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玲珑眉目紧蹙,几乎喊了出来。
她双手发力,却只是徒劳地将剪子握得更紧。玲珑喘着粗气,微微睁眼。
莲月乌黑的大眼睛看着阴阳剪,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胳膊挣扎着从荷叶里伸出来,要去摸摸。
玲珑放下灯,跪在婴儿身边,双手握紧阴阳剪,将尖锐的刃尖对准莲月。玲珑艰难地吞咽口水——虽然她口中干涩,没有一滴口水。这个时候她想起哑姐儿,想起主家杀死哑姐儿时的眼神。玲珑突然想笑,想要大笑。但她僵硬的嘴角没动弹。
“如果……你提前知道,你最在乎的人……可能会被一个人杀死,你会怎么做?”
“问出这个问题以前,你就知道我的回答了,何必要问?”
然而,若要在莲月和子夏间做抉择,她只有一个选择。
也许,她与看似残忍可怕的涂离九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玲珑隔着袖管,摸着里面的东西,这样想。
一阵风吹来,玲珑打了个寒战,冬夜的街中,她这身七月的轻薄衣裙实在不合时宜。好在“天衣”能随环境变化,玲珑向前迈出一步,“天衣”化出一件银白的皮裘,将她紧裹其中。她是趁着姬弘拿到银针后专心敲敲打打的时候,偷拿了歧路灯跑来的。她按着莲月的记忆,往七年前的朱雀街找了来。
玲珑眯着眼,终于看见——在亭子边,在水面上,有只小荷,才露了尖尖的角,亭亭立着。
玲珑舒了一口气,淡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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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被我装进锦囊的不是子夏,而是纸人?”
姬弘终于搭腔:“咳,别以为这样你能逃过惩罚。”
玲珑老实地低着头道:“子夏,对不起。我……你说吧,怎么罚我都行……就是……就是……”就是别赶我走……“怎么罚你都行?”姬弘听了她的话,斜眼觑她,嘴角歪斜。不对,他在偷笑吗?“太好了!那就罚你替我收拾一年的屋子!”姬弘说完,和小白对视一眼,两人都大笑起来。
“喂!女娃娃!喂喂喂!”小白的破锣嗓子在耳边响了好久,玲珑挣扎着睁眼,带着一丝烦躁。“呀,馆主,女娃娃醒了。”小白说。
“哦。”
玲珑四下看看,原来她就在子夏的榻上,“我……怎么了?”
那是怎样钻心的痛,伴随着皮肉被啃噬的嘶嘶声,一路痛到心底。玲珑哭过,痛过,甚至死过。她以为自己了解痛苦。然而她不了解,成千上万被遗弃、被扼杀的痛聚在一处,究竟有多痛。
现在她知道了。
忽然,眼前亮起耀眼的光,银色的,熟悉的光芒。黑雾消退了,然而心底和身体的痛苦,还在撕扯着她。
“嗯……”玲珑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道,“不会疼的。只是看着可怕而已。”
莲月捏起银戒指,小心地戴在右手小指上。刚戴上,银戒猛地缩紧,针尖扎进手指,莲月吃痛地尖叫:“啊!好疼!”她想将它脱掉,戒指却紧紧扣进肉里,退不出来。
莲月身上冒着黑雾,在地上打滚,用可怕的嗓音尖叫:“玲珑骗我们,玲珑骗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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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弯下腰去找戒指,地面上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黑雾,不小心触碰,都痛得锥心。
“你们和我一样。我是活着的千万分之一,也是那些不曾活下来的千万分之一,我们活着自己的份,也活着别人的份。”玲珑将戒指放进莲月手心,“所以,请你们抓住这份幸运,让莲月戴上戒指,从此告别黑夜里潜行的日子,借着这副鲜活的身体,好好地活一次。”
话还没说完,被控制的莲月伸手打落玲珑的手,戒指叮当落地,滚进黑暗的角落里。
“不要……”玲珑吸气。
“我们不喜欢,莲月不喜欢……”莲月的声音变尖利。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玲珑伸手,“戴上这只戒指,你就能控制住它了。”
“真的?”莲月抬手,但身体僵在了那里。玲珑看见,莲月的头发、耳朵、皮肤里丝丝缕缕冒着黑雾。她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你还是快走吧,它生气了。”
就在此时,莲月的眼神变了,她张口,声音也变了,玲珑听过的,婴儿的声音:“我们就是莲月,莲月就是我们……她控制不了我们……”
“你是谁?你不怕我吗?”角落里传来女孩的声音。
玲珑终于见到莲月,瘦瘦小小的女孩,顶着一蓬乱发,缩在角落里,大大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警惕地盯着玲珑。
“我叫玲珑。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听到这个名字,那妇人神色中显出犹疑和警惕。她盯了玲珑一阵,“小娘子,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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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看出,她知道莲月的不同。“莲月生病了。”玲珑顿了顿,“我家主人让我送一样东西来,说是能治她的病。”
“制服她?”姬弘探究地看她,“一个小妖邪罢了……”
“可是!”玲珑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赶快调整了语气,“时间久了,万一她变强大,会吃人的。”
姬弘微微蹙眉,盯着玲珑没说话。半晌才说:“好吧,有九根银针,是七年前我收到的报酬,你顺便拿来给我吧。”
玲珑将戒指揣进袖口,另一只手轻轻掏出藏在怀中的东西。是姬弘新制的白色锦囊。她一边偷眼看看天色,一边解开锦囊,将袋口对准姬弘。就那么一瞬,姬弘就被吸进锦囊中。
小白见了这一幕,惊得下巴都掉了,跳起来指着玲珑问:“你干吗呢!你干吗呢!”天边曙光渐亮,小白气呼呼地叉腰,指着玲珑,就这么定住了。
玲珑用绦绳系住锦囊,将它挂在小白伸出的手指上。“子夏,对不起。就算你会讨厌我,我也要这么做。”她摸摸锦囊,“在那个宇宙,你死了好多好多次。
姬弘看看她:“十指连心,你说呢?”他起身出门说:“天快亮了,你要一起来吗?”玲珑点头跟上。
玲珑边走边假装不经意地问:“是去莲月家吗?远不远,在哪里呀?”
“青桃巷,好像是第二家。”
玲珑耸耸肩,溜了。经过姬弘屋子,被他叫住:“玲珑,你还没睡吗?快来看看。”
这真是只精巧又新奇的银戒,还能看出是由什么改造而来,银针曲绕相缠成环,但怪的是,九个针尖均匀排在戒指的内圈,向内戳着,看起来好危险。玲珑皱眉,指着那些针尖问:“是很好看,可是这戒指真的能戴吗?会扎破手指的。”
“这不是戒指。”姬弘说,“补魂之法,以月光洗练,覆莲叶净化,一般可化解游灵的阴邪戾气。可惜莲月魂魄散失太多,补魂的婴灵怨气又太深重,她身上死灵多过人魂,才会有这种种事端。我只好用当年伤她的针,来封印她身上的婴灵。”
回来后,玲珑还有些愣怔。她悄悄将歧路灯扔在廊下,还小心摆好它的提手和垂珠的位置,尽量复原成她拿走前的样子。“嘿!”小白突然跳出来。
“啊!”玲珑吓了一跳。
“啊!”小白也被玲珑吓了一跳。
莲月的小手还在乱挥,玲珑的手垂在身前,莲月的手搭上来,握住玲珑的食指。玲珑迸出泪来,温热的水滴坠在荷叶上,吧嗒。
玲珑看着月光下婴儿肉肉的小脸,一边抽泣一边微笑。
这夜,不知几更了。
“哟,女娃娃今天好勤快,以前不是最不愿去聚流离收东西吗……嘿嘿,我正好乐得清闲!”小白一蹦一跳走开了。
玲珑捏着两个锦囊,站在那,犹豫了一刻。姬弘看她。
“子夏,我今天跟春姬姐姐聊天时,听涂馆主说了一件事……”玲珑努力不眨眼,直直看进子夏的眼睛,以免被他识出破绽,“他说,他查到,那个黑雾……其实跟一个小女孩有关。
玲珑饮下涂离九的酒后,不仅记起了另一个宇宙里的事,也记起了,自己被阴阳剪扎破手后,离魂天外,要靠子夏招魂才活下来的事。她知道,只要莲月的手指被剪子刺破一个小口,她也会死。“看,不是我杀她,是她自己伸手去摸的。”她小声说。
莲月的手就要触到剪子刃了。近了,更近了。
玲珑猛地抬手,将阴阳剪扔开,剪子在朱雀街的石板上叮当蹦跳。她惊出一身冷汗。她差一点儿就杀了一个婴儿!
她脑中回响着她和涂离九的问答,玲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一!”她口中数道。
“二!”身下的婴儿发出咯咯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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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今天吧?她循着微弱的啼哭,找到了莲月。她还是个小婴儿,满月了吗?玲珑有些记不清。但这样寒冷的夜,莲月身上却没裹着棉衣棉被,只包了一层荷叶。玲珑紧咬下唇,哆哆嗦嗦摸出袖管里的东西——一只精巧的錾花银剪。也许是看见有人来,莲月的哭声停了,只是好奇地盯着玲珑看。玲珑瞥见她的眼睛,手一抖,差点儿将歧路灯摔了。
在那个宇宙,涂离九就是用阴阳剪杀死莲月的。但那已经太迟了,那时的莲月已经太强大,那时再杀她就迟了。只有回到从前——回到一切发生之前……杀掉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玲珑眨巴眨巴眼睛,才回过味儿。原来,她被耍了。
第二天,玲珑终于能下地了。她问姬弘:“子夏……那天最后发生了什么,还有,莲月呢?”
“我赶到时,你被婴灵袭击,伤得很重。还好你喝过不老泉水,好得很快,这才一个月就醒了。”姬弘带她走到不老泉边,指着白玉亭说,“莲月和她身上的婴灵被戒指封印,化成莲子,被我扔进湖里了。接下来会怎样,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哼,你居然把馆主装进锦囊!女娃娃心眼太坏了!”被小白一说,玲珑才记起之前的事。她起身,小心地看着那边伏案修书的姬弘,心中掠过千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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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哪能骗过馆主啊!”小白嘬着牙,“他拿一片纸人变成自己,就把你骗住了!”
她看见姬弘的面孔。她看见,戒指渐渐锁住了黑雾,它们不能挣脱,渐渐地,莲月陷入昏睡——接着,她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直到缩成一粒黑色的豆。
玲珑的身体变轻了,是姬弘抱起了她。玲珑想,这肯定是幻觉,我一定是快死了。
晃悠着、晃悠着,她渐渐滑入黑暗的虚空。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就要这样被子夏讨厌着死去了吧……”她闭着的眼睛渗出了泪水,浸湿了伤口,蜇着疼。
戒指发出银光,一丝一缕,锁住莲月身上的黑雾。然而黑雾并不服输,它猛地腾起,尖叫着向玲珑扑来!
玲珑吓得后退,然而后背顶到墙壁,退无可退。她伸出手,呼唤着:“龙须!
龙须!救命!”然而手心一阵痒痛后,龙须却并未出现。玲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龙须的情形,它奄奄一息地蜷缩在自己手中——也许,它太虚弱了。玲珑收回手,看着黑雾袭来,毫无办法。
玲珑赶忙点头,走出屋子才出一口大气。姬弘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玲珑将新制的锦囊塞进怀中,另一只放入聚流离,又招来守账灵,叫他带路去找银针。路过一个房间,玲珑走过了几步,忽然道:“等等。”她转身跑进屋子,将一件事物揣进袖子,又跑出来,“走吧。”
就是它吗?玲珑从橱柜上取下荷叶叠成的小小口袋,打开干脆的叶子,银针的珠光在冷冷闪烁。一针,一针,每一根都曾扎进莲月幼小的身体,通过亲人的手。玲珑手指轻轻拂过针尖,在那个涂离九的梦境里,莲月让她看过,亲身感受过——不论后来莲月做了什么,玲珑对她都恨不起来。
莲月的身体松动了,她看看玲珑,用自己的声音说:“你说了什么。”
“快,戴上戒指。”
莲月看看戒指上的针尖,犹豫地问:“会不会疼。”
玲珑退后,就这样放弃了吗?不行。不能让它继续下去,变成杀人的妖怪,杀死春姬姐姐,或是涂离九,更不能让它杀死子夏。
“我知道,你们被抛弃,孤独地死去,所以心中充满怨恨。我也是女孩,我也被家人抛弃过,在另一个世界,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千万死去的女婴之一。但是,在这个世界,我幸运地活了下来。你们也是幸运的,因为莲月,你们又有了一次活的机会。”
黑雾鼓动起来:“我们……我们幸运……”
玲珑紧张地咽咽口水:“我知道你们,你们是死去女婴的灵魂。”
“我们是,我们是。”黑雾翻滚。
“我知道,她控制不住你们,你们也控制不了自己,但你们只是吞吃尸体,还没有害过活人。”玲珑深吸一口气,试图保持镇定,声音却忍不住发抖,“现在停下还来得及,让我给莲月戴上戒指……”
“你知道我?”她垂下双眼,抿着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对,我知道你身上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玲珑看到,莲月听见她这么说时,身体瑟缩了一下。她忙说:“我知道,它可能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是你和它不一样,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
莲月马上抬眼,又说:“我不是。我控制不了它。”
女人的眼神放松了一些,让她进门,但没有给玲珑带路,只是远远指了指柴房,“我家闺女住那间屋子。”
她眼中有恐惧,玲珑想,莲月的状况,她一定是知道的。玲珑点头道谢,独自朝那屋子走去。
柴房没锁,轻轻一推,伴着吱呀一声,门开了。屋子很狭小昏暗,玲珑攥紧了戒指,走了进去。
我想尽法子,也救不了你,若不是涂离九,唉……天黑以后小白会放你出来的,再见,子夏。再见,小白。”
玲珑独自来到青桃巷,敲响第二家的门,一个女人开了门。玲珑认得,这是莲月的娘亲。
“请问,莲月住这里吗?”玲珑问。
踏上水面,玲珑紧张地摸摸怀中的东西,又叫姬弘:“子夏,我帮你拿着戒指吧。”他回头递给她。
“馆主你们要出门吗?”小白心情似乎不错,坐在亭子边甩着小短腿,跟姬弘和玲珑打招呼。
姬弘转回头答:“对。”
“封印?怎么做?”
“只要戴在她手上就好。”
玲珑又问:“会疼吗?”
两人眼对眼,干瞪了一会儿。小白先开口:“女娃娃,你在搞什么?”
“没什么,你在搞什么?”玲珑心虚地反问。
小白愣了,它挠挠头说:“没什么啊!”
玲珑感到手心一阵痒。她抬头,心里一惊。从街角、巷口、路边的水沟中,游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它们悄无声息,朝莲月和玲珑聚拢而来,数量不多,与多年后的黑雾怪不能相比,但也让玲珑有些发怵。玲珑知道,这是来补莲月魂魄的婴灵。
深呼吸。玲珑看看越来越近的黑气,又看看莲月。她哄着莲月,将手指抽回来,把荷叶给她裹紧些,然后轻轻放回原处。莲月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她。玲珑叹口气,提着歧路灯站起来,对她挥挥手,“莲月,我杀不了你。莲月,你也不要杀人。我们以后会再见吧。会再见的。”她跑几步,捡起地上的阴阳剪,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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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月?好像是这个名字吧……”玲珑拉出一个微笑,“你有印象吗?”
姬弘目光如炬,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有印象。”
“那……有没有办法制服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