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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稍梅(第2页)

小山茫然抬头看是管事,接着头又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但只是觉得更懵,后来接连好些天都是如此失神……

那是他此生见松莲玉奴的最后一面!

“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

“月稍梅”的各色稍梅,在月湖一带是特别有名气的,不论内馅荤还是素,“水、旱八鲜”的粉糯香甜,应时应节的城外雷菌、城北树瓜,添加些味道浓厚的秘制红、白肉,所以明州城里上至达官,下至走卒,没有不爱吃“月稍梅”的。

小山怀里揣起两个稍梅,想着往回赶,松莲玉奴通常要睡到午后方起,他擅自跑出来许久,丢下众多杂役没有做,回去恐怕也免不了管事一顿数落惩罚,但大不了就是少吃两碗饭罢了,下午等松莲玉奴起来前,厨房会做好饭菜,自己就拿这稍梅去给她做点心……

可当他跑回到高丽使馆正门前,却见门前停着两顶四人的垂帘肩舆,门内南大人正送昨夜见过的那位官人和梳妆整齐的松莲玉奴走出。

“是……松莲玉奴,跟随高丽使者从高丽国来的。”小山如实答。

“哦,这样。”月娘不置可否地继续忙手里的活。

小山站在那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月娘究竟有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又觉得若是月娘的话,什么样的食物都肯定能办到的。

风起扬帆,小山觉得心中一团揪得紧紧地痛,有些东西越是想不起来了,就如月湖一色的风景,看惯那么多年的,如今却都想不起那具体是什么模样,只是那记忆里还有一张轻轻摆动的长幡,幡上书着几个大字,他也记不清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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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松白花铃一愣,连忙软下口气:“月娘,您不是怪我吧?”

“以往看在你是出自扶余国的白山狐族,千年岁月四处飘零,也就不与你计较多少,但今番擅自吃我的东西,你是真不晓得规矩么?”月娘竟叹一口气。

松白花铃戒备地看着她,后退一步:“你、你想要如何?”忽然似乎想到什么,她转身扑到地上的小山身边,直往他身后躲:“山哥!山哥救我!”

“狐狸?”小山顺着她的目光望回松白花铃。

“那一家人也是被你吃掉的?”月娘这么朝她发问道。

“什么都瞒不过月娘你的眼睛啊。”松白花铃用力嘬了一下手指头,目中射出异样的精光:“可惜惹出祸端,差点就被发现了,只得躲回高丽使馆来了……这几年都没吃过一口人心了,总得躲避人多和耳目嘛,只得又逃出来了。”

“啊?花铃……”小山看着花铃双手毫不在意锅中滚烫的蒸汽,双手捧起那硕大的肉馒头,并将它从中一掰开,露出白面当中红扑扑正在跳动的东西,血液就如溢出的汤汁那样顺着她的手掌滴下,那当中包裹的真是一颗完整猩红的人心!

“啊!——”小山不可遏制地大叫,直退到墙角双手胡乱挥舞,松白花铃却只是笑着咬一大口那人心馒头,嘴角带着血丝而神情满意地咀嚼起来,一口下肚,她的舌头舔舔嘴唇又再咬下第二口,人心在她口中发出“咯兹咯兹”的脆响。

帘外的风声和雨声更大,那些人明明该听到小山的呼喊,却无一人冲进来察看,小山此刻反倒希望有人进来搭自己一把,因为他的小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往帘子挪去,可爬到帘子前正要伸手,月娘已一手拨帘走了进来,她的衣摆虽然遮住小山一半的视线,但他仍看到那踩着高跷、足有树高的白裤子形象走过去,接着是面戴鬼怪面具的轿夫,不过这次轿子上坐的不是凤冠霞帔妇人,而是一位黑头黑面的金甲大汉,仪仗正在远去,月娘低头看着地上小山,眉头微蹙满腹疑难事的模样道:“原本说好的稍梅,今趟无法交差了,鬼王只好将那几个人带走了。”

“啊啊!”小山手里的笼盖掉地,踉跄地后退几步,身旁的松白花铃也凑近过来,但她看到笼里的稍梅却并没有发出异样呼声,反倒是立定在那与笼中眼珠对视半晌,小山吓得想过来拉她:“花铃,别、别看……”

“山哥……”松白花铃出奇镇静地回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半丝莫测的笑意:“这里面有人心肝呢?”

“什、什么……”小山不可思议地看着松白花铃的脸,但她已经不再看小山,而是双手去将面上一笼眼珠稍梅拿起,露出下面一笼稍梅,每一颗却直竖着一段手指,松白花铃嘀咕一句:“这一笼也不是!”

众人转目望去,竟皆露出瞠口惊讶神情,接着就从那方“咻咻”刮过来无故大风,四周树木都摇撼起来,小山蓦地想起多年前曾在“月稍梅”见过的那一幕“鬼王嫁魅”,当时情景留在脑海中一如梦幻般不真实,这松白花铃直往他怀中靠:“山哥,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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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鬼王嫁魅?”小山双臂拥紧了花铃颤抖的身躯。

“月娘!”小山掀帘子进去,月娘果然在!

她站在大灶旁边,灶上一锅正蒸腾翻滚地冒出白气,事先五香粉盐水泡发的糯米,和入肥瘦适宜的肉糜已经拌好,擀作巴掌大、张张荷叶形边的粉皮摊在掌心,那厢迅速抓一把糯米肉馅放在其中,左手再一握,转眼间即捏好一只金钱布兜样的稍梅放到藤制蒸笼内,明知道有人进来了,她也毫不在意:“小山,今日怎又这早来?”

“月娘……”小山欲言又止,走进来几步,因为从小是孤儿,被人捡回就在高丽使馆里做小杂役工,吃睡不定时所以他虽长满十二岁,也仍不比大灶高出多少:“月娘,我今日不想买肉的,能没能有人心肝做的稍梅……”

松白花铃惊恐地抬头张望:“山哥……那是什么声音?”

“别怕、别怕!”小山赶紧搂住她的双肩。

“咳!我们是高丽使馆的人,来寻夹带私逃的下人!你看见了没?”有个粗暴的男声对月娘喝问。

月娘莞尔笑笑,话头依旧是对着松白花铃:“当今乱世,想吃多少人心肝,再换几副躯壳都是易事,但你又何必拉这不知前后事的活人与你上路?”

“吓?你、你说什么?”松白花铃的面色煞白,不禁往小山的身后躲去,小山也正困惑,帘外却传来追赶呼喝声:“那边有光,去那看看!”

小山顿时也六神无主,拉着花铃就想找地方钻似的在屋里瞎转,月娘淡然地看着他道:“你们就在这等,我去看看。”说着她便拿布随意擦一下手,挽袖走出去。

“变?”月娘手中拿起一撮鲜红肉糜,塞入一张面皮内,然后在手窝间转动捏边成花状,又从一个碗中拿出一颗圆形仿佛果子的东西,按在稍梅上头,却朝松白花铃耸耸下巴:“她不也没变?”

“她?”小山干笑了笑:“月娘许久不来月湖,怎会认得花铃?不过她倒是跟她娘亲极似,她娘当年在高丽使馆待过……”

“你们这是打算出明州城吗?想好去哪儿?”后一句话,月娘是望着松白花铃说的:“回高丽?”

白色月光下的“月稍梅”。

两碗热气腾腾的盐笋炒豆茶端到面前,被春寒浸透的人却不敢接受。

月娘一如数年前,是小山少年时印象中的模样——粗素白缣的衣袍裹着窈窕身段,随意挽一把筷髻,虽不事妆容却在颦笑间朱唇潋滟,岁月竟全未在她的身上留下过痕迹。

月湖的时光,就在使馆后院里,树荫下晾晒女子们的红团绞缬衣下流过,小山每日间洒扫、修伺花草,一晃眼过去数年……

直到、直到忽然一天,南大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走下后院的台阶。

虽然年仅八、九岁模样,但那神情眉目,却完全印自松莲玉奴一般,小山惊愕之余,听到南大人向大家说,这孩子是松莲玉奴所生的女儿,那位汉官大人遭逢事故举家皆殁,剩下这高丽妾的女儿因为无可在意,他便托关系领了回来,又因父族覆没因此仍旧改随母亲松氏,南大人便为她取名松白花铃。

小山的耳朵中已经听不到武林筝的“琤琤匆匆”挑拨声,也听不见鼓乐击打、琵琶协奏,那席间饮酒观乐的男人们或赞赏或惊艳的神情也模糊了,只有松莲玉奴颈项、指缝间挂的流珠水线,发丝濡湿打成圈圈弯弯的缕儿贴在肤上,那沁水的冰肌玉肤在烛光映照下,闪烁出不真切的玉宝珠光……

秋夜原本清冷肃杀,然而月湖畔的高丽使馆内,歌舞笙乐直闹到五更多,天色擦蒙蒙眼看就要亮了。

小山整宿没睡竟也不困,他惦记着松莲玉奴要吃人心肝的事,思来想去他估摸着只有到月娘这里,兴许才能找到饭蒸的人心肝,月娘做稍梅总是切得十分精细,油、盐、茴香恰到好处地腌渍一下,泡些陈杂的黏米,最后蒸出来的稍梅香糯好吃……

才过中秋望重阳,**剪凋梧桐老。

后庭里每日皆有新来艺伎随着琴声练习唱着据说是高丽古歌《黄鸟歌》,小山听不懂词意,只是每次听到总觉歌声悲怆让人十分难过。

而且在那之后,不记得哪一天,月湖畔的“月稍梅”也销声匿迹了。就如来时那样,月娘走得同样突兀,就如松莲玉奴在小山脑海中的印象,偶尔忆起也如那月湖一带的秋去莲花萎,残藕根没进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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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的心登时冷得像冰坨一般“咯噔”掉下谷底,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南大人对松莲玉奴说些离别叮嘱的话,松莲玉奴的婢子在旁边则拿着她的包袱,还有小厮用扁担抬出一只衣箱,那全是松莲玉奴的贴身什物!

那汉官挥袖坐进第一顶轿子,松莲玉奴坐进第二顶,在帘子放下之际,她好像在一瞬间看到街角站立的小山了,当时嘴角微微一上扬,那帘便无情地隔断了两人的视线,小山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轿子走远也不知醒悟,直到有人过来在他后脑勺狠狠拍一巴掌:“山子儿偷懒跑哪去?”

直站到帘外天光大亮,人声来客渐多,月娘开始忙碌招呼买卖,小山则讷讷地站在旁边,眼看一笼一笼稍梅被卖掉,他心里计算着还有多少卖完,等那些来买的人都走光,他才好再鼓起勇气询问月娘……

终于时至中午,月娘把笼屉里最后两个稍梅包起递给小山:“你怎还在?看两个黑眼眶子,整宿没睡?吃吧?”

“谢谢月娘……”小山接过稍梅,似乎能感觉到月娘并不想帮自己找人心肝,虽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强要,只得双手包着两个稍梅,默默地往回走。

“人心肝?”月娘手中并未迟疑,转眼一笼都做好,攒齐一摞便上火闷盖,还是淡淡口气:“人心肝做的未必好吃,心瓣儿一熟就老硬了,倒不如拿七、八个串作一串儿,风干等到“冬至日”再片成风干脯子下酒。”

“可是……”小山为难地低头:“可是她说想吃……”

“她?”月娘眉头轻挑。

小山从头到尾,听着她们的话,头脑里一派空白,只是木然地看着月娘走过来,手中高高扬起再一挥,便眼前一黑失去知觉了。

大宋国德祐元年秋,蒙古元军兵至镇江、又分兵进取临安。明州也已危在旦夕了,高丽使馆的使臣整治好行装,愿意跟随的下人,他也都让其上船。

小山随行在侧,上船之际回望大陆,月湖已远在天边看也不见了。他心中隐隐有什么作痛,数月前那一夜,他分明记得自己带着松白花铃逃跑了,但第二日在高丽使馆后院的柴房里被人拍醒,才知道昨夜是另外的人带着松白花铃逃走的,自此再也没有追寻到他们的踪迹。

“你想带这男人上路,留作干粮么?”月娘说时看着地上的小山:“可惜现在你从南到北,都无路可走的。”

“无路可走,我就出海回高丽。”松白花铃已经把一整个人心馒头咽下,满意地长出一口气:“这人心够鲜脆,不老不嫩,必是刚死时就取出,恰到好处……反正我也出来了,这个男人我也不要的,留给你就当偿这颗人心馒头吧?”说时,她就在抹布上擦净手指,整理一下衣饰,好整以暇地就要往外走。

“我何时跟你说过,你可以用这个男人,来偿我的人心?”月娘淡淡的神情口吻,轻轻抬手拦住松白花铃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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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什么?”小山仰头望着月娘的脸,脑后依然能听到松白花铃贪婪地吃着人心馒头,口中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都怪你带来这小狐狸吧?”月娘似乎真的无可奈何。

再掀开下面一笼,里面蒸的不是稍梅而是一个海碗大的肉馒头,她立刻欣喜地一拍手:“就是这了!”

小山看她伸出双手就要去拿那肉馒头,忍住喉间干呕的冲动,赶紧扑上来拉住她:“花铃,你别碰这……”

松白花铃挣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懂什么?”

“淅沥沥”天空果真落下雨点,那几个追人以手遮头,犹在懵懂地张望:“是哪家大人夜间出行吗?”“抬着轿子怎会走这小路?”“可那不是过来了么?”……

月娘就静静地站在那,小山在帘内觑视她的身影,轻而薄的白在夜色里时隐时现,月娘究竟是什么人……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身到灶台前,将她刚做好的盖笼掀开,借着微弱灯光看清内里稍梅,忍不住惊呼出声:“啊!——”

数十个稍梅上,都嵌着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但更甚的是……这些眼珠会动,在稍梅的粉皮中左顾右盼,盖笼掀开瞬间,也陡然惊动到它们一般,所有眼球竟在同一时刻“刷”地转望过来!

小山从帘内往外偷望,确实是使馆内几个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杂役,虽说多少都是有情谊的兄弟一般,但自己今番带着松白花铃出逃,却是打死的大罪,即便情谊也大不过理法。

“我这是开门迎客的小店,并不迎你们夹带私逃的什么人,请到别处寻吧。”月娘道。

“开门迎客?这三更半夜的你这迎什么客?”对方人都面露疑惑,纷纷端详起月娘,忽然有人指着一侧远处:“你们看那是什么?”

小山心中升起许多困惑,走到帘子边以指捻起一点往外偷看,月光不知何时又被夜雾迷惘,那远处几星灯火在朝这边飘近,想来就是追人。

月娘的身影半隐入夜雾,小山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还是安慰花铃:“别怕……月娘她……应该会帮我们的。”

“呜呜—滴答”好像有乐声传来,但草顶的棚屋上,又有雨湿滴落的细碎敲打声。

松白花铃一时语塞的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看小山,又看看月娘:“不……不回高丽。”

月娘将手中做好的这一个稍梅码放到蒸笼内:“可有想好的地界?”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小山抢着道。

“月娘,真的是你?”小山紧紧攥着松白花铃的手,此话问出口,带着试探与畏惧。但月娘丝毫不在意,看他俩不敢接碗,便笑着放下在灶台,转身又去忙她的:“这些年不见,小山你都长这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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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哽声道:“月娘……这十几年……你到哪去了?怎么你……都没有变?”

从此在这高丽使馆后院里,伴随着清商曲辞,与她母亲当年一样,唱起那“新罗绣行缠”。

小山心中不知是该大喜还是大悲,对松白花铃也就十分留意照料,恰逢这些流年世事的曲折动**,官场逐渐冷清下来,松白花铃也得安安稳稳地在这高丽使馆生活长大。

尾声

他在远处看着南大人命松莲玉奴随那位汉官大人去了后院厢房,看看天仍不及亮,他便洗净一摞食盒,从使馆边下的小门出去,径直跑到“月稍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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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稍梅”的白幡在如轻魂般一如往常地飘在湖畔棚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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