,你别是要被推翻了吧?”
连京无可奈何地站在树下,既要盯着没人过来,又要防着她从树上掉下来:“是啊是啊,我特别可怜,在魔界谁都不听我的。在魔界,哪怕是路边要饭的狗饿极了也能上来咬我一块肉,您满意了吗?赶紧下来。”
上官策一向不在意他的看法,自顾自地捋着思路往下说:“天生血脉的神祇多半是上古时代诞生的了,出现在人间的时候也大多以真身出现——哪怕是以人身露面,也不会被人当作仙人记录下来。所以我翻阅了所有和‘冰雪’有关的神明、神兽的记载,除去太低等不可能成神和堕魔的,只剩下一个记录。”
无论在人间、魔界还是神界,严寒之地向来是生命绝迹的地方,鲜有活物,因而有关记载少之又少。
上官策把那一页文字翻开,抵到白珏眼前,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一是大部分鬼修自身修为不够,在炼制过程中容易为未成形的血魄灯所惑,反而把自己的魂魄投了灯;二是所谓生辰八字带煞的人不多,真的煞气深重到能做灯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再者是仙盟成立之后,稽查司对鬼修的风吹草动十分敏感,杀百人取其血肉魂魄这么大的动静很难不被发现。
上官策劈手夺过书,什么也没说。
白珏略一思索,神色有些变了:“你在查那天那个魔修说的话?”
他说的便是蛇女,即便是命悬一线的时刻,白珏也清楚地听到了蛇女对羽烛白说的那句“沧雪神君”。
“怎么搞的?”鹤风皱眉,“快进来烤一下火。”
“掌门师叔,我让小策帮我查了一下旧仙盟戒律司的卷宗。”苏若秋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握着卷轴的手连着肩膀都在颤抖,“关于萧靳的。”
鹤风的表情和动作都凝固了,片刻后,他说:“你进来说,外面冷。”
“大修罗王命悬一线,喊沧雪神君的名字,合适吗?”连京无奈地笑出声,却咬着话语的尾音陷入了沉默。
羽烛白睡着了。
“你到底……”连京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的鬓发,终究没有问出口。
她小时候写不完功课,一边画符箓一边哭,哭得眼睛都红通通的,寒川便哄她去睡觉。
“也许一觉睡醒,功课就做好了呢?”
每次她被哄睡着后,第二天清晨醒来,枕边便放着一沓勾画完美的符箓。
低级的傀儡术,施术者只需将炼制好的傀儡引子种在目标身上,便可以控制对方。越高级的傀儡术,留在被控制者身上的引子越隐秘,目标被控制的痕迹也越不明显,即便是最熟悉的人也看不出他身上的破绽。
“我想起来一个让我印象不太好的魔种。”羽烛白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倦。
她连日替容许压制心火,还要克制神息不被发现,消耗了太多精力,江画舟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
这样狷狂的话语从大修罗王嘴里说出来理所应当,在墨寒川身上却不合时宜。
“其实还有一个思路。”羽烛白因为这点新发现,心里微妙地软下来一块,语气也和善了一些,“北堂勋之死发酵得那么快,事发突然,仙门百家都急着借机定苏若秋的罪。偏偏这个时候,剑宗宗主这个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宗门里的老头子跑了出来,还来得那么是时候,他一定有问题。”
连京露出一丝欣慰又担忧的笑容,但那缕微笑转瞬即逝。
对方对他们的动向也抓得很准,知道连京刚刚接了天谴,正是虚弱的时候。只是他们没想到羽烛白会冒着风险为连京出手,否则蛇女至少可以重创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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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江南两次失手,已经暴露得差不多了,这次会露面吗?”羽烛白怀疑道。
羽烛白难得这样直白地打量墨寒川的这副新皮囊,她用一种挑剔的眼光把连京上下剥了个精光,觉得还是他原来的样子好看。
随即她在心里翻了一遍旧账,凑足了怒火,摆出和他一模一样的姿势来,冷笑道:“我是不是说过,除了昆仑君,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管教我。”
连京看了她很久,深呼吸几次才忍住了抽她一顿的冲动。
“三师兄四师兄,你们让我进去,我要看大师兄!”羽烛白扯着嗓子喊。
“看个屁,”白珏拎小猫似的拎着她的后领子,“找面镜子看看你眼睛底下的乌青吧!别去烦大师兄了,谁都没你黏人,快滚回去睡觉。”
羽烛白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偏偏连京在边上拱火。
与此同时,城中一处偏僻驿馆。
这间驿馆是以白家某个远在乡下的老管家的名义置办的,本是白家老爹为自己以后养老准备的。院子里有一口古井,还种了一院子的海棠,很是雅致。驿馆外是爬满了青苔的小巷和寂静的街道。这样的深夜,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连京为容许把完脉后,告诉鹤风,他的情况正在好转,心火也在被慢慢压制下去。
不远处,全身浸泡在冷水里的叶岚微微仰首,牢房里的烛光透过栅栏落在了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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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岚全身被精锻的玄铁铁链锁住,铁链的另一头熔进了砌水池的石壁里。铁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能精确地熔断铁链的某一个部位,但是栅栏上的咒文锁住了她的灵力。叶岚身上全是伤,泡在水里已经开始有些发烫了。
此时,这里的屋顶上开了一扇天窗,有澄澈的月光倾泻。
“大晚上的,你在这儿吓唬鬼呢?”书架顶上忽然倒吊下来一个人,白衣长发,嘴唇噘起来和鼻尖形成一个钩子夹着一支毛笔。
上官策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惊得差点把手里的书砸地上,他转头瞪着那个没正形的人,抬手把手边的两本书扔到对方脸上。白珏轻车熟路地接住了书,腰腹发力把自己拉回了书架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上官策,眼神玩味。
“后来这事被稽查司的人误打误撞查出来了,萧盟主知道了,勃然大怒。你是没见到当时那个场景,萧盟主的剑都要砍到他亲弟弟的脖子上了,”同伴慢悠悠地说,“后来朱雀门硬是把他保下来了,萧盟主亲手往萧靳的经脉和大穴里打了十七枚戒钉,还下令把他锁在水牢里,永世不得放出。”
十七枚戒钉,修士被打下去一个也就相当于废了。
修士不由得咂舌:“其实萧盟主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吧?不然他真的一剑劈了萧靳,朱雀门又敢怎么样?”
“别抱怨啦,这世道尚且如此,说变就变,何况天气?”同伴打着哈哈,接过油纸包打开,用力吸了一口里头鲜香的肉脯气味,称赞了一声,“香!这家店还开着呢?”
“马上就要关啦,洛都眼看就要乱起来了,老板有点小钱,不想把命吊在这里。”修士唏嘘道,“你说现在的仙盟像个什么样子,戒律司到处收拾不服气的门派,稽查司四处抓人,天演司倒好——一直装死,新仙盟也没理他。”
“这算什么,你没看萧靳都被放出来了?”同伴看着修士好奇的表情,神神秘秘地说,“你们年轻的不知道,萧靳其实是萧暨盟主的亲生弟弟!”
羽烛白为容许整理了一下汗湿的额发,她知道这是那团心火被压下来了。但越是压抑,爆发的时候就越是猛烈,谁也不知道这团火彻底烧起来的时候,容许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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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新仙盟。
如今,洛都已经不是云集天下繁华的那个地方了,据说新仙盟的总坛定在洛都之后,洛都满街都是逮捕反抗新仙盟的人的戒律司修士。但有传闻说这些修士身上隐约有些邪气,竟然有点鬼修的模样。
不少萧暨在位时受刑关押的重犯都被放了出来,仗着新仙盟的势头耀武扬威。
而坊间或有对新仙盟、朱雀门有微词的修士,隔日就会暴毙荒野。
所幸压制一团邪火,对她来说不难。
外头的苏若秋打发走了人,推门走了进来。她就站在门口,多一步都不肯靠近,远远地看着守在床边的羽烛白。
苏若秋向来不在意人情世故,自然也不会安慰人。她知道容许一向骄纵小师妹,也能看得出来小师妹对容许的亲近,却开不了口说“会没事的”,于是只有默默地看着。
羽烛白做过满手血腥的杀神,也做过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就是没做过供人依靠的肩膀。
她的一生恣意洒脱,甚至称得上随意,想一步走一步,实在不是个可靠的神。羽烛白安抚的话语单薄又笨拙,还是从渐渐苏醒的“江画舟”的记忆里刨出来的蛛丝马迹里剽窃的。
小时候江画舟生病,容许就这么哄她。
他不自觉地用力,指节发白、指甲掐破了手心的皮肉也没有感觉。有一只细嫩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拳,那只手太小太纤细了,他下意识的松开了手指,生怕碰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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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握住了他的掌心,一缕微凉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身体里,抚平了血管里叫嚣的暴虐。
他在堕入魔道的边缘。
“大师兄……”羽烛白的手有些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这个人今早还给她煲了鱼汤,“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小舟不怕,”容许轻轻地抵住她的额头,一如多年前小女孩被雷声吓哭,少年唱着歌谣哄她入睡的模样,“师兄只是生了一点点小病。”
羽烛白眼泪汪汪地捂着头:“撞到脑袋了。”
苏若秋额角青筋暴跳。
容许心疼地去给羽烛白揉脑袋,手掌不经意间擦到了羽烛白的额头。
苏若秋快马加鞭,马车车厢里传来容许低低的咳嗽。雨点打在马车篷上发出闷闷的声响,苏若秋的心里有些急躁。
等到了白梅镇,她勒马停车时却听见了几声沉闷的响动。
苏若秋按着剑柄,走进车厢和容许交换了一个眼神,容许指指边上那个庞大的箱子。马车是白珏的,箱子自然也是白珏的,不知道是这少爷拿来装什么东西的。
羽烛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张开了双臂。
连京下意识地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从树上跳下来的女孩。她满身酒气,黏黏糊糊地把头往他的胸口拱,像是一只寻觅温暖地方的小猫。
羽烛白装醉,像是挣扎似的在他身上**了一通,确认这人身上的伤已经好完了,这才收回手在他怀里安安分分地窝成一团。
白珏去拿苏若秋手里的纸,看见朱砂写的三个猩红大字——“诛杀令”。这次诛杀令下的名字不是苏若秋,而是松石、叶岚和叶明德。白珏没听过最后一个名字,猜想应该是叶岚师父。
“新仙盟抓了他们,七日之后要在洛都行刑,以正修真界风气。”苏若秋说。
“所以你要去劫法场?”白珏有些傻眼,“师姐,虽然我也很想救他们,可是你要单枪匹马闯新仙盟?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我要下山。”羽烛白脱口而出。
“你下山干什么?”响起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苏若秋拿着一页纸,拎着剑和斗笠走进来。
“下山去了。”白珏若无其事地说,“小师叔走之前把封山大阵打开了,谁都进不来,山上很安全,别怕。”
羽烛白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炸开了:“他们下山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打探消息吧?新仙盟那边折腾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少都是针对我们九嶷山的,我们总不能一直关着山门,当一辈子聋子瞎子吧?”
白珏裹着件披风歪在旁边写话本子,这是他新寻的消遣。
外面在下雨。
羽烛白喝完了粥就开始左顾右盼。她惯会折腾,白珏这里的瓷瓶被她摔了好几个,院子里种的月季也常常遭她毒手。白珏的注意力终于被她吸引过去,看她跟个兔子似的转着脑袋到处看,难以想象这么个幼稚的女孩会是神明转世。
他对着波光粼粼的寒潭伸出五指,不断做着握剑收拢五指的动作,轻声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死在你手上。”
今天的早饭是在白珏院子里吃的,白家赶他出门果然只是演戏,院子里的仆人一个没少,衣食用度也照旧。
羽烛白喝完了整整一碗粳米粥,脸上红扑扑的。
“这已经是我们回九嶷山的第十四天了。”苏若秋冷酷无情地说。
容许苦笑道:“若秋,什么时候你才能像小舟一样?看破不说破是乖女孩的美德。”
“明天我动身去极北给你找雪莲。”苏若秋转身要走。
稍有些修为的人都能摸出来,容许的脉象十分紊乱且剧烈。
疯狂跳动的脉搏一般昭示着气血的狂乱,若是普通人,很快就会因为气血暴乱而亡。对于修士而言,这样混乱的脉象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容许轻描淡写地抽回手。
“若秋,怎么是你?”容许有些诧异,“我还以为是小舟。”
“不是。”苏若秋淡淡地辩解,“我也没有偷看你洗澡。”
容许露出窘迫的表情,小舟还是小女孩,他在她面前像是长辈,这样的调笑无伤大雅。而苏若秋与他年纪相仿,这话便有登徒子的嫌疑。容许抓了抓后脑勺,不知如何接话。
“你是真的很闲。”上官策唾弃道。
“长夜漫漫,月色如此,不可辜负啊。”白珏大笑。
容许从寒潭里爬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吐着寒气。
“听起来……我们的小师妹好像还是个好神。”白珏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换个思路想,那个穷凶极恶的魔修要杀她,不正好证明了她是个好人吗?”
“我没有说她不好。”上官策收起了书,淡淡地说,“我只是担心。如果那个魔修已经知道她是神,那魔修背后的人想要的真的是照渊剑或者通明剑诀吗?能和神对上的,应该已经不是人了。”
“你打算怎么办,要告诉掌门吗?”白珏问。
羽烛白忽然安静了,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连京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咯噔”一跳。
“这么可怜啊。”羽烛白撑着屁股底下的树枝,一摇三晃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露出一个猥琐表情。
“我看你姿色不错,要不然你跟我回昆仑山吧,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