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鄢再次问他:“为什么?”
方堑目光垂下,道:“我……或者说,方堑不想让你失望。”
他终于承认。
方堑微微惊愕。
宁子鄢看着他,眼中如波光颤动,道:“你骗我的,是不是?你还是方堑,为什么不肯承认?”
方堑的稍一犹豫越发坐实了宁子鄢的说法。
一夜过去,六合山上又死了七人。
宁微将所有人都集中到了正殿,下令任何人从现在开始不得单独行动。
然而就在众人集合的过程中,辰兮真失踪了。辰礼不顾同门反对,说什么也要去找人。
人不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是琴虫可以。绰衣是一缕琴音,她的来去完全不受天水之阵的控制。
只是此事风险极大,还从未有人尝试过。
颜靳觉得方堑一定是疯了,他身为魔族之首,竟然要以身涉险去救那些修道之人!
方堑凌厉的眼神渐渐隐下去,锁眉思索,道:“提前发动丹阳之阵。”
颜靳神情凝定,道:“你想怎么做?”
方堑道:“还需绰衣助我。”
方堑霍然起身,他在瀛洲列岛的时候曾听人说起过这个阵法,知道它凶险诡异,而当时年少,只当是在听一个久远的故事。
颜靳道:“我答应过你不伤他们性命,但谁也预料不到会出现这个变数。”
“我去六合山。”方堑说罢,飞身下了屋顶。
方堑转过头去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锐利的光,道:“你去那里做什么?不是还没到时候吗?”
颜靳道:“我把宁铮放了出来。”
方堑不解,问道:“你有什么目的?”
方堑自是不知道,在短短一刹那间,宁子鄢想了那么多,见她微微发愣,还以为是对自己起了怀疑,转身便要离去。
宁子鄢叫住他,道:“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要躲的还是没躲过,方堑只得故意板着脸,道:“许是因为‘生生不离’的关系,我对你发生的事情有所感应。”
方堑想了想,看着前面庭院里一棵枝干笔挺的大树,道:“凡事要以大局为念,即便背负恶名,也要努力为更多人争取利益。”
颜靳笑问:“你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方堑摇摇头,道:“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也没有为太多人考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而已。”
颜靳身上带着一抹奇异的香气,方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看了他一眼,又调转目光看向前方。
颜靳道:“我去了一趟无寿岛。”
“烛绽前辈可好?”
向来心性豁达的颜玉,此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还是尽量保持镇定自若的样子,对宁子鄢劝解道:“天下的事不能预料者多,而不如人意者更多。”
宁子鄢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沉思了片刻,才恍然点了点头。
雨雪初霁,万里晴空。
宁微话音刚落,就有弟子急匆匆赶来,一脸的仓皇失措,道:“掌门人,之钊师叔他……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溺水身亡了!”
安之钊是宁微最喜欢的弟子。
果然,宁微一听这话,面上就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悲戚之色。
“没有可以破解之法吗……”阳光的阴影在宁子鄢的脸上游弋着,显得捉摸不定。
“没有,小时候你不常与我们在一起,所以有件事情不知道。”宁微回忆道,“师父原本有一张天水之阵的布阵图,有一次大师兄好奇多看了几眼,被师父罚跪了整整三天。那张布阵图,师父是命宁铮将它销毁的。”
宁子鄢道:“如今看来,宁铮非但没有将它销毁,还学以致用了。”
宁子鄢此时几乎已经忘记宁铮这个人了,但一听水牢,还是立即就想到了他,问道:“宁铮发生了什么事?”
宁微道:“他逃走不说,还在六合山的整座山头布了个天水凶阵。”
“天水凶阵!”宁子鄢面色一变。
“我想要的话……”颜靳气定神闲,却又晦疑莫测,“唾手可得。”
黑衣人很想冷哼一声,但硬生生憋住了,只道:“我暂且相信你。”
除夕之后的两天,山上依旧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
颜靳道:“六合山的分布,你很熟悉吧?”
黑衣人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山上现在很热闹,忙着过除夕呢。”颜靳笑吟吟地看着黑衣人,“你原本也应该在其中的。”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这是她很小的时候,朔方就说过的话。六合山是个灵气聚集之地,小萤即便是在这里修行成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往下看去,后山禁地,结界分明,自从上次指天剑被唤醒之后,威力增强了数倍。以宁子鄢的法力,可以看到庞大的浩然之气笼罩着半座山,无论仙妖,不得靠近。她这几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就算方堑和颜靳能凭借凤凰琴之力,想要打破指天剑的结界也根本不可能实现。
山下,千里冰雪。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好朋友被宁子鄢所杀,对这个冷面冷心的前任掌门人带着些许怨气。
宁子鄢没有理会她,只是心中又起了小小的涟漪。
她已将方堑与颜靳的意图告知宁微。近日,整个六合山门禁森严,即便是除夕夜,弟子们也采用轮岗的方式,一刻也不敢松懈。
萤火虫飞在方堑身旁,他用手掌托起,微光呈于掌中,轻盈得没有任何感觉。
方堑此刻忽然觉得,十余年孤仇,自己活得尚且不及这小萤火虫努力。
“那是我养的,叫小萤。”宁子鄢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静静地靠在那里。她从水里出来后,身体的自愈能力飞快,所以片刻功夫就已经清醒了。
跨出这道门,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
“我想好了。”
话音落,人远去。
“好。”
宁子鄢先一步转过了身,道:“你走吧。”
方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起手,将一个诀飞到了角落里的那只萤火虫身上,道:“我下的这道诀,名叫‘如归’,我能活多久,它便能活多久,即便我死了,它也能继续吸收我的法力,你不用每天再想着法子给它续命。”
“好。”方堑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宁子鄢道:“你亦不可对我心存留恋。”
方堑道:“好。”
方堑问道:“你真的可以把我当作陌生人?”
宁子鄢答:“是。”
“你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宁子鄢蹙着纤秀的眉头,道:“你真的已经打算好这么去做?”方堑点了点头,眼中饱含着对她的不舍。
宁子鄢忽然展颜一笑,道:“好,我可以答应你,这段时间就装作我们不认识。”
方堑大为诧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方堑将宁子鄢抱进房间,安置妥当后便打算离去。
刚转过身,忽然听见宁子鄢一声呢喃:“随遇……”
方堑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过头,看宁子鄢还在睡梦之中,只是睡得不太安稳,一个转身,被子就掉了一半。
宁子鄢的睫毛轻垂下来,眼中泪光盈盈而动。
“你这样的所作所为,就是不让我失望?”宁子鄢心中又悲又喜,“你实话告诉我,那天在无寿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堑见她这般,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隐瞒,便将前因后果一一说了。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充满了化不开的沉闷与无奈。
二人相视沉默,就这样在门口站了许久,宁子鄢不松手,方堑也不挣脱。
宁子鄢道:“为什么?”
方堑垂衣而立,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悲凉,那双沉沉的黑瞳,宁子鄢怎么也看不透。
“你觉得我遇到了危险,所以特意赶来了?”宁子鄢诸般头绪交织,道,“你既然不是他,那我的死活又与你何干呢?”
方堑无法辩解,只道:“你就当我没来过吧。”
他说完便往门口走去,刚走了几步,宁子鄢突然下床,赤着脚就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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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任何后果,你都能承担吗?”
“虽死无憾。”
颜靳怔住。
他理解方堑的意思了。丹阳之阵可以以一敌三,控制人的心神,阵外之人不受阵内天水之阵的控制,只要丹阳之阵中的人可以控制住天水之阵中的人,再有一人进入阵中找到一个缺口,就能将里面的人救出来。
这本是无解之局,因为没有人可以在天水之阵中找到缺口。
颜靳立即追上去,道:“你现在去做什么?送死?那个阵法可是只进不出的!”
方堑面色冷峻,道:“我不能让他们死在里面。”
“你去了也救不了任何人。”颜靳的嘴角微微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我的目的当然与你一致。”颜靳悠闲地躺了下去,缓缓说道,“我想找个人与我们里应外合,宁铮是最好的人选,他果然不负所望,做得比我预期的更好。”
“他做什么了?”
“他在六合山布下了一个阵法,天水之阵。”
颜靳道:“从无寿岛回来,我还去了一个地方。”
颜靳停顿了一下,方堑等着他说下去。
“六合山。”
“好得很。”
方堑并未多问,上一辈的事情,他没有兴趣了解太多。
颜靳却与他说起了万域,道:“你知不知道,为何你父亲明明不喜征伐,却一定要带领魔军战斗?”
方堑忽然十分想念刚去六合山的那段日子,天气这么好的时候,他就喜欢爬到屋顶上仰天躺着晒太阳。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姜家的房顶不低,但他一跃而上,十分轻巧。
刚躺下,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宁子鄢想上前安慰几句,但宁微已然先她一步调整了心情,对那小童说道:“你去找一趟安之城,让他通知山上所有人,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打开护身结界,如遇到莫名水源,立即呼救。”
“是,掌门人!”
不到一个时辰,六合山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所面临的绝境,没有人哭喊,也没有人逃跑,但所有人身上都像是笼罩着沉沉的死气。
宁微一脸幽凉,道:“如此丧心病狂地屠杀同门,他倒真做得出来!”
宁子鄢道:“此事不宜隐瞒,立即通知所有人,让大家做好准备吧。”
“好。”
方堑将萤火虫放到地上,道:“你用法力延续了它的性命?”
“嗯。”宁子鄢简短地应了,却没有办法告诉方堑,她留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身边是因为太孤单了。她看不到这一生有多长,也不知道今后还会遇到什么人,最近这段时间越发觉得无依无伴的惶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过了情,才会觉得身边需要什么生命来陪伴,即便不是人,即便不说话,即便只是这样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宁子鄢想要的,只是在一个长久的时间里,自己不是孤独一人。
浮生欢愉少,所以更不应有恨,不应有愁,她宁愿自己活得如这小虫一般。
这是一个远古传下的阵法,结阵之后,在阵内的任何地方,随时都会出现从天而降的大水,所以将其称作天水。只是这水,杀伤力极大,会将人包裹在其中,活活溺死。水从何而来、将在何时何地出现,根本无法估算,而这个阵法也只有等到所有人都死后才会终结,所以困在阵中的人,从来就没有逃生的可能。
因为这个阵法太过残忍凶险,早已被禁用多年,现在的修行之人都已不会布阵,只是听说过而已。
宁微一脸肃然,道:“六合山所有人在内,一共四百七十一人,如果这天水之阵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包括你我在内,都难寻生机。”
颜玉前阵子回了趟自己的老家,这会儿前来拜年,免不了又是和宁微双双大醉。
宁子鄢照例去山巅检查一番,没有什么异动,就回到凝合殿打坐。
平静被打破,是在一个阳光极好的午后,宁微告知宁子鄢,水牢出事了。
黑衣人闭着嘴没有说话,但颜靳可以从他的面部表情知道,他此刻正咬紧了牙根。
颜靳道:“我对这破山没什么兴趣,你帮我这次忙,日后,整个六合山,我都可以拱手相让。”
黑衣人道:“这山本来就不是你的。”
颜靳从来没有想过此生会再次回到这个庙宇中的小石室。
他往里走去,看到坐在石桌边的那个黑衣人,低低道:“久等了。”
黑衣人在听到颜靳声音的那一刻就开始坐立不安,警惕地看着他,带着些害怕的语气,道:“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宁子鄢吃过东西,觉得室内人多,有些闷热,便走出去透透气。
她御风而行,倏忽之间便已然到了山巅。此时山上已经覆盖着皑皑白雪,放眼望去,漆黑的夜幕下,整个六合山像是发着光一般。
宁子鄢坐在雪地上,将小萤从衣袖里放出来,托在掌心。这小虫子长大了些,有了方堑的一缕气息,竟也变得聪明起来,知道讨好地冲着宁子鄢扇扇翅膀。
宁子鄢一夜无眠,坐在窗边,看了整晚的雪。
很快,就到了除夕夜。真如宁微所说,六合山的厨房做出了口味不一的饺子,据说一共有九十九种味道:茴香、紫菜、茼蒿、豆角、萝卜、南瓜……
问起厨子是谁,辰兮真俏生生地站出来,语调轻描淡写道:“这是以前安随遇想出来的法子,但他没来得及做。”
原来她的想法,他都懂,他希望她身边有生命陪同,越长久越好。
宁子鄢仰头,看着屋顶的雕花,那花纹回环往复,寻不到根源,亦看不见结尾。
她沙哑着声音,最后说了一句:“方堑,你想好了,有去无回。”
“不要再记着以前的事情。”
“好。”
“不用为你我的将来考虑。”
“是。”
“为了心中正道,杀了我也在所不惜?”
“……是。”
宁子鄢道:“我不能逼你违背对你父亲的承诺,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犯下弥天大错,这样看来,我们相互装作不认识,毫无顾忌地站在自己的立场去做事,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方堑看到了宁子鄢眼中的果决,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权当你我陌路人,各自了却心中事,至于有没有将来,那也等先过了眼前再说。
方堑走过去,重新将被子盖好,心中不禁猜测着她是不是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还叫安随遇,安字辈。她取的名,随遇而安,只求一生顺遂。
角落里忽然出现了一点萤火,泛着微微的光。方堑走近一看,竟是一只萤火虫。这个季节,这种小虫子早就灭绝了,但这一只偏偏十分固执地留恋人间。

